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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先鋒詩人近作:鄒宴/《鄒宴的詩》及他人對其作品的評論

/鄒宴

女,浙江省作協會員,現居杭州。作品散見於國內各類報刊雜誌,曾入選《廣州文聯詩詞報》、《當詩歌遇上互聯網》、《文學高地》、《2016年中國新詩排行榜》、《中國詩選2017(漢英雙語版)》、《2017世界詩選(英語版)》等詩歌選本。榮獲「中國當代網路詩歌發展創新獎」(首屆中國桃花潭詩會)。2015年與女兒徐小舟出版詩歌合集《夜行舟》,獲2015年首屆世界華語詩歌大會「優秀詩集獎」。2016-2017年參加第36屆世界詩人大會(布拉格)、第37屆世界詩人大會(蒙古)。

《鄒宴的詩》

我的果實

初夏帶著杜瓜子味

住在走廊里

六號樓

嘈雜的白天燒剩的煙蒂

夜晚聲色不張揚

空氣中飄過的蟬聲

陣雨驟停路燈昏亮

我的果實一顆一顆

長成在這

小小的燈上

理髮

我走進了理髮店,

腦子在上下五千年。

明朝亡後清廷下剃頭令

有「剃頭不留髮

留髮不留頭」之說。

現在是2015年的一個雨季下午,

沒有穿越,不用剃成清式頭,

也不會被砍頭。

生活真美好。在自慰中

嘲笑地注視,那理髮師

手裡明晃晃的剪刀。

霜降

我盡量,不多餘地傷感

記取一個簡單的慢節奏:秋水長天

霜白無意挾來的思慕,我的葉子

全心全意地枯萎,黃了簾幕

把人世趕入一場盛大的遺忘

踏過淺草與溪流,緣木之魚游遍南山

我擠在露水裡面,一些燈盞和酸痛的骨刺

還在等待

你說這是,因我到來而被賦予新的形體

你淡然的面容,加速了我沉醉的姿態

象魚鱗一樣落下

第一次看清部落

夜晚,我們第一次看清部落

炭火爐邊,空酒杯成群結隊

馬燈一個挨著一個,廢棄輪胎

像一件機智的藝術品,我將

手插入馬格利特的口袋,模仿

某人在錯置中天馬行空,我承認

我愛每個片段,拆開後扭曲的鋼架

爬坡撞爛的汽車,從樹上掉落的破鳥籠

我數過的每一粒時間,拆開後

玻璃屑、聲音、女人的愛

男人,電流和木紋的糾纏

像冰川期畫室中紅色野獸

無數光從爐火和燈盞眼眶中流出

部落的入口對準1968年,我

完整的句子剛剛誕生

以上原載2017年《北回歸線》/總第11期

馬越波主編

理髮(二)

嬰兒除外

藏曆每月中,理髮有吉凶之別

"初四懷業增廣,氣色好 初九

易遇年輕女子

十七容易失明,皮膚變綠

二十六得安樂 二十九

掉魂,聲音變啞 三十

預見被爭訟及死人"

刀發相煎,或一寸而後止

或剃光而後止

少年人,發軔於青雲萬里

年老者,發短而心長

發上人煙

一時黑

一時白

新涼州詞

我向你打聽,黃河的水流向何處

雲飄過麥浪深處黃土隴中

山嵐的脊背發出斷裂之音

水抱孤城,悠悠自去

和我的風景交換位置

草木觸及人世乾裂而多角度的心

所有能或不能移動的事物

像山似柳,如笛音似風,不度自度

日光擠在一條歸鄉路上,明朗的陰影

活著又死去,明天醒來

我會在哪支笛子里

吹拂一孔音符

廣陵散

捏起大桂花的辮梢

試探第一隧道,宿命的燭

雨花少女化做星點落向了南方

小路,竹軒左彎右繞

長信燈迎接第二隧道

西風烈酒,你構築的關隘該是什麼形狀?

