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從寒門博士之殤談赴德讀博

（本文約5400字，閱讀約須5分鐘。）

引言

最近西安交大博士生楊寶德自殺的消息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和討論。學生不堪學業和就業壓力而採取極端的方式放棄生命時有報道，令人唏噓。得知這位不幸的博士生和我是同鄉，我越發心生同情。

據稱，出國無望、學術無成，是導致他自殺的最後一根稻草。看到這些話，我不禁深深嘆息：假設我的這位小老鄉能到德國讀博士，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嗎？能否幫助他實現留學夢想，找到一條出路呢？

適逢有朋友希望我能介紹申請赴德攻讀博士學位。經過反覆考慮，我決定這篇文章里採用另一種方式和大家交流，即結合楊的例子分析申請赴德國讀博士的相關情況。

德國學術環境純粹，可以心無旁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在德國讀博士無學費，且一般都有工資。按照德國南部目前的收入，理科博士生一般稅後工資為1200-1500歐元/月。許多工科專業的導師和公司有合作項目，通常會付給博士生全職工資，即與畢業後工作的收入相當或略低。

我不知道楊是否了解過這些信息。在此要說明的是，我沒有任何對逝者不尊的意思。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在思索，如果一個多月前他能及時得到幫助和指點，或許不至於走上絕路。

生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永不再來。人死而不能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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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讀博士？

這個問題值得每一個計劃讀博士的人認真思考。

通常情況下，一個人選擇攻讀博士學位至少表明他/她有興趣在學科某一個方向領域進行深入研究和了解，與將來的職業發展規劃相一致。因為受過專業的科研訓練，博士更適合研發工作。某些領域和職業對專業的要求比較高，如大部分科研工作者、大學教授必須擁有博士學位。我的德國同事朋友和留德的中國朋友們博士畢業後大多選擇公司的研發部門或在大學工作。

根據德國聯邦調查署2015的統計，全德在職人員中，擁有博士學位的比例高達1.7%！

我國博士人數的比例遠遠低於德國，但是，自2007年博士規模和人數已成為全球第一。這本該是一件令國人振奮的事情。然而，不知何時起「中國博士」似乎變成了一種較特殊的群體。網路上關於「博士論文造假」、「官員博士」、「中國博士注水」、「中國成博士工廠」等消息和報道屢見不鮮。

本文無意就此進行深入探討。但是，不可否認，國內越來越多的人將讀博士視為改善生活、職稱提升、職場晉級或仕途發達的終南捷徑。從了解的信息來看，楊寶德希望通過讀博士，最終能有機會進入高校工作。其實，這也無可厚非。在社會大環境下，對於寒門子弟，通過讀書改變命運，或許是唯一的希望和途徑。國內很多高校甚至將海外留學或工作經歷當作晉陞高級職稱的一個硬性考核指標。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楊會把博士學位和出國留學看得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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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到德國讀博士：

靠導師推薦還是靠自己？

那麼，假設申請赴德攻讀博士學位，靠人還是靠己？誰能提供幫助呢？

國內導師能幫上忙嗎？

這要看具體情況。

如果導師在德國留過學，或者和德國大學有一定的合作聯繫，導師或許可以提供、介紹一些德方教授的研究組，幫助學生找到幾個明確的潛在申請目標。這將是一個比較大的幫助。

但是，如果導師對德國不了解，也沒有學術聯繫，那麼他/她對學生的幫助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愛莫能助，至多在學生申請時提供一份推薦信而言。

我在德國大學工作十餘年，從未聽說有哪位國內教授親自給德國教授推薦自己的學生到德國做博士。這其實也很好理解。一般而言，大家都願意把優秀的學生留在自己組裡繼續做博士。另一方面，即使國內導師願意和德國教授直接聯繫，恐怕沒有十足的把握，對方一定會回應。除非自己和德方非常熟識，比如曾經是讀博士期間非常要好的師兄弟。

如果有學長或同學朋友在德國讀博或在大學工作，可請他們幫忙聯繫推薦。

這可能比導師推薦更管用。我和丈夫在讀博士期間，推薦了4名同學、師弟師妹到德國讀博士。

不過，對於大多數人，如果想到德國讀博士，主要得靠自己。在出國留學這件事情上，我個人覺得楊寶德過於依賴導師，這可能和他的生活視野較為狹小有關。其實，只要他有強烈的出國意願，並積極了解信息，尋找機會，不必依靠導師，他完全有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出國的夢想。說到底，出國留學是個人的事情，自己才是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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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赴德讀博的一些建議

申請到德國讀博士沒有統一的要求，教授有絕對的決定權。只要教授接受申請，憑他/她的邀請信即可順利申請到赴德學習簽證。

假如楊下定決心來德國讀博士，我會給他以下建議。

1. 果斷中斷碩博連讀，拿碩士學位

既然已經認識到在國內繼續下去將學術無成，甚至博士畢業都可能比較困難，就應該當機立斷，中斷碩博連讀，申請碩士論文答辯，拿到碩士學位。我在第010號文章中已特別指出，在德國申請讀博士的前提條件：必須取得碩士學位，不能以本科學士學位越級申請。

