蘇東坡的第一流詞作在於豪放之中有幽咽
民國初年的一個人叫作夏敬觀,他曾經論蘇軾的詞可以分成兩類。他說:「東坡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他說蘇東坡的詞有一種詞,好像是春天的花,在空中飛舞,是不著跡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此其上乘也。」
柳枝是唐朝洛中一個善歌的女子,夏敬觀說像蘇東坡的這樣的曲子,就是「天風海濤之曲,而中多幽咽怨斷之音」,他說這是他最好的曲子。
「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像蘇東坡有一些豪放的激蕩的詞,他說:「陳無己(就是陳後山,宋朝的詩人)所謂:『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
蘇東坡的詞擺脫綢繆婉轉之態,舉首高歌,寫了浩氣逸懷,這對於詞是一個很大的開拓。可是,在蘇東坡的當時,很多人不承認他這種作風的,說他就好像是教坊雷大使之舞,雖然是跳得很好,極天下之工,是要非本色。雷大使是宋朝一個會跳舞的人,一般的舞女都是女子跳舞,有一個男子跳舞雖然跳得很好,但是他說這不是舞的本色。因為詞自從五代的《花間集》以來,都是寫閨房兒女的,而蘇東坡所寫的「大江東去」之類,所以他們認為他這個不是本色,所以說他的詞應該是關西大漢拿著鐵綽板去歌唱的。
一直到李清照,從北宋入南宋,經過國破家亡的李清照,她論詞的時候還說,她說蘇東坡的詞是「句讀不葺之詩耳」,不是詞的本色。這是李清照她說蘇東坡的詞雖然寫得很好,但是不是詞,她說它是「句讀」,這個「讀」字在這裡是句逗的意思。「句讀不葺之詩耳」,這個「葺」是修葺的意思,把那個草修得很整齊叫葺。他說蘇東坡的詞只是句讀不整齊得的詩。
所以我也說過,蘇東坡的詞可以說是我們詞的發展史上把詞詩化的一個高峰,把詞詩化的一個高峰。可是,你要知道,詞就畢竟是詞,蘇東坡跟辛棄疾的最好的詞,不管他寫了多少浩氣逸懷,不管他寫了多少豪傑的壯志,可是他們最好的詞,都應該有一種曲折幽微的美,要把浩氣逸懷跟豪傑的志意結合了詞的曲折幽微的特美,這才是他們的第一等的作品。
《念奴嬌》有一點點近似,不過《念奴嬌》豪放的地方比較多,幽微的地方還是少。它雖然有飛揚跳蕩的錯綜,但是它畢竟幽微隱約之處少,而這種開闊發揚之處多。
下面我們就要看一首是真的像夏敬觀所說的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的這樣的一首詞,
《八聲甘州》:「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它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蘇東坡是在新黨當政的時候他曾經被遷貶出來,曾經下過烏台的監獄,曾經幾乎被殺死,曾經被遷謫到黃州,這都是新黨當政的時候。可是後來,當新黨失敗了,蘇東坡、黃山谷,還有另外一個詞人秦觀秦少游都回到首都朝廷裡邊去了,可是蘇東坡回到朝廷裡邊以後,他跟舊黨的司馬光雖然是很好的朋友,可是他不苟且、不隨聲附和。這正是蘇東坡。所以蘇東坡有他曠達的一面,有他嚴正的一面。
烏台詩案中的蘇軾
蘇東坡所以後來寫過這樣的一封信,給他的朋友楊元素,他說:「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他說從前那些個做官的人,他們大家都尊崇「荊」,就是王荊公,變法的王安石,他們大家都異口同聲的追隨王安石,「今之君子,惟溫是隨」,現在的這些做官的人,就異口同聲地都讚美司馬光,就都追隨司馬光,「溫」,就是司馬溫公。「所隨不同,其隨一也」,他們所追隨的雖然不一樣,當初是王安石,現在是司馬光,但是他們的那種依附,那種苟且,那種隨聲附和,那種拍馬逢迎沒有改變,其隨一也。
「老弟與溫相知至深」,是他自道,他說我跟司馬溫公我們兩個人是好朋友,「始終無間」,我們中間沒有什麼隔閡,「然多不隨耳」, 可是我是不肯盲從他的。他說「致此煩言,蓋始於此」,所以就受到很多的攻擊、受到很多人的議論。「然進退得喪,齊之久矣,皆不足道」,但是,究竟他們要對我怎麼樣,他們把我再一次的遷貶出去,我不在乎,他說是因為我「進退得喪,齊之久矣」,對於進退得失、功名利祿的得失,我等量齊觀了。
講到「進退得喪,齊之久矣」,我們趁這個機會先看看他一首小詞《定風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這是在黃州作的,在沙湖的道上人們遇見下雨,而他們的雨具已經先被人帶走了,所以「同行皆狼狽」,一同走路的人都是慌慌張張,十分狼狽的樣子。
他說「余獨不覺」,可是我沒有被這一場風雨所干擾,而不久果然就晴了,所以他就寫了這一首詞,你看蘇東坡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你看它用字就用得好,「穿林打葉」,「穿」字、「打」字有一種穿透的的力量。「穿林打葉」,可見不是毛毛絲絲的細雨,是大雨,穿林打葉的聲音。不用說雨是大的,就是聲音就是很大的。
蘇東坡說的,如果你果然是一個有修養的人,你「莫聽穿林打葉聲」,這正是中國古人所說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說是無論是什麼樣的、怎麼樣的挫折發生,我還是我,「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莫聽穿林打葉聲」,有些人還不是雨把你打敗了,是你自己把自己嚇倒了。他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這真是通達的看法,你要知道當雨打過來的時候,即使它打的只是一兩分鐘,你衣服早已全濕透了,你再打它一二十分鐘,也不過是如此。