萬花叢谷中尋訪木犀的毒

明日舟楫、鷹冠小棧

故人的《廣陵散》

桂花醒於第三隧道

白塔寒鴉

寒鴉棲息 暮飛

一棵柏樹獲得新的高度

塔頂的補丁

讓村莊舊事有了原型

又一年快過去

白雪未成定局

烏鴉一落腳 便是真諦

似乎預知了 未知的事

我做了一個白塔的夢

我要飛越塔的邊界

像烏鴉一般

明滅的燈火 是黃昏微弱的心臟

春事輕如雪

我要放下它們——

腐朽的木門,舊相冊

空藤椅,流感的微風

「春事輕如雪。」這是一張照片

背後的題詞

已經記不得——

那些春天

被裝在玻璃瓶的蜜蜂

嗡嗡地四處碰壁

一片想像的花海中,繼續一點點

輸光自己

把身體典當給春天的人

想在白雪中贖回自己

打開窗子,隔著線條模糊的丘陵

捲成弓形的痛苦——

在土地深處被埋葬,被安慰

被巨大而無聲的風拔起

我是自己的剪刀,對著無處不在的

應和,裁剪自己的一生

小 寒

最低日子的氣溫被冠以"小"

量子,小小顆粒

15瓦小燈泡,一串迷濛亮著

微光的死深情句讀

靜伏腳邊,照亮傷疤的佝僂

駱駝、獅子好像嬰兒一樣

訴說著千百萬年的衷腸

遊離成為什麼的獨想

夸克、寒風、海鳥的叫聲

灌入屋檐

螞蟻的山窮水盡

深陷泥潭

咫尺的清明渴望

雙倍的氧氣

雨 水

一想到這麼多年

眼睛和身體交出的淚水,

天上就開始下雨。

但是,雨停了,

水又要回到我的

身體里去。

再次向山峰、小草

交出綠,

和那對

堅硬的鎖骨。

我七歲

我七歲,著迷於飛翔的事物

鴨子展開羽毛的時候,我的七歲也

飛起來了

我說親愛的蒲公英,我說翹起的

小蟲臀部,鳥輕巧地落在樹梢

在反彈中站穩

那個會算命的老奶奶老逮著我

叫我細花棗子,並預言我家母羊

大後天會生二頭小羊崽:

一頭生, 一頭死

我不信她的話,結果那天晚餐

古舊的八仙桌上,死去的小羊羔被

一塊塊紅燒,大人們都說美味

可我嘔吐了一整晚,老奶奶很擔憂

她說,有些孩子能像蒼蠅一樣在空中飛

會圓夢,能跟鬼魂交談

等到一失去童貞,只能落實於

不飛翔的事物了

絕句

沿絕句的路,借用囧途的鏡頭

在街頭畫中出現的面孔

觸摸某個鍵,牆想圍住慣性城市和場景

掙脫的台詞淹沒文本,唯一閃爍的是出軌的斑點

回歌沫

我的皮囊深夜再也畫不出什麼新意

我的岸很低,只要上漲一納米

就會被淹沒

呼吸的細絲,割斷流水的咽喉:

一種悲愴 來自夜裡的消息

象幻影中的香樟,洞悉世事,疏於辯解

藏 獒

心上人和鐵絲網泥濘

看到藏獒的心上人,杜鵑花的面具

杏仁眼閃耀武器的齒爪

青豆從土壤的手掌開啟,裸體的王者

忍冬的步伐,象荷爾蒙低吼

藏獒,撩撥香味鐵鍬,游牧的吻

窩巢,奶白色米酒

象牙海岸,黑女人豐唇的東湖

白日黑夜分開耐心

復甦後,再次直向赤祼的今天

巫 曲

冰與火交織

更為迷離

它們糾纏的一瞬間,世界

已發生了新的革命

狂野的火焰,旋轉的冰渦

是海底隧道神一樣的啟示

賜予,帶著愛意多孔抵達

白色,沉積,發散如二氧化碳

海里燃起了火,冰里燃起了火

與波塞冬一同分割世界

一場世紀大海嘯喊道:

