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現代都市小說「新物種」《同生》

最新 02-01

又到一年盤點季。

我們籌建的「中國網路文學網生評論家委員會」，將在年終歲尾之際，評選與評論中國網路年度作品、年度作家、年度人設、年度造詞等。這不僅僅是在總結本年度的熱點與潮流，也是在分析與研判下一波的趨勢與走向。

中國網路文學網生評論家委員會（籌）將「年度現代都市小說『新物種』」的桂冠授予《同生》，認為：這是一部很難總結類型的網路小說，它講述了一對男女搭檔逃亡的故事，但又不僅僅如此。既包括讓人緊張刺激的特工故事，又有著關於國家和世界的深刻思考；既有著激情澎湃的愛情橋段，也有著對人性的持續考驗。同生，不單單是性命的同生、物質意義上的同生，更是精神上的同生、信念的同生。只有讀了這本書，才能理解它「新」在哪裡。

小時候，我一度十分喜歡《007》這類特工片，緊張、刺激，又不失幽默。然而隨著年紀漸長，這類型的故事卻漸漸淡出了我的視野，皆因這種故事實在是太難寫了。它需要作者有相應的知識儲備，還要時刻掌握好情節的發展、人物的變化，鬆弛有度，又不能脫離現實。久而久之，我都忘記了還可以去找這類型的小說來看，直到今年有人給我推薦了御井烹香在晉江文學城寫的《同生》。

最開始，我即便知道這是一部男女主角搭檔逃亡的故事，但依然單純地以為這只是一部緊張的「公路片」。但沒等我剛翻開幾頁，便發現自己已經停不下來了——劇情的緊湊張力出乎我的意料，文字所承載的重量和深意也令人神經跳動，讓我僅僅讀了一萬字就能聽到本能在尖叫：這是一篇我從未見過的好文！

電影《007》海報

李竺和傅展本相看兩厭，只是出於職業習慣相互維持虛假的禮儀，然而伊斯坦布爾的政變卻讓他們首度緊密地聯合在一起，帶著一個意外得到的U盤開始逃亡。他們從土耳其逃到了歐洲，從巴黎逃到義大利的米蘭、佛羅倫薩、羅馬，又一路馬不停蹄地去往開羅，在茫茫沙漠中與敵人短兵相接，落入下風，極限翻盤，最終逃出生天。而在這個過程中，兩人的關係，乃至於他們對世界的看法，也在不斷發生微妙的轉變，直至實現如書名所說的「同生」，實現這段註定不會有多少人知道的傳奇。

用現在常有的話說，原本的李竺和傅展，無疑都屬於那種「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只是相比之下，李竺作為一個普通人，更依賴於通過法律和道德約定俗成的框架，始終心存一份對現實的顧慮和恐懼，這落在傅展眼中，就是「慫」。而作為男主角的傅展，實際上是一個環繞著謎團，並且足以稱為心狠手辣的人。當他是世俗中的成功人士、公司副總時，他彬彬有禮，至少維持著基本的客套和禮貌。

但到了這層皮必須丟棄的時候，他便冷漠地計算著自己如何才能逃生，不顧他人死活——最開始，他甚至想在關鍵時刻先殺了很可能拉後腿或落入敵手的李竺，以免她對敵人吐露自己的信息。

李竺也許不夠狠，也沒有接受過相關的教育，但她很快就領悟到了傅展的這層意思，為了活命而想方設法證明自己的用處。在這段時間中，兩人的關係是緊張甚至隱隱帶著敵意或是——殺意的。這種敵意隱藏在同心協力之下，只要橫在兩人之間維持立場的弦崩斷，立刻便是你死我活，甚至無需敵人出手。

漫畫中的特工形象

如此不同的兩個人被迫一起逃亡，甚至「同床異夢」，難怪許多讀者都表示過「難以想像他們該怎麼在一起」。事實上，本文雖秉承御井烹香一貫的「事業為主，戀愛為輔」，感情戲不多，但每一次的出現卻都代表了一個重大的轉折點。

最開始，兩人都承受著莫大的壓力，在終於登上東方快車後獲得了喘息的時間，長時間的緊張和恐懼得到了釋放的空間和渠道，感情成為了他們發泄的出口。而這不僅僅只是一次放鬆，更代表著傅展和李竺這兩人，成為了足以平等交流的戰友，而非領導者和一個累贅——這在之前的隻言片語中就有體現：傅展最開始近乎獨斷專橫，但發現李竺展現出令人意外的才能後立刻調整，並明確表示要徵求她的意見。