（周博士分析：不過，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能接受我的這一建議。據我的了解，碩博連讀的學生一般不會主動中斷連讀計劃，因為：

首先，他們選擇碩博連讀時就是為了節省讀書的時間，希望能早日讀完學位，早些找工作，成家買房，養家糊口；

其次，他們擔心中斷碩博連讀計劃會讓導師不悅，影響師生關係，甚至可能擔心導師會他/她穿小鞋。

從了解的信息看，楊似乎並不知道可以中斷碩博連讀，只拿碩士學位。他擔心如果博士畢業困難，連碩士學位都沒有，得重新打回到那個低微的三本學歷，這些年的辛苦努力將付之東流。可以想像這個年輕人在自己狹小的世界裡活得多麼小心翼翼！

不過，如果連死都不怕，中斷碩博連讀又算得了什麼呢？）

2. 儘早和德國教授或課題負責人建立聯繫

如果計划到德國讀博士，一定要早作規劃和準備，不要等到碩士畢業的最後幾個月才開始行動。碩士期間如有參加國際會議（包括在國內舉行的國際會議）的機會，一定要爭取參加，這樣有利於擴大視野，至少能了解國際及德國有哪些研究組在從事相關課題研究。如能在會議期間和德國教授或課題負責人建立聯繫，就更好了。但是如果沒有機會參加國際會議，又不知道哪些德國研究組的研究方向比較適合自己，可以通過文獻查找。

3. 申請國家留學基金

德國博士生的工資大多由教授科研項目經費支付，但是，國內的學生一般很難申請到由課題經費資助的博士生職位。一方面，因為他們信息不靈通，不能及時了解博士招生信息；另一方面，他們的競爭力往往不及在德國讀碩士的中國學生強。因為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在本科或碩士階段來德國讀書，很多學生在讀完碩士後會繼續申請讀博士。相比於在國內讀碩士的學生，他們的語言能力更強，獲取信息更易更快。更重要的是，德國導師心裡認為他們已經習慣和接受本國的教育制度，博士工作開展會比較順利，因此更容易對他們產生信任感。

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提升以及對國際學術交流的重視，國家提供了大量的留學基金，每個人可自由申請。從目前我了解的情況來看，申請國家留學基金是赴德攻讀博士學位的主要途徑。我所認識的卡魯理工在讀的中國博士生中，凡是從國內直接申請來讀博士的，都是由國家留學基金資助。如果碩士期間的工作和德國教授的課題比較接近，德國教授一般都歡迎自帶獎學金的學生。因為不佔用導師的科研勞務資源，申請也就相對容易一些。

4. 一定要深入了解德國研究組的工作，花功夫寫好Letter of Motivation

在遞交申請信時，通常申請人須對申請攻讀某個方向的博士學位進行申請理由陳述（英文即Letter of Motivation）。中國學生通常不擅長。這裡，我以兩天前收到的國內一所知名985大學碩士研究生申請讀博士的信為例。

該信開篇自我介紹後，大篇篇幅講自己如何用功（非常中國風的表達方式，如I put my heart in …，或I learn … by heart），做了些什麼實驗，會操作使用很多種儀器設備等。

申請人或許希望表明自己非常勤奮好學，但他可能沒有想到，這樣同時也會給人一種感覺，即，他對所申請的博士課題了解甚少。這種「三好學生」式的寫作風格在近幾年中國學生的申請信中不是個例特例。實際上，申請者應該對德國研究組的工作進行深入了解，在申請信中可具體闡述為什麼對所申請的研究課題感興趣，可以談自己對該課題的認識和了解，以及通過介紹自己的教育科研經歷來證明自己是從事該項目研究的合適人選，等等。

信中最後寫了一個語法不通、語義費解的長句，或許是他的申請動機：

After my PhD, I intend to continue my favorite research in a research agency or a university, I am sure that, with the benefit of your advice, I can acquire broader perspectives and more profound insights.

不得不說，這樣的申請信空洞無物，不能給人留下良好的印象。

該信令人驚訝地採用居中排版，雙倍行距。我讀著這封共一頁半的申請信時不由得想，申請人為了湊這一頁半的篇幅很不容易。除此之外，信中幾乎每句話都是以「我」開頭。從內容、到英文寫作、排版編輯，都可見該申請人寫作基本功很欠缺，在碩士階段沒有受過良好的培訓。

5. 加強個人簡歷的寫作和排版

個人簡歷要簡潔明了，版面樸素大方。我看過很多中國學生的簡歷，寫得好的鳳毛麟角。大多數簡歷密密麻麻，重點不突出，給人一種凌亂堆砌之感。建議寫簡歷之前可以在相關網站上先學習一下如何寫一份好簡歷，或者請老師朋友幫忙修改。

另外，還有一些細節需要注意。

如，申請信中切不可以「Dear Professor」或「Dear Madam/Sir」開頭。這類郵件給人的第一感覺是遍地撒網，對所申請的課題組完全不了解。這些申請郵件通常會被直接刪掉。