「你會帶了滿船的悔恨消失」

冒泡的小菲朵拉

最罕見的特權:在巫曲中成長

油 畫

幸福搖著走廊空空的椅子。雌蝶飛越峽谷

嗅到伴侶的氣息。大雨過後

它們將在刺藜上產下後代

精靈們從露水裡來

把道路纏在身上

廢墟上獨坐的老人,面色平靜

村落,在廢棄的田地

埋葬他的少年和中年

然後貓下身子,躲入葉梢

隱身在火中,水中

無限延伸,一個念頭撲向蒼穹

輕柔地合起雙手

------噓。女妖的黑髮長滿星星

我們把傾聽移到曠野里去

瓦罐

碎片: 是下一步的事情

是暮色那邊,靜候沒有餘地

知不知道瓦罐和甲魚交談,

湯汁是它們的契約,瓦罐在冒氣

關心的,是如何燉、煨或者煲

如何製作自己的瓦罐

特定時刻,添加願望的字母表

檸檬的光上揚、顫動,某種傳自未來的東西

新鮮而神秘,被瓦罐所接納

那個值得饋贈的人,或許也和瓦罐有關

在遠方。或就躲在窗外

至少我發現了它,不漏也不空

即使碎了一地,我將重新組合

對於這些,我始終在想著最後的主題

一轉眼還沒把它說透

卡爾羅

——卡爾羅是一種小調,也是新疆的一爿小店

花玻璃燈光挪了挪磨砂屁股

醒神的薄荷茶,變得更涼

牽小驢笑得狂,羊肉串被一掃而空

風是小憂傷,酸奶味的我還沒有醉

坐一坐馬車,躺在乾草堆

對沒水的水庫吹口哨

再去打半斤酒。灼熱的馬鞍,黑荊棘里

逃跑在西部有一百種方式

兄弟。塵土飛揚

我把頭纏到胡楊枯死的樹枝里去

以陰制陽。我是不是醉了?

厄勒布魯別離辭

——厄勒布魯是瑞典第七大城市,城中古堡林立,我非常喜歡,不忍離開......

昏暗中。花朵在波紋中蕩漾了一下

厄勒布魯那麼冷清 不宜輕提別離

甜蜜的歷險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

攜手而至的美被蟲蛀了

在夢裡測出的北緯55度,跟著時間欺騙我們

落日遲遲不願進入維納恩湖

古堡空空蕩蕩,我們仍要

以同樣的速度和距離,平行對話

鋼琴師的手指停在一個琴鍵上

同一個音符始終隨著波浪飛奔

穿過湖水的硬度

無休止的風從極地刮來

把我們吹上懸崖

無休止的音符,在眼睛裡泛濫

無休止的綠色,與我們說著再見,再見

再見。逆光的石頭

再見。逆光的翅膀

虛無的詩與詩的虛無

沈健/文

鄒宴,一個被表達欲撐開在天空中恣肆飛翔的女性,她一會兒把玩著「呼吸的細絲」,「割斷著流水的咽喉」,似乎要以死的決絕為大地書寫一曲最後的輓歌;一會兒她又張揚「台詞淹沒文本」的翅膀,沿著「絕句的路」墜落人間,在「圍住慣性城市和場景」的「鏡頭」中,像個卡通人物,頑皮地閃露一下個人化「出軌」的「面孔」。這個在傾訴和傾聽之間左右逢源的女人看似飽經滄桑,卻又滿臉童貞,狀如一團透明的火焰,卻又製造著星羅棋布的謎團,順著她的詩句走下去,一扇扇巫氣奇幻的小門紛至沓來,一個內在的世界迎面打開,在那裡我們與存在的虛無、生命的荒寒以及內心的曖昧迎面相撞,尷尬而又弔詭的是,此中有真意,滿紙荒謬言。

在以秉賦卓異男性詩人著稱的北回歸線群體中,鄒宴是一個並不年輕的女性後起者,她不像王小妮那樣以質樸事象揭開大地遼闊的痂殼娓娓道來,把生命的創痛輕描淡寫地指給你看;也不像藍藍那樣以意象的內窺鏡直接透視時間的炎症,並給出大愛者療救世界的核磁共振的語言張力;她既不像陸憶敏那樣知性,也不像千葉那樣冥想,更不像池凌雲那樣滿腔小人物的沉痾以致長歌當哭悲遏行雲。與前行者比起來,她更像美國東部的塞克斯頓戴上了中國江南的民間儺面具,在人生茫茫的曠野上圍繞著自我的篝火,獨自舞蹈,獨自傾訴。

