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昕的詩 校園迷霧圖冊
by Ed Kashi
01
編 織
我們以為，世界也不會有任何永恆的資產
我們還以為，世界對命運的茫然和我們是一樣的
夢境研究社
一個人夢境的重量並不和他的體重呈正相關
而取決於窗外海棠香氣的凝固方式
我們看一個人不同年齡段夢裡潮汐漲落
能得出他最近對旅行的適應程度和
與異性喝酒時的緊張
他在夢裡住在一個過分狹長的花園
證明他童年不曾對蝴蝶的身體比例感到好奇
他並沒有傾聽雨水從屋檐跳樓的癖好
只是他內心的沙漠太接近無垠了
（又，他對沙漠保持了仙人掌式的尊敬）
這麼荒蕪，以至於他不能辨識更多的植物
他早已不在乎夢所流動的時間
也對夢的出口失去了方向感
這麼久，以至於在夢裡年齡有了倒退的跡象
在夢裡他有多少個他，我們曾算過
一個頭髮蓬鬆，一個鼻子略長
剩下的區別不大，都是膽小鬼
（又及，他沒有改掉在黑暗中磕牙的壞毛病）
只有一個走進這個白鴿撲騰的早晨
看見我們在廣場上畫他出生時的肖像
畫他瞳孔收縮的圖表。站在窗外的我們和
窗內熟睡的他，用同樣的臉相互猜忌
編織研究
誰說雜草編織的墓碑上
不能刻字，我偏要刻
「四季在此塌陷成一個漩渦。」
我困在這兒提煉一個永恆
就像我把海岸線編織成一片西海
永恆，僅僅是我用時間線編織而成
暮色何以鑒別，不過是流雲編織的贗品
鏡中，因編織而漏掉的沙丁魚
游向我
像一場偉大的泅渡，它們要在詞語的虛空中溺斃
鏡子，「我們這邊只是自然的存在著，不像
你們要依賴一門虛妄的手藝。」
不像，不像。你也不過是被光編織的幻覺
需要辯證地看待這個問題
我因編織而合理，同時也冗雜
如一團棉線，裁剪我的
不一定就是時間，可能是一隻燕子
在祭奠我，並錄下了這場徒勞的對話
耳機研究
自始至終，這位偉大的聽覺建築師都沒辜負我
「永遠不要竣工。」他講
不同以往，這次他把世界人民的歌聲製成水泥砂漿
但無需砌牆，我的身體本就是一座宮殿的廢墟
他只需完成一些表面功夫，比如清洗，比如把骨骼
鋼筋里的暗物質打通到體外。這個過程，需要長笛
也需要泰勒斯威夫特的配合。「我看到了你
雞皮疙瘩的起源，也調和你靈魂的色彩。」
但有些問題他還沒有搞清楚，我的理想居所已轉向
私家園林，緊接著，耳朵痛——
無限循環的《紅樓夢序曲》，違章建築
垃圾袋研究
我偏向於認為，世上的海河山谷
都是垃圾袋，你不知它們的肚子到底裝了多少
我們丟棄的東西。早晨我清理垃圾就
掏出了一副化石骨架，可能是神秘生物，也可能
是我丟掉的模型，我沒有相關記憶，所以
我偏向於以為我把自己丟了：仙山訪道
我丟失了腿，海底兩萬里我丟失了胃，我從未
去過的城市，我在那兒丟失了現代人格
總而言之，我外出旅行一次身體就被掏空一次
乃至在靜坐中我也一次次被幻想超聲波檢測
呵，我等著將來被誰一把丟進虛空中
而現在，這個適合出行的早上，我更偏向於
捕獲而非被硬塞一個新的心臟，萬物
一次次在我體內新陳代謝，而我又偏好把它們珍藏
剪枝條行為研究
為明日的插花作業，我帶上剪刀
七點鐘的風也像一把剪刀，溫柔地剪去我們的汗水
像一門失傳操刀術，暮色剪去雲團，蟬剪去寂靜
我們剪去諸多黃金香柳，小葉欖仁
地上人畜無害的山菅蘭也不能逃脫這雙辣手
雖作品主題未明，但現須以鶴步越過保安偵查線
不然，去年掰斷雞蛋花的悲劇將重演
「這正是園林生的命運啊，不斷剪去，又
不斷拼貼。」你偏好於古典插花的意境
袋子里搔首弄姿的意象，就這樣把葉子伸出來
被你明天的手剪去。我萌生了一個殘忍的想法
詩的剪刀也要伸向你的喉結，你脖子上
有一個碩大的花蕊
被夜色襯托得如此醒目
檯燈研究
過分執著於亮度，不是一個守夜人應該做的
我在三級燈光里找到第四級，時間
在此躊躇如未行駛的插頭，作為車輛
它的公路崎嶇得不像話，像