這是在用傅展迅速的態度變化表現李竺上升的能力，更是隱隱勾畫出了傅展此人的一個性格側影：冷靜、識時務、懂大局，並且翻臉如翻書。這種雙方之間的對照一直貫穿全文，如同一個蹺蹺板，在外部施加的壓力下，兩人強弱不斷轉換，在緊湊的劇情中不動聲色地顯現，隨著感情線一同爆發。在東方快車上的這次發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緊接著，兩人在東方快車上接觸到了另一方勢力：黑客組織「盜火者」。他們開始周旋於這二者之間，又時刻從中搶奪主動權。這一部分的舞台放在了歐洲，從半路上的威尼斯到巴黎，再從巴黎到義大利。這一段可謂是我作為讀者看得最為舒服的一段。

李竺與傅展強強聯手，在極狹窄的空間中釋放出了令人驚嘆的能力，不但逃脫，並給敵人施加了極為沉重的心理壓力，牢牢主導了節奏。而在中途，感情線的第二次爆發，則源於他們冒險之後的死裡逃生。若說上一次含有極重的發泄意味，那麼這一次，則多了激情、振奮和高昂的興緻，甚至多了一絲——溫情。這不但說明了他們關係的微妙轉變，讓兩人之間的壁壘出現了裂縫，這也是很多讀者也同樣具有的感受。

然而，歐洲段也讓沉重初露端倪。敵人並非鐵板一塊，參與者也並非具有為國捐軀的熱情。行動的負責人K實際上是騎虎難下，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權力，卻也承擔著前所未有的壓力。若是失敗，他將是現成的替罪羊，只有成功，方才有一線生機。他憤怒震驚於主角二人的能力，背後卻是他對上級強硬要求的憤恨、對死傷同僚的兔死狐悲和無可奈何。比起背負著沉重現實的K，盜火者這個組織卻充滿了輕盈的理想化。他們認為他們需要揭露真相，改變這個充滿了虛假和不公的世界，他們靦腆、害羞、不善交際，卻願意為此付出生命。

而一直與他們周旋、奪取主動權的主角二人呢？他們在此次歐洲行中同樣看到了世界的真實、那些他們以前很少會去想的事情——世界的格局、弱國的體現、沒有辦法找到工作職能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他們甚至在伊斯坦布爾政變之後又接連遭遇恐襲和暴動，而這只是因為CIA需要找到他們——但又絕非為了他們，這些動亂早有預謀，只是因為他們的逃亡而被加速。

東方快車

傅展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他是如此地冷靜自持、熟視無睹。他洞悉世界運轉的規律，輕描淡寫地說出亂象背後的原因，對身邊的災厄袖手旁觀、無動於衷。然而李竺，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情、第一次看見這些事情的李竺，她震驚、憤怒、悲哀。也正是在這一段旅途中，一個命題被拋了出來：你是否願意相信？

本文的題目是《同生》。同生一詞在巴黎中有了體現：一同生存下去，一同走到最後，一同回到原來的生活。然而僅僅只是如此嗎？同生，不單單是性命的同生、物質意義上的同生，更是精神上的同生、信念的同生。

如何體現信念？文中給出了這麼一個命題：看你是否相信，是否願意相信。看上去無所不能、家學淵源的傅展，在年少時曾經為了某個目標付出了極大的努力，然而家裡的話事人並不認可他，因為他「不信」。憤怒的他轉而投身於時尚行業，時過境遷，當年的訓練竟然再次有了用武之地，讓他和李竺有了逃出生天的本事。

但他依然不信。或者說，他一直持有的理智讓他不願意去相信。

李竺曾經只是一個生活在紙醉金迷衣香鬢影中的經紀人，翻天覆地的改變讓她只能去接收那些以前從來不曾獲得過的信息。她學會了如何更好地運用自己的技能，非但不因此而睡不好覺，甚至從中獲得了刺激感。她的本能讓她反感這樣的變化，日復一日地迷茫著自己將會何去何從？

《創世紀》

直到她看見了《創世紀》，梵蒂岡已然沒落，不復當年榮光，不再是往日那般的聖地，是不朽的名作吸引著成千上萬的遊客繼續來到這裡，它的神性要比聖彼得的寶座更甚。這幅畫的創作者死於數百年前，而他的才華、他的遺產，他畫筆上承載的熱情和力量，足以跨越生與死的界限，在世上達到永恆。