「兩點指針 虛空復活/我與我坐在一起/逐漸衰老 白日做夢/我在我面前上下跳竄/遊說/審問與撫慰一同進行/既象一枚呼嘯的子彈/又像一個陳年的彈孔//

我退避一旁/對世上僅存的肉體倍加珍惜//

低空沉滯霧霾/孤獨漸趨圓滿/愛是烏有病」——《兩點指針》

在這酷似加繆的語調與能指中,詩人直面靈肉經歷的「審問與撫慰」,通過「此在」的身心放射性地分裂出多棱多面的「他者」——「逐漸衰老的我」、「白日做夢的我」,既像一顆子彈,又像一個彈孔的「我」,深刻地指陳了存在的虛無與生命的荒誕本相。這是一曲對活著的肉體的審判,也是一場對死去靈魂的獻祭。鄒宴的詩里也彌散著淚水交織的痛,但不是阿赫瑪托娃那種下沉地獄的痛,而是一種向上輕逸飄蕩的痛,因而她的痛有一種柔軟的絲綢勒頸的質地;流淌在鄒宴聲帶上的自白,也不是普拉斯擁抱死神的主體分裂的尖叫,而是孤獨到了極端的自我撫慰的喃喃呻吟,因而她的獨白是一種理性清晰的夢態抒情。因為鄒宴詩歌中特立獨行的「我」仍是實在界的「我」——也即中國文化中主體承擔的我,一個清醒的「凝視者」、「張望人」:

「我更願意在鏡外生活,在鏡里死亡」(《鏡》)。這是在為世界和存在尋找一條生活在別處的逃亡之路。鏡子是意識的哲學玄關,在存在的廳堂之外,「活」與「死」對本真的我來說,也許恰恰是一種被顛倒了大海與天空的關係。

「祭一點醉,最後把你補在畫末」(《牧歌》)。這是在結束與開端過渡時段為自我尋找一個轉折的方位。醉與醒、末與本、最後與最初、空與補之間,是「此在」的「我」現實的經驗,也是「他者」的「你」可能的體驗。

「擺脫沉睡的身體,與自己的影子結合」(《致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這是對自我深情的期待與凝視。愛,是從「他者」身人找到一個更好的自己,因此愛的過程本質上是與更好的自我相遇。而在鄒宴內在結構的深處,愛的融合與分離並不是真實的,它發生在影子與實存之間,實際也就是生髮在馬丁·布伯的「我與你」間,同樣也生髮在梅洛·龐蒂「主體間」的鏡像內。當身體從「沉睡」中通過現象還原,「擺脫沉睡」恰恰意味著一種疼痛的歧路彷徨。

「把身體典當給春天的人,想在白雪中贖回自己」(《春事輕如雪》。這是抵押與贖買、淪陷與拯救、罪孽與超渡的內心獨白。在現實殘酷的鋸齒中,春天萬物生長,卻接收主體的典當,冬日白雪冰封,又渴求自由的解放,身心顫痛如頑童瓶內蜜蜂般透明的掙扎,宿命與反動令人百感交集。「我是自己的剪刀,對著無處不在的/應和,裁剪自己的一生。」活著畢竟「不能春事輕如雪」,接受命運的「裁剪」,即使「捲成弓形」也義無反顧地走向主體的擔當,這是詩的義務,也是人的價值。

加繆說,「活在光明中的人,不會有失敗的人生」。如今加繆寄居在鄒宴的體內,借其柔軟紅唇和溫婉聲帶,訴說著一種無意義中的意義,虛無中的反抗,懸崖間的平坦大道。「世界荒謬,愛拯救之」,鄒宴借加繆的話向自我說出希望的出口與意義的門栓。

「冰與火交織在一起/就顯得更為迷離/它們糾纏的一瞬間,世界/已發生了新的革命/狂野的火焰,旋轉的冰渦/是海底隧道神一樣的啟示/賜予,帶著愛意多孔抵達/白色,沉積,發散如二氧化碳//

