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毅 《動物之詩》
動物之詩(詩12首)
譚毅
奏鳴
(1)
昆蟲細密的眼隨蓬勃青草睜開。
天空,誕生一枚縮小黑夜、
凝結黎明之薄膜的卵:金星
騰躍,測量太陽初升的範圍,
隨後,被太陽吸到嘴角,
吐向氣息的另一邊,
綻開之前被祂吞沒的深暗。
快速得能搶風頭,也深知
寂靜之妙,金星容納過比月亮
更動蕩的生命。星象中
被拉長的彎弓,震動草間風,
也割開蟲豸鼓起的腹。
幼蟲將從細瘦邊緣溢出,
由高處的視線挑選,
送到草那條理分明的尖上。
一枚石子依靠縮減密集性
而提升高度。昆蟲的眼睛
度過一滴黑夜後,
已找到包裹自己的露水。
(2)
當光線推動一枚草葉的手臂
蔓延到更加漫長的另一隻,太陽
已經完成了一次升落。
白晝從葉脈里流過發亮的綠時辰。
而後,花朵們看到金星,
那天空中尖酸的細胞乃植物
之貢果。神那雲團狀噴嚏
爆發得猛烈而遙遠。
從身體震顫之肥碩來看,
一層稀薄的陰霾,只是幼蟲們
抬眼就能推開的一層皮膚,
輕覆著生命半透明的危險。
密切
植物們分叉時,星辰也在移動。
微光從夜空降下,沿堤岸
著便衣。江河流淌、連接
它們略抽象的性狀。
水中的樹枝,含涼雜質,
如新變種,擅類推。
風細細推敲波中的逐漸,而魚
追蹤起這閃光的神經食性。
鰓部翕動,預示著身體一次次
合攏,或連鎖。而尾部綻開的星辰
流向何等精細。骨與骨之間,
湧出符合之輕度外,增肥的懷疑。
一團被拍打的變數,圓而眩暈。
我可以判斷你嗎?當星辰與魚眼
在河流中相互密切,月色正彷徨而過。
(以上2首選自《拋物線》,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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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
鳥跟隨蕾來到時節之下,枝條間
喙刺破閉緊天際的瓣。聚與辯,
在獸長牙的片段里生咀嚼,而肉
成熟於載重的腹中。雲流動,推走
顱的聽覺,由雨插入深林與另一處。
漁
天陰於遊動的濕背。養溪魚者入水,引河流
至消失點。「鱗輕逸於雨速,從彌留之氣息
取鎧甲,均分天的明度。」來世之性命
重置張弛。行進隊伍所演唱的帝國,
吮連綿背頸,忍下兩端的牽制力。
「天之下的漁術,經手中扇領會。」
正午日光垂直而下,庭內無風。
蛙
蛙從井中告知天,遺漏了暖肚腹。
鳴叫聲依震動補全波紋,
後世的枝上有墨,行斷句之事。
「蕾與肉的側身間,天滑動,
撤銷蛙背負的碧綠中不溶之月相。」
而旋轉著深陷的虛耳里,水
含蓄於流淌,不從圓潤處取形。
紛
天空落水時,蛙破開殘骸。
淤泥之細膩如新,更勝於
生育的魚。思慮在顱中
不如紛紛而化,作融雪之鰭,
薄且隨身切形跡。
浪中的倦怠輕身出水,蛇
開口念過的經,已入蓮中散。
(以上4首選自《古事記》,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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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鯨
至今,漩渦人還將午夜的天空看作
生存在祖先時代的藍鯨。它隨地球自轉
高速遊動著。雲所駕馭的蒸汽船難以追趕,
只能在它身旁,停留一朵夢展開聽覺的時間。
鯨吞噬過的甲殼類小動物,活在遙遠星座里;
過濾食物的水流,穿透手風琴般密集收放的
喉褶,塑造漩渦城起伏的丘陵。土地靠它們
舔吮作物根部的營養,湧出可在人手中
浮動、傳遞的綠臉色。
白天,勞作間隙躺倒的人們望雲而想起
在顯微作用下看到的藍鯨乳液。它已能
自泳,去尋可被沁潤的山頂,助山在腳步聲中
遷移人的視覺。行路人皮膚上的汗珠
飽含海底鹽分,經忙碌觸手搬運而來,
為接近陽光興奮地奔跑。侵蝕作用
在人的命運里發生著,沉積下或生或死的
輪廓,都是海岸線散落處的提示與迂迴。
蜘蛛
漩渦人沿一層層田間路行走,會想起
無翅膀的蜘蛛。正是它們抱三對紡器,
從腺中抽取貫紡管而出的絲,捕獲有
環結構、能穩定降落的風,築城氣息之
格局。今天,居民的手放下勞作工具
還輕微地握著蜘蛛那細如門縫的腹柄。
指尖顫動,彷彿摹仿步足對化凍的試探。
而蜘蛛在一旁展開繞頭部八隻眼轉動、
結點的網,像重新打開圖紙,嘗試
如過去那樣,設計漩渦城懸浮中的平衡。
為造就漩渦,蜘蛛去眩暈之牢靠,也
不喜複眼。它將書肺推往體前端,呼吸
顯得禮貌而不離熱字句。它們常走在
陰濕斜坡上,但漩渦人在霜出的天氣里
駕車碾道路而過,一眼便知它手藝之妙。
回到家中的居民嘆息,蜘蛛無蛹期,不能
鑽進原初的漩渦里重生。步足上,感覺微毛