此外，申請信郵件主題盡量不要用「application for PhD work」之類無特色的標題。因為教授們常常會收到很多這類標題的郵件，這些泛泛平庸的字樣很難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建議可以將題目具體一些，如「inquiry about vacancy in your research project thin film solar cells（請問您組裡的薄膜太陽能項目是否缺人）」，或者模糊一些，「inquiry about your research project solar cells（請問貴組裡的太陽能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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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國讀博士，或許並非一帆風順

在德國讀博士工作純粹，學生和導師之間公私分明。很多德國導師一般都不會給學生壓力，甚至對學生髮表文章的數目都沒有明確和具體的要求。

一方面，德國教授屬於高收入人群，他們的工資收入中沒有績效工資這種說法。不論課題經費多少，不論發表多少篇文章，不對工資造成任何影響。因此，科研氛圍比較寬鬆自由，導師不會「逼」學生寫文章。讀博期間可以真正體會到純科學研究的樂趣。事實上，由於學科分支越來越細，博士工作通常比較精深。只要認真投入到工作中，每一位博士生都會成為自己研究領域方面的專家，發表科研論文，展示研究成果，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之事。

另一方面，德國導師普遍學術嚴謹，他們非常看重自己的學術聲譽。沒有經過反覆實驗驗證的結果或數據，通常不允許發表。我曾經有一項工作結果非常好，但被導師要求實驗必須能重複，我為此足足花了半年的時間。文章發表後，即刻被各科技期刊和媒體作為「最新科學研究進展」報道。

前不久，我所在研究生院頒布博士生最佳文章獎，在全院110位博士生、5大研究領域中各選1篇研究論文。5篇獲獎論文中3篇發表在《自然》（Nature）、《科學》（Science）等世界頂級科學論文期刊上。因獎項名額限制，有好幾篇《自然》子刊的文章不得不落選。

當然，在德國讀博士並不一定每個人都會一帆風順。比如，可能會發生和教授產生矛盾的情況。一個極端個例是，教授否定學生論文工作，不允許學生博士答辯。但這種情況非常罕見。即便萬一出現這種情況，可以向系主任提出申述，請求幫助。系裡一般會另請同行對博士論文進行中立評審。如果同行認可，照樣可以通過答辯。

另外，在國外讀書，因語言和文化環境不同，很容易產生孤獨感。當年我和一起在德國攻讀博士學位、一起奮鬥的小夥伴們在異國他鄉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大家彼此間相互鼓勵，相互幫助。我們還自發成立了一個「讀書沙龍」，定期以講座和討論交流的方式，大家輪流介紹各自博士論文工作、工作中的心得、遇到的困難等等。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我們先後都順利完成了學業，並學有所成。如今，當年的小夥伴們大都成為國內重點大學和科研單位的博士生導師，桃李天下，碩果累累，其中還產生了兩位「千人計劃」人才。

從楊寶德案例中可以看到，他不太善於與人溝通，心理壓力和負面情緒沒能及時得到排解，加劇了他的抑鬱。他如果到德國留學，需學會和外界溝通，擁有一個隨和開放的心態，這樣才能更快、更順利地融入課題組。

以中國學生的勤奮，我相信他一定能順利拿到博士學位。

結束語

在我寫這篇文章期間，我所在研究組裡又誕生了一位新的博士。一位德國博士生論文答辯，他的家人親友都從家鄉來了。親友團都穿著統一的紅色T恤，前面分別寫著自己和博士生的關係。從他們的衣服標記上可以親友中有他的爺爺、父母、女友、哥哥，一對雙胞胎妹妹，還有兒時的夥伴。T恤背後一律印著「Zusammen sind wir unschlagbar！（中文：我們在一起堅不可摧！）」

同事們有的帶來自己烤的蛋糕，有了帶來鮮花和香檳，往屆已畢業的博士生們也都從四面八方趕來祝賀。實驗室里沒有人工作，大家有說有笑，一起裝扮新科博士將乘坐的遊行彩車，布置慶祝的會場，整個研究所里洋溢著節日的歡快氣氛。

見證一位新博士的誕生讓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感到榮幸、快樂。博士答辯後被導師當眾宣布，「從今天起，你被允許使用博士頭銜」，是人生中最莊嚴、最激動的時刻之一。

被授予博士學位後，生活中許多重要的證件，如銀行卡以及身份證上的名字會重新更改，在姓名前加上「Dr.」。「Dr.」不僅代表一個人的學識，甚至成為身份中一個重要、不可分的組成部分。德國社會對博士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生命是寶貴而短暫的，讀或不讀博士都不是生活的核心和重點。楊寶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讀博士，發文章，最後成為大學老師的這一座獨木橋上。或許等他到德國後，他會發現，其實人生還可以有多條道路。可惜，他來不及聽到這些了。

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很多時候是因為我們自己站得不夠高，看得不夠遠。希望我的文章對大家、尤其是計劃來德國讀博士學位的朋友們能有所啟迪和幫助。

（全文終，感謝閱讀。歡迎大家在留言區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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