海洋里燃起了火,冰里燃起了火/與波塞冬一同分割世界/一場世紀大海嘯喊道/「你會帶了滿船的悔恨消失」/冒泡的小菲朵拉/最罕見的特權:在巫曲中成長」

這首詩題為《巫曲》,經典地呈現了鄒宴近作由模糊漸漸清晰的面目辨識度,她的愛、慾望、死亡與自我游移不定的主題,她的神秘、誇張、自言自語與巫儺合一的肌理,為北回歸線勾勒了一個新一代挑戰者「冰與火交織」的異像。據我所知,在加入北回歸線之前,鄒宴基本上逗留在浪漫主義阡陌之上,以古典優雅的話語演繹著自我撫摸與夢中歌吟,顯得清純而明亮。為什麼一加入「北回歸線」詩人就面目大變?我想,也許抒情主人公內心早已積聚了龐大的人世滄桑,是北回歸線的現代閘門啟開了詩人靈魂的高峽平湖。一如美國女詩人薩拉·蒂斯代爾在結識詩人林賽和哈麗特·門羅之後,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從生活到寫作發生了全方位的裂變。大致說來,這是一個從單面走向多面,從明亮走向重濁,從單質簡一走向異質混成的綜合過程,用鄒宴自己的詩來說,是一個「在巫曲中成長」的過程,寫滿了沉重的前行徬徨與混雜的斟酌猶豫,一種無序的歧義張力瀰漫於詞語交媾中,充滿了巨大的衍生性。

深勘其中的變化,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的神秘性明顯增強:「那個會算命的老奶奶老逮著我/叫我細花棗子,並預言我家母羊/大後天會生二頭小羊崽/一頭生,一頭死」(《我七歲》),充滿了鄉土中國儺巫一體的強烈魅惑與小小悸怖;也可以看到生命意志不可抗拒的強烈切入:「裸體的王者/忍冬的步伐,象荷爾蒙低吼/藏獒,撩撥香味鐵鍬,游牧的吻/窩巢,奶白色米酒/象牙海岸,黑女人豐唇的東湖/白日黑夜分開耐心/復甦後,再次直向赤祼的今天」(《藏獒》),力量的強悍與慾望的兇猛讓人充滿敬畏;還可以看到死亡情結的甜美糾集:「最後的歲月里/乾脆將身體塗滿蜜糖,頹廢之甜也是燙的/美食如花//請攜帶上我們一生中最珍愛的漢字/——甜/起飛吧!/向西、向西、再向西/請分分秒秒地向西呀!因為//一段度亡的文字/要在死人的肺腑間被潤色」(《度亡》)。死被塗了蜜糖,如同一塊甘美零食,或者一段可以潤色的文字,一場美的「向西向西」的哲學洗禮。最為有趣的是《不共戴天》中戲仿、消解與反諷。

「大雪下在別的地方/這裡無雪,有時陽光燦爛/同一爿天空卻無法接近它的真面目/如雲朵的拙劣,空氣的腐朽/揭示的方式很多:/金、木、水、火,土,甚至無名怨恨/都會使天空勢不兩立//

剛剛完成的這首北歸同題詩——把氣候交錯、五行相剋的/一紙空文,倒扣桌面,使之看上去什麼也沒發生。」

輕鬆自如的敘述中,詩在上半闕完成了「天空勢不兩立」對峙建構,凸現了「無法接近它的真面目」的緊張與嚴峻;接著在下半闕又以「倒扣桌面」的魔術一晃,將緊張消解於無形,「不共戴天」成了「一紙空文」,劍拔弩張的世界轉瞬之間「看上去什麼也沒發生」。這首詩充分體現了後現代藝術的遊戲特性,詼諧搞笑卻又發人深省。從詩中看來,這是一首即興同題詩,當「北歸同題詩」遊戲活動與詩的深刻旨趣水乳交融合為一體之時,我們說,正是藝術對人的解放的鷹翅高翔引領我們永恆上升之刻。

無論是合影在北回歸線群體圖象中,還是側身於當代詩壇女性寫作譜系中,鄒宴「白塔黑鴉」起飛的姿態是令人矚目的,其暴發力與衝擊波也是顯而易見的。需要我們追問的是,她起飛的動能是否源源不竭,並擁有持續不斷的空中加油機的文化支持與創造力輸血?詩歌畢竟是極端個人化的事業,葉芝的天鵝、沃爾庫特的白鷺和畢肖普的麋鹿能飛多遠,畢竟要依憑詩人個體生命力的浩大與時運的周濟。

「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支笛子里/吹拂一孔音符。」從大唐「涼州詞」到今天「新涼州詞」,用伊沙詩的粗口來說,「只一泡尿的功夫」,個體的人生終究渺小如芥埃,須臾若螻蟻,但歷史長河中的人——作為詩人——又畢竟是樂觀、實在與恆久的。在北回歸線小群體的地球自轉和當代詩壇太陽公轉的銀河運行中,詩歌作為人類精神的永恆動機畢竟將生生不息代代相傳,虛無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活在俗世中的人是虛無的,活在詩歌中的人也許會離虛無稍遠一點點。