一級級階梯，我登高抵達光明頂，陽台外
不斷上升的月亮也無法企及的樹冠，應該說
月亮就是一個燈泡，我
無限放慢的這隻手輕易地將它摁滅，我
燃起了因觸碰而產生的碎屑
悠悠蕩漾的天鵝絨，朦朧於檯燈無法照拂處
在聚散中，我不停掌摑臉上的觸控屏，於兩點
幻滅如一隻不曾清醒的樹懶
在燈座上卑躬屈膝，在這詩的跳板
落入自身沉睡的鼻息，並為夜晚所寬宥
考試研究
在亞寒帶，我偏向於研究一年之內的日照時長
而非種類繁雜的園林植物
計算一座冰雕光明與陰影的此消彼長，而非
繁瑣的土石方算量，試卷專註於卷面上符號的建築
它們剛剛搭建，就消失在暮色之中
我加入這樣的顛簸，一路朝北，僅像
一個逗號在紙上移動，馳向世界的邊緣，而無法
回應自身的謎題。「留白為何如此之多，
似乎在完成一幅冬天的水墨。」我在此開鑿運河，
像修改命運那樣修改思路。我帶來南國的問候，
以出題人傲慢的口氣。「女王陛下，我此次前來
只為收復失地。」這句答案，
在卷面上打出縠紋——我總在歸還
我夜裡記住的，並丟失了返回故土的文牒，而他們
最終把我壓縮為學生檔案里的一個數字
風箏筆記
作為心智未全的牧羊人，我們鞭長可及
理由很簡單，是風箏
代替我們的眼睛考察這個世界
是候鳥取代了雄鷹的勇敢，以我們的口哨完成交接
我們向廣場獻祭我們的幻想，於是大人總說
我們成不了氣候，而我們卻對氣候了如指掌，在指掌上
我們放牧著雲彩，黃昏，石子的朝代更替，以及一些我們未曾料想到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我們茫然如剛破殼而出的雛鳥
被風推上星辰的貨架
插本現場報名筆記
在中國，我們都有黑色的影子
我們的隊形叫長龍——一種永不失傳的軍陣
極小的概率，我們是自己的軍長，體內有一架飛機
機翼曾在我脊背上翕動兩秒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我們摹仿理想的潮水拋擲冬天的太陽
「太慢了。」
他們的微笑被拉長成地平線，太陽從此處滾入深淵
很久以前，我也對你說，你的微笑是張弓
朝這兒，我的心，一個被命名為靶心的心
射——
但那時，生活是更漫長的排隊
我是祖國未退化的尾巴
我進入深海區，因黑暗而變形為導電的水母
許多纖細的觸手仍穩抓道德的秩序
「他們加班了，我們有望於午餐前完成航行。」
（啊，我歸來了，我的祖國，我甚至耗盡了珀涅羅珀的青春）
我們進入臨時加速的宇宙，而身後，一條隱形的鯊魚
還在追逐
校園迷霧圖冊
那個長發披肩的女生，迷霧是她的手巾嗎
或者她的半面妝？
我不想看她的半張臉，我想，我得像一個皇帝那樣
才能揭穿她的另一張面具
而迷霧的另一張臉長什麼樣？行道樹不會刺探
今夜他們埋伏如，食堂的御林軍
我參加了宮廷的假面舞會，別人問我：「你是樂師嗎？」
然後我就開始拉《小夜曲》了，儘管
我的本職工作是擦拭月亮。儘管每個人都像密謀著
走進他人的生命
我還是不願把這一切說穿
02
玻 璃
疾行的客車
暴風雨被植入一絲苛求
我不得不和我未曾相遇的人共同忍受
秋天的飢餓
第23顆星
人類數星星的模樣應是虔誠的，
午夜盤腿而坐
在我的洞穴上方，
佛陀與基督面面相覷
我在渺小面前尤為渺小
無能為力地數著1，2，3……23
我愛上這數字，它便是終點
在我死後，
我將成為這顆星球上的居民
電燈和空調將在那兒發明
街道是我後人臨摹的書法
精美的高樓是健碩的運動家狂飆突進
奇蹟的發生時刻已被指定
我看不見篝火升騰與熄滅，
我才是燃燒的那一個。黑洞隱喻的執火人
星辰如此遙遠，它壓得我喘不過氣
玻璃
我是被幽靈監護過的人
當著尖銳的星星的面
我喝下玻璃
我背後是顫抖的影子
我喝下玻璃透明的心
我喝下從玻璃里逃逸的風
而玻璃是善良的
我啃咬牆壁
白色的它們，曾被黑色的筆愛過
造物者支付我昂貴的自由
「是犯人理應拆除監獄！」