直到她在千鈞一髮中救出了亞當，事後她明白為何傅展任由自己將這個敵人和隱患救出，但在行動的那一剎那，她完全沒有想到這些。

她與傅展一同走過人間地獄，她適應了自己的變化，卻沒有適應世界的真實。她想做些什麼，她要做些什麼。她不再是無奈地被命運裹挾著前進的平凡人，她擁有了如此的力量，她必須用這力量去做些什麼，在世上留下些什麼——因為她開始相信，她願意去相信。

相信什麼？

在尼羅河的月色下，亞當和他們——他和李竺說：「正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我這樣的人才會試著去相信，我們心中依然充滿了懷疑，充滿了負面——我也曾經是很壞的人，我做過的事你甚至無法想像。但正是因為你這樣的人，我才會試著去改變這世界，試著相信，這世界也許有一天的確可以變得好一點。」

相信什麼？相信自己可以做出力所能及的改變，相信這個世界值得我們為之努力，相信我們做的不是無用功，相信這個世界……也許有一天的確可以變得好一點。

亞當相信，所以他拋開過去，加入了盜火者，和一整個國家機器敵對。劉工相信，所以他願意拋棄唾手可得的優厚待遇，在茫茫的沙漠邊緣為別國搞基建，看著這個地方在他主導的工程下日漸改變。勞勃或許也相信，他說著流利的英語卻痛恨美國，恨這個將天堂建立在他國的地獄之上的國家，他離開「天堂」回到他處於「地獄」中的故土，成為了一個僱傭兵首領。他是否知道自己該如何努力？還是只是無望地等待、生活，只是為了可以一直親眼看見證這片土地上所發生的事？

甚至就連K也是相信的。雖然他疲憊、憤恨、無奈、絕望，但他仍然秉持著屬於他的驕傲，讓他即便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也不願去做一個逃兵。

如同互相纏繞的螺旋，在這場逃亡中，傅展和李竺都無法離開對方，命運將他們的這一段人生緊密交纏在一起，分別佔據兩極，一同上升。他們在這段旅途中被動或主動地接收著來自於四面八方的洪流，這洪流改造他們的人生、塑造他們的精神，讓他們回憶、思考、抉擇。

他們的情感在沙漠中第三次爆發。不同於前面兩次的激烈，反倒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試探，試探在緊張和危機之後、在激情和衝動之下，拋開外界的一切，他們是不是真的可以觸碰到最真切的對方。對方願不願意，而自己又願不願意？

三次改變，三次爆發，最終讓李竺和傅展近乎於完成了脫胎換骨的蛻變。作為讀者，也同樣恍若隔世。李竺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沉醉在奢華世界中的經紀人，她擁有了自己的信念，這信念從一個猶豫生成的胚胎逐漸發展壯大，最終堅如磐石不可轉移。而傅展也有了失控，有了嚮往，有了猶豫。他不願意對這個世界抱有熱情，抱有信心，可這段旅途帶來的改變、李竺的改變對他的觸動也不由得否認。他變得窘迫、尷尬、不服氣，卻又無言以對。在這段逃亡終於終結，在馬六甲海峽中，李竺輕聲對他講：「現在我們到底誰慫，傅先生，你說說？

這是本文最後一段強弱轉變。從最開始傅展強而李竺弱，慢慢發展為兩人在精神和能力上的勢均力敵，再到最後李竺已然邁出了自己前進的步伐，反倒是傅展猶豫不決。「慫」這個字眼最開始在李竺身上，代表的是李竺的軟弱和兩頭不著，但最後落到了傅展身上，卻多了一絲彼此心知肚明的促狹與調侃，多了一絲釋放的善意，多了一絲對對方的篤定。

如同一曲激昂澎湃的探戈，彼此試探，彼此交鋒，彼此勢均力敵，彼此耐心等待。傅展李竺與敵人交鋒時是如此，他們兩人之間也是如此。若說剛開始這暗處的爭鬥還有那麼幾分敵意，那麼到了最後，便多了對彼此的理解和包容，以及對世界的求索。「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需要求索的不僅僅是知識與真理，更是個人對世界的認知和對自我的追求。

令人驚訝，令人震撼，令人沉思，令人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同生》這本小說是我今年得到的第一份驚喜，這份驚喜之盛，甚至讓我無從把它與任何一本小說比較。當然，我看過很多很好的作品，但這一份是如此與眾不同，它彷彿打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鮮領域，用浪漫的筆觸描繪現實，又用沉重的現實托起沸騰的理想。它讓人聯想到《冰與火之歌》中著名的守夜人誓言，又遠比這現實百倍，充滿了無奈的背叛與體制的顢頇，彷彿帶著生活賦予的沉重鐐銬，仍然渴望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