發上人煙一任黑白

——讀鄒宴的詩

陸陸/文

詩又熱起來了。當然,方式有所不同。也許是個人年齡及圈子局限了我的觀察:這次,詩歌熱在網路上,熱在朋友圈,且熱得年齡較大。如今十五六歲的少年愛動漫甚於做夢,或者說,喜歡在動漫中做夢;而二十鋃鐺的愣頭青們,要麼夢沒醒,上天入海滿世界瘋,反正家裡供得起;要麼夢醒了,在城市、職業和愛情的邊緣苦逼奔命,偶爾停下來,打個遊戲、喝個酒、到郊外走走刷個步數,似乎比詩更能放飛或放空自我。詩歌在當代,是N個選項中之一,值得偶爾關注,但較少為之傾注長久激情和寄託者。所以,還是那批人,上世紀末年輕時,曾和詩一起瘋狂過,隨即被開放的浪拍散在改革的沙灘上;現在差不多也該上岸了,有點餘溫,也有點餘暇,又拾起曾經的所愛,和著當年的節拍,添上歷練與眼光,發以為詠。就象另一批「老壞」人:當年提著雙卡錄音機,穿著喇叭褲招搖過市的是他們,如今滿大街跳廣場舞,「最炫民族風」的,還是他們。詩人們一向不喜歡這些「淺薄」的大哥哥大姐姐,說不定發憤為詩,鋒芒有一絲也瞄著他們,現而今就更格格不入啦。詩人們的目光,早已越過蠅營狗苟,甚至越過理想與關懷,似乎要抵達生命和宇宙最本質處。

沒錯,詩又熱起來了,以成年的方式。2017,新詩百年,到了該「成年」時,而詩人們也和詩歌一起生長。鄒宴的詩,正是成年的詩。當然,我覺得鄒宴很年輕,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是這樣。她一直年輕,是她的詩,開始成年了。

成年的詩是沉浸的,「你我需要重新認識和接納酒精,煙草,香水」(鄒宴《西溪里》);成年的詩是了悟的,「這裡冬季沒下一場大雪,我也沒有」(鄒宴《偶遇》);成年的詩是俏皮的,「我被我的影子拎著周圍的綠比任何時候都多」(鄒宴《我周圍的綠比任何時候都多》),成年的詩其實擁有一切,包括可能的青澀,唯一不能有的是造作——小矯情、小造作,是孩子的專利。

當然也有痛,但不用說得那麼撕心裂肺,就已經痛入骨髓。比如她的《雨水》:

一想到這麼多年

眼睛和身體交出的淚水,

天上就開始下雨。

但是,雨停了,

水又要回到我的

身體里去。

再次向山峰、小草

交出綠,

和那對

堅硬的鎖骨。

里克爾說:「當靈魂失去廟宇,雨水就會滴在心上。」我想,除了少部分天生神佑者,每個人都會有一段心暴露於曠野的歷程,都會有舍斯托夫的呼告。鄒宴的傾訴有自己的姿勢。里克爾的《雨水》,是神性的,而鄒宴的《雨水》是女性的。真正的好詩要找到普遍性,同時也要具有自己的特殊性,這首《雨水》因此彌足珍貴。

