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應該怎麼寫？

蕭紅致蕭軍情書欣賞

（一）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個遠路，其實我看也不過三五里，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麼趣味，想買點什麼，也沒有買，又沿路走回來了。覺得很生疏，街路和風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匯一樣，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著破衣裳。並且那黑水的氣味也一樣。像這樣的河巴黎也會有！

你的小傷風既然傷了許多日子也應該管他，吃點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現在我莊嚴的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後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並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作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像我帶來的那樣的，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來信也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裡不要（吃）東西。沒有了。以上這就是所有的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

照像機現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來。我在這裡多少有點苦寂，不過也沒什麼，多寫些東西也就添補起來了。

舊地重遊是很有趣的，並且有那樣可愛的海！你現在一定洗海澡去了好幾次了？但怕你沒有脫衣裳的房子。

你再來信說你這樣那樣好，我可說不定也去，我的稿費也可以夠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開玩笑，也許是假玩笑。

你隨手有什麼我沒看過的書也寄一本兩本來！實在沒有書讀，越寂寞就越想讀書，一天到晚不說話，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個字我覺得很殘忍，又像我從（前）在旅館一個人住著的那個樣子。但有錢，有錢除掉吃飯也買不到別的趣味。

祝好

蕭上 八月十七日

【賞析】

蕭軍在40多年後曾說：「我們這雖然也算是夫妻之間的『情書』，但卻看不出有多少地方談到『情』、談到『愛』！或者談到彼此的『想念之情』，更多的談的卻只是事務和工作。」（蕭軍《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當相愛的男女由初戀進入結婚，神秘朦朧的面紗揭開之後，愛情漸漸由暫時的熾熱化為持久的平淡，由頃刻的神奇歸於永恆的平凡。無論從表達愛情的語言上還是在相互關切的行動中，我們也許不再會看到初戀情人們種種道不完的苦楚相思，說不夠的甜蜜私語，講不盡的濃情愛意了，所有的對愛情的不渝的忠貞，對愛人的真誠的關切都深深地潛藏在腦里埋藏於心底，化為無時無刻的對愛人的舍己忘我的關懷，化作每時每刻的自然真情的流露。

在這封短短的信箋中，蕭紅忘卻了她自己孱弱的身體，忘卻了她自己病態的心情，也啟動了她自己身處異邦的困頓清貧的生活，更忘卻了更需要關懷、更需要幫助、更需要愛護的正是她自己。出於女性對男子的天然的一份關懷，出於妻子對丈夫的一份自然的體貼，蕭紅寄出了對遠隔千里的丈夫的一片愛心。她「莊嚴」地告訴蕭軍「所有的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竟是對丈夫病休的關切，對丈夫枕頭軟硬的關切，對丈夫被子厚薄的關切。這種彷彿是母親對於不懂事的孩子的關切，細膩得近乎有些嘮叨，具體得近乎有些瑣屑，然而這種關切是那樣的真切那樣的自然。

也許蕭軍自認為自己「是一個不願可憐自己的人，也不願別人可憐」的人，也許蕭軍覺得蕭紅應該把更多的關心更多的照顧留給她自己，所以她嫌蕭紅「常常關心得我太多，這使我很不舒服，以致厭煩」。我們無法也沒有從諸如脾氣性格等方面或者另的什麼地方追尋蕭軍「厭煩」情人的這份關懷的真正原因，但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蕭紅在與蕭軍的整個婚戀過程中一以貫之的女性的溫柔體貼的情懷。

在蕭紅給蕭軍的信件中我們確實看不到一句醉人的情話，也看不到一點狂熱的流露，但這種出自女性的細膩的體貼，這種出自妻子的真切的關懷，這種出自母性的諄諄的叮嚀，又是一種多麼深切的「想念之情」，一種多麼真誠的「愛」，一種多麼深厚的「情」，它消褪了初戀時虛幻的眩目的七彩光環，化作了對愛人平淡的日常生活的縷縷牽掛，化作了對於自己平凡生活際遇的委婉敘述，讓人在這一份平淡平凡的牽掛與敘述中體察到恆久的撩人心扉的動人的真感情。

全身心投入地愛著一個人是一種幸福，被人深深地愛著同樣也是一種幸福。愛是無私的奉獻，不管蕭軍是否真正接受了蕭紅給予的這份全身心的愛，蕭紅在與蕭軍的戀愛中確實付出了她滿腔的情懷，付出了她全部的關懷，至少從感情上來講蕭紅應該是幸福的，是快樂的！

蕭紅與蕭軍自相識到相愛到結合，「人生的辛苦和折磨……經過得也不算不了」，但他們「還能夠保持一種孩子氣的天真，彼此要說什麼就說什麼，要做什麼就做什麼……並無顧忌」。從信中蕭紅告訴蕭軍「一件事情」時的「莊嚴」神態中，從蕭紅和蕭軍「開玩笑，也許是假玩笑」的語言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們的愛的小舟經過風雨飄搖之後相逢的熟悉程度，也可以看到蕭紅那無拘無束的與純情，更看到了蕭紅的女性特有的浪漫情懷。

考察蕭紅的作品，我們可以把蕭紅算作是一個自傳型的作家，她的在中國現代女作家中最為坎坷的成長經歷造就了她聰慧而喜愛幻想、孤獨而有些的特徵和心態，這種內向型的性格特徵讓她具有了十分敏銳的感受力，有著細膩細節的本領。書信開頭對於自己行蹤的描述，對於外部環境的刻畫，自然流暢，用寥寥數筆，畫龍點睛地從視覺和嗅覺等角度把「黑色的河」、破船、女人、孩子、破衣裳以及「黑水的氣味」等事物形象地展現了出來，讓人有身歷其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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