然後我與外面的黑夜對抗
孤身一人在世界中央
夜的塑料袋
為什麼我會相信夜幕是塑料做成的
凌晨四點鐘
我注視著夜空
也想著有一萬個人望著天花板
我被噩夢驚醒
就有9999人渾身抽搐
一萬個人一起顫抖使地球在黑暗中自轉
一萬個眼神鑄造一把匕首
劃破夜幕，我們稱之為黎明
啊依舊是黑色的一塊塊，骯髒的
——雲？
是大地朝上支起一把衝鋒機槍
把剩餘的憐憫揮霍殆盡？
為什麼我會相信白天是白色固體垃圾
蒼茫的時間被點綴
一隻手轉動
無數時間點集線
又為面
斷裂的部分
來自戀人的一吻
或一扇地獄之門
聽《命運》
沒有人相信命運每一夜都在窗外觀看自己
雪，暴雨和風夾雜，魔鬼作祟
踩著高蹺他們滑稽走過莊園
誰鋪下漆黑的道路
終有一天你窺視到被嚇得魂不附體
對音樂家我從不懷疑
同一國度流浪時我正好撿到完美配方：
巴赫的別名也叫貝多芬
一部書翻閱我
把我的鼻子翻到耳朵的位置
把嘴巴翻到眼睛的位置
把四肢翻到額頭
把脖子翻到肚子
把睡眠翻成黑夜
把工作翻成白天
我也把書翻到人的位置
路上小心
早上出門，不要望向太陽
——我的眼睛
邂逅一棵樹，千萬不要去擁抱
——我的手指
你不要把石頭踢進湖裡
——我的咳嗽
你要對一切視而不見
才不會想到你在我的皮膚上行走
我，無足輕重的夢
飛行者說
夏日午後，我向你的身體投擲閃電
你被自己篆刻成一枚色子
第七點數丟失在烏雲上端
同時坐擁虛無與實在是什麼感覺
有人自雨中來，向我販賣心靈
他與你都缺席於比喻，你想，他與你有何不同
街上陽光糜爛，有隻被車碾扁的貓
巨人在平原上漫步，他的遲鈍為慵懶者嘲笑
有人從霧中來，被壓縮成一個侏儒
有人從風中來，貓一樣伏在我胸口
你自鏡中來，並不能解決我們城市的氣候問題
03
夜 行
不要叫我的小名，織夢人。
世界，我們的小寵物
小夜曲
今天，有人進入我的音樂
佔去了音樂廳最後一個角落
這個人踩過的雪提前融化了
這個人嘲笑的夜鶯提前喑啞了
寂寞的墓碑被打碎
告訴我，碎
原本是一種聲音
這個人吃著聲音長大
在夢中，長大
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他提著小提琴，慢悠悠地
成為我
一場婚禮在遙遠的月球上舉行
小夜曲
我們的房子被裝上馬背，我們不知道
馬向著海飛奔，海不知道
我們的房子從火車卸下，鐵軌不知道
我們的房子在月光里蛙泳，我們不知道
我們一動不動，我們不知道
小夜曲
是日晚，我再不能忍受空中樓閣的顛簸
乘電梯回到樹洞
路上，四枚窗戶化作四縷喘息，你的
繁殖欲，被鏡子翻譯後，有了
曇花垂目的小小暈眩
小夜曲
月鉤上坐著的人用流星釣我的小舟
影子被剪掉的人，我說，影子被剪掉的人，影子被剪掉的人
你的雲靴已掉進水裡
水母匯成橡皮擦向陸地行軍
而另一邊，有一雙手在擦拭海洋
在我臉上呼氣
如同有生以來第一次潛入藝術館
小夜曲
在來我家的路上
五十二個巴赫同時迷路
只有一個不愁不惱扮鬼臉最終出現在我家廚房
另一個，北方食霧凇的客人言道
大興安嶺實是一條卧龍
最近的一代皇帝都還在找它的肚臍
我說，豬肚我都不吃，任何肚都不吃
來者即是客，但聊天的話題僅限於詩里的世界
於是乎，我還有一個客人沉默不語
夜行
夜晚肇始，樹葉被誤讀為
心旌的碎片
並非每個過客都有這樣的邏輯
除你之外，每隻蟬都陷入
龍船花的自我詰問中
「我沒有引擎，我的航行是否已經開始？」
又比如你要否認自己曾因迷戀樹影，在此摔了一跤
這許是除我之外，沒有人在此凋落的緣由吧
04
詩人簡介
居昕，1998年生，廣東陸豐人，深圳上學。
真實。自由。我愛新詩
配圖：來自網路
本期編輯：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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