鄒宴最好的詩,綜合了她全部的敏感、修養和閱歷,在新詩中獨樹一幟。比如她的《理髮(二)》

嬰兒除外

藏曆每月中,理髮有吉凶之別

「初四懷業增廣,氣色好 初九

易遇年輕女子

十七容易失明,皮膚變綠

二十六得安樂 二十九

掉魂,聲音變啞 三十

預見被爭訟及死人」

刀發相煎,或一寸而後止

或剃光而後止

少年人,發軔於青雲萬里

年老者,發短而心長

發上人煙

一時黑

一時白

以學問入詩,舊詩有此一派,好的如東坡、稼軒,壞的如「七寶樓台」。《理髮》節取引用了第巴·桑結嘉措《白琉璃論》中關於剃髮擇日凶吉的說法,若處理不好,難避「掉書袋」之譏。毋庸諱言,她偶爾會犯這個毛病,但此首沒有。鄒宴的選擇很講究,把原文散亂荒誕的迷信,濃縮成了一幅簡明扼要的世間風俗圖:「懷業增廣」的信仰、「氣色」的世俗、「年輕女子」的情慾、「失明」的業障、「變綠」的病與毒、「安樂」的福報、「掉魂」的恐懼、「變啞」的疲憊、「爭訟」的喧囂,以及「死」的歸宿……,將「理髮師」這個市井職業閱盡滄桑的特性,借題發揮,表達得舉重若輕,不露痕迹。沒有寬廣的閱讀量,找不到這個點,沒有詩人的眼光,選不出適合的意象,沒有深厚的文字功底,也駕馭不了句讀布局,而這些又靠洞察和體感,被綜合到一起。這樣「掉書袋」,我喜歡。

我也寫過《理髮》同題詩,不同性別對頭髮存在感的意識相差很遠,男性就算留了長發,也不會象女性一般在意,而詩意,往往緣起於「在意」。

《理髮》一詩,不僅僅只長於「用典」。隨後「刀發相煎,或一寸而後止或剃光而後止」,從虛寫轉為實寫,既形象,又有衝擊,刀與發「相煎何急」,看得驚心動魄;接著由實又轉虛,「少年人,發軔於青雲萬里年老者,發短而心長」,以理髮喻人生,雖然意思尚平實,但好在境界開闊;本到此收篇,也不失為一首好詩,卻在險絕處再一轉(此處推薦大家去讀讀梁曉明的《務盡險絕的詩歌道路》):「發上人煙一時黑一時白」,此節虛實同構、虛實相生,將全詩的境界,抬升到新高度。短短15行一唱三嘆,盤旋而上,與劉鶚寫白妞說書般,行到高處有更高,一高再高,驚喜不斷。而此時再回到首句:「嬰兒除外……」,生於柔弱、成於堅強,起於微茫、歸於渾茫,人生際遇不定,或隨波逐流、或奮鬥掙扎,回首看,卻還是「至柔者至剛」,可不嘆歟!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鄒宴的這首《理髮》,她自己寫時,一定沒想我說的那麼多。然而,女性的身體敏感性有了,才女的修養有了,人生的感懷有了,加上「理髮」這個題材,綜合在一起發生化學反應,一首既頓挫,又自然的詩,就「自然而然」誕生了。嗯,寫到這裡,為什麼我會隱隱有些「嫉妒」呢!

中國現代詩歌是種很有趣的存在。它有兩種方式,一種叫「新詩」,一種叫「舊詩」。雙方各玩各的,互不來往。舊詩也有新色,不可純粹視之為殭屍古董。象散宜生的「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沉痛大氣間那一絲詼諧要有過於杜工部。新詩上承「五四」新青年的遺產,比較年輕。其特點之一是沒有格律,或者說,每個詩人的每首詩都在創造一種「格律」。這是解放,但反過來也是桎梏。音韻和節奏,是詩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有一種主張:完全沒有格律的詩,只在與舊的格律詩的對比中,才能證得自己的存在,因此,它的存在是不自足的,也是不自立的。不能自足的詩,象寄生的藤蔓,葳蕤一時,不會有長久的生命力。可嘆的是,舊詩雖然號稱是「格律詩」,但最大的問題還在格律,因為今天的漢語音韻,已經大大地「阿爾泰化」了,舊詩所依據的諸如隋《切韻》、唐《唐韻》、宋《廣韻》等等,都與今天的口語大相徑庭。從某種角度來說,「失格」,是新詩和舊詩共有的迷途。

鄒宴少承家教,多才多藝,本科專業是旅遊,從事職業是經濟,能歌善曲,還會拉小提琴。所以,據我所知,她屬於不多的既寫舊詩、也寫新詩的一群。從不少詩題中,看得出她融匯舊詩與新詩的心志,比如《新涼州詞》、《廣陵散》,比如《式微》,比如《春事輕如雪》等等。而且從她詩歌的語言中,也能找到很多古典文學的韻致。也很期待她能在詩歌的這一角,開拓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然而無論新詩舊詩,有一點卻驚人相似。詩人們因為愛詩,所以寫詩,但也因為愛詩,所以盲目。就像我在《那些將成為地址的名字》一文中說的:「我一向不喜歡無病呻吟和無事生非的所謂創作,並將之作為自己的詩歌主張,管它叫『二無』主義。」大部分的詩,都難免自言自語和自說自話,無非是「一紙空文,倒扣桌面。……看上去什麼也沒發生」(鄒宴《不共戴天》)實際上,也沒發生什麼。鄒宴的詩,卻不同,它靜悄悄地種在你心裡,並且還發生了。