所以他說別人下雨就東奔西跑得很慌亂,我雖然也打濕了,但是我沒有東竄西跑,我「何妨吟嘯且徐行」,我一邊還唱著歌,還吟著詩,我慢慢的,從容不迫的,我還是向前走,「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我手中有竹杖,我腳下穿著芒鞋,比騎馬還輕快,他說我不怕外邊的一切風雨的變化,他說我是準備了「一蓑煙雨任平生」,我準備在風雨之中,沖冒著風雨過我這一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料峭」是形容寒冷的,形容詞。春天的寒叫料峭春寒。料峭春風把我們的酒吹醒了。「微冷」,一陣風來雨後覺得很冷了,「山頭斜照卻相迎」,山頭上還有一輪斜日,還沒有落下去,好像太陽光迎面照射過來。「回首向來蕭瑟處」,我回頭看一看我剛才走過的道路。「歸去」,我現在回去了,「也無風雨也無晴」,因為風雨沒有改變我蘇東坡,所以我回頭看我走過的路,雖然經過一段風雨的蕭瑟的這樣的遭遇,「回首向來蕭瑟處」,但是對我而言,「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就是蘇東坡說的「進退得喪,齊之久矣,皆不足道」,再有打擊我也不怕。我關在監獄裡邊不是幾乎被殺死了嗎?那是新黨的時候,現在我跟舊黨論政不合,他們要對我如何?我不在乎。「進退得喪」,我是「齊之」也無風雨也無情,風雨陰晴得失,對我是一樣,這是他對於舊黨時候的態度。
而蘇東坡在舊黨的時候果然就又離開了朝廷了,他留在中央政府與舊黨的人論政不合,所以他就出官到了杭州。到了杭州就認識了一個和尚的朋友,就是這個參寥子《八聲甘州》。他在杭州住了一段時間以後,朝廷一個旨意下來了,說現在要把蘇東坡再召回朝廷,再召到北宋的都城汴京去,這就是蘇東坡又要離開杭州回到朝廷去的時候所寫的一首詞,回到朝廷去以後的結果如何,將來的得失禍福是如何,不可逆知的。
你看他所寫的這首詞:「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寫得真是很好,有超越的一面,有悲慨的一面。那多情的風、錢塘江潮,西湖附近的錢塘江潮,「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宇宙的萬物都是如此的,潮去潮來。
他說「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這是蘇東坡的還是通古今而觀之的。錢塘江上,西興浦口,有多少次的潮去潮回,有多少次的日升日落。「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我們不用說今古的變化,就是我蘇東坡所在的宋朝的本朝,你看一看宋朝的歷史,在新舊黨爭之中,多少人起來了,多少人倒下去了,又有多少人起來了,又有多少人倒下去了。「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誰像我東坡這一生一世,現在年歲已經老大了,而我把這一切都置之度外了。皆不足道,是白首忘機。
這個前半首,先不用說錢塘江的萬里卷潮來的氣象的開闊博大,這闊大之中隱含著他的悲慨、而出以曠逸。後邊你看他的轉折。「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他說我難以忘懷的是現在我在西湖跟你在一起的生活,當春天在美麗的春山之中,在空濛的晴翠的山巒煙靄的霏微之中,寫得多麼美,「有情風萬里卷潮來」,寫得多麼闊大。「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真是韶秀,那麼秀,真是寫得美!「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在這麼好的西湖,這麼美的風景,我碰見你這樣一個知音的也懂的詩的好朋友,「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像我跟你這段遇合,是千古難求,「如我與君稀」。可是現在我要離開你,我也要離開那春山好處的西湖啦,我此去到朝廷之中,是禍是福,不可逆知。
「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謝公,說的是晉朝的謝安,當年隱居在東山,人們請他出山,說是「安石不出,如蒼生何」,於是就出山了,一直做到宰相的地位,可是後來謝安也受到朝廷的猜忌,於是就出官到新城去。他到新城去的時候就造了泛海之裝,準備隱居到老家會稽東山那裡去。
可是不久以後謝安就生病了,當病床上的謝安被人抬回來的時候,說就是從西州門進入的。當時他有一個外甥叫做羊曇,據說謝安死了以後,他的外甥就從來不從西州的這個門這條路經過,因為每一經過,他就懷念起謝安,就非常的哀痛。
後邊這幾句詞寫得非常之悲哀,我們曾經在杭州這裡,有「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我跟你訂一個後約,說將來有一年我要離開那北方的首都的汴京,我從海道回到杭州來,「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像謝安當年的這個志願不要違背,希望將來我們能夠如願以償。
希望我不會死在那一邊,將來你有一天如果經過西州路的時候,不應回首,為我沾衣。不希望你像羊曇一樣,落到這樣悲哀的結果。「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可是,後來蘇東坡被貶到惠州,再被貶到海南,據說參寥子這個和尚曾經不遠千里的去追隨要去找蘇東坡。
像這樣的詞,真是天風海濤之曲,而中多幽咽怨斷之音。它前邊寫得多麼開闊,多麼博大,真是天風海濤。「有情風萬里卷潮來」,那不是風!那不是濤!這是天風海濤。而他中間寫的政治上的鬥爭,這種禍福,這種憂患,寫得如此的深刻的悲哀,中多幽咽怨斷之音。認識蘇東坡,不要只看他膚淺的那些個豪放的詞,你要看他兩種相糅合的他真正的一個成就的境界,這是蘇東坡了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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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黃泓
本文來自《唐宋詞十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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