在佇聽,如地圖中心孤獨而肥胖的心臟
跳動著,無法像結實的臀部,稍稍坐穩。
跳蚤
(1)
漩渦居民斷定,跳蚤推動了鸚鵡螺
身上的旋轉,或從蜻蜓翅膀上取下
那層水波。由夢舔舐的現實,從跳蚤
這活躍的針眼中漏過,猶如從化工廠
快速微縮出更低的工作:細菌的基因
不斷變化著排列,停留於人的手肘
和膝蓋。像呼吸的灰塵,在生命之中
連續吞噬下好奇的一小口,品嘗人類
這龐大而分布廣泛的匆匆過客。
(2)
跳蚤閱讀細菌那套與人腦同樣基本的
語法,興奮地寫於人類雙手。當手
被空氣抓住,為癢或病的漫遊願望作槳,
人再不能只將手當工具掛於體側,須認識
句中讓人和城市消失的小纏繞。歷史
那思路敏捷的尾巴,荒草般繼續塑造、
摩擦著風土。直到醫生來拍打跳蚤的背,
為它的多情去色,畫出相遇的剖面圖。
(3)
二次生長的森林,樹像成套的DNA模版,
得閃電與紫外線修正,以由內向外
轉動的視角,描述生長的寂靜。葉
低垂,懷舊,在遠祖藍藻菌的回憶里
復原被城市拉直的橢圓。跳蚤比兔子
和蛇,更有力地理解細菌變異的傾向。
它擅吹彈,身與物的角落皆符合
降落之熱的嗜好。居民與梳不掉的跳蚤
為伴,聽任社論版文字,帶來一陣
麻痹的潔凈力。頂著蒼白的螺旋形細菌,
跳蚤活在公共和私人之間,在分子水平上
波動,搬運、再造著被城市稀釋的微生命。
(以上3首選自《形態學》,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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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
自然在蜂群里聚集身體的痛感。
關於旋轉、震動的推理,在它們的飛行中
變得像一種決定。瞬間和持續減弱對比,
它破壞了生活從泉中湧出的特性。
在我的城市與鄉村之間,蜂製造出
它刺激反應般緊張的線索。
我意識內部的節奏與力量,在蜂身上
結構得如同一次細膩的牙穿刺。蜂
提出一種公正與冷酷的理智形式,
對任何一個自己都漠不關心。
它翅膀中快速而溫暖的親密,
只具數字性,與風聲、體溫無關。
我來城裡看望父親,這裡恰如一個
金屬智囊。蜂是戴在人們耳朵里的
微型手錶。它的高效率帶來的稠厚甜蜜
只是種讓人自我吞咽的消極。
在淡而無味的陽光下,人不哭
卻會在沒有雨季的空曠中厭世。
蜂的飛行里,疏遠與憎恨混雜
呈一道密、且快得無法呼吸的
弱界限。沿著它消失的節奏,
我從父親家返回漩渦。在風
不再需要亢奮馬達的地方,
我看到了自己的家門。
產物
狼從礦物中提煉眼睛,覆蓋植物般生長的毛。我的視野
隨它們的跳躍連續更新。豹,以石頭為坐標,測量
自己的存在,理解相對於靜止的一切才能。在
恭城的泥土和塵埃中,馬呼吸著祖先遼闊
無形的談吐。它們攜帶的氣候和行動
構成了我對於過去時代的印象。
就這樣,動物們操持著一切咀嚼
和閃避。像遙遠邊界上的靈,它們讓我
在一種陌生包裝里生活。透過稀薄空氣,它們
用逃跑踢打我比塑料還脆弱的感知。石頭擲向它們
這是我從自然拾取的權利。依然有沉重的硬度在統治我們。
它釋放出的時間、速度,一直在我們身上活著。瞄準和步履
並沒有改變和推移什麼,除了奉上一次翻轉的斜線。這
讓棲息的土地在靠近我們時終於變得和緩而獨特:
像眼前的山巒,不受風的影響,開始群居。
鳥
戰後的樹林光禿、明亮,像制度化的暴力。
方向不同的尖端,顯示出精工細作的差異。
雲像巫師,從土地後方拉出黑袍,沿衣褶之隙
引出透明指,如風,借樹杈為骨骼,行占卜。
它顯出鳥,像死者缺失的雙目,在城與林繁密
細節的襯托中飛行,拋光凹凸起伏的面,如浪。
人世在土地深處跪坐著,揚起閉目的臉,享受著
這種近於抽象的琢磨,對高超與孤獨不置一詞。
(以上3首選自《可能的聚會》,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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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認同洪堡的如下觀點:
「時代通過不斷增長的觀念發展了,增強了思維力和不斷深化的感受能力,把它以前所不具有的東西引入語言中,進而把某個不同的意義置入相同的外殼中,把某種不同的事物置於同一標誌之下,根據相同的連結法則來說明不同層次上的觀念過程。這乃是一個民族的文學的永恆成果,而在文學中,首要的乃是詩和哲學。」(威廉·洪堡《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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