2017年12月12日於西溪

讀《撫秋八首》有感

劍心/文

秋天,它不會像春天那樣令人浮想聯翩,充滿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秋天,往往是一個企盼收穫的季節。

當我讀到鄒宴《撫秋八首》這首組詩時,給我的感覺尤如詩人在這首詩中流露出的感覺一樣,酸楚而又壓抑;失落而又惆悵。無法收穫的愛情"好象血液倒流到微弱的脈搏里"。

試問,"秋分"一過,"夜色日光如何均長"?我想當然是平分秋色。可是詩人卻"把今秋的三分之二,用來回憶",這個"已潛入骨髓"的"秋分之光",卻是"澄霄一色,萬里雲平,此時候之,出丙入丁"了。"紙上的鎖瀾橋"怎能鎖得住"落意漸濃"的回憶。我們一般說,"撫"有"撫今憶昔","撫秋思春"之意,其實,詩人在這裡是借用"秋天"這一意象,更多地來抒發對回憶的闡述,這"回憶"不惜"涉過它的泥漿",不惜"涉過它的險境",不惜涉過十大毒草之一的"馬纓丹",可想,詩人對這回憶有多看重,是因為這回憶里有詩人太多的情感故事。看得出詩人回憶起將這釋放的情感,如穿越三重隧道一般的艱辛,"有意染黃花"的故事卻"象魚鱗一樣落下",使詩人"象一條魚沉入了湖底",到最後僅僅"停在一顆心上",成為一片枯萎的葉子。秋天在詩人筆下儘是如此酸楚,讓"這個秋天註定哀傷而且綿長"恰是詩人無法"向著陽光打開羽狀或鋸齒"般愛情的飽滿葉子的狀態,因此,她只能"掩面而泣",使自己成為"一個失戀者",沉浸在"對愛情的緬懷"中。我不希望這真的是秋天落錯的一場雨。好在,無論這秋天有多"成熟的風"和"金色的露",在詩人看來"回憶是"一道"抓不到的光亮",她已有了最愛的南雁、月光和桂花,所以,給自己"一場盛大的遺忘",才會成為一個"起死回生的人"。

這是一首徜徉在情感里的詩作,詩人用了許多"借代"和"意象"等手法,以一種意識流的方法將自己的情感體驗並不誇張的呈現出來,脈絡清晰、文筆流暢。應該是鄒宴近期的一首力作。

《鏡》於我是東方之美

·哈達/

今天,我閱讀鄒宴的詩,我不得不把焦距拉近一些,再近一些,之前於我陌生的畫面逐漸清晰,然後詩里的聲音也自然親切起來。我的目光猛然捕捉到作者的一首短詩《鏡》。詩於悄然的含蓄中,其想像力顛覆了人們熟知的印象,恰如巴什拉爾說的那樣:"詩歌的想像不在於構成形象,相反在於歪曲形象"。

我凝視鏡中的我/有一千面鏡子就有一千個我

我就是一個不斷重複變化的奇蹟/這奇蹟是海市蜃樓/

這奇蹟也是場真人秀/我更願意在鏡外生活在鏡里死亡/

世相不離其宗/什麼都不能使這樣的融合消亡

"鏡"是詩人孤獨的影子么?詩人又是在跟誰說話?看《鏡》時,"鏡"開啟了眼睛。"在鏡外生活,在鏡里死亡"是真實的世界。奇蹟是"我親身體驗過的"。遭遇不全是命運驅使,即使嘲諷也帶著無比嚴肅的氣息。詩人鄒宴在她的另一作品《兩點指針》,引用馬丁·布伯的一句非常經典之語:"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

顯然,鄒宴的詩歌已在"靈魂"的層面上,探索和嘗試歸功於她善用"隱喻和換喻",又凝結著東方之美。2017冬於烏蘭巴托

下圖均為鄒宴與北回歸線同仁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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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018-14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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