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的藝術家│評石黑一雄《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

憂傷的藝術家

周末的下午，天氣不算冷，我背著書包來到公寓樓下的咖啡廳。現在正值考試周，店裡有很多人在複習功課——寫作業的、背課文的、討論的……咖啡廳正面有一整塊的玻璃牆，牆後是一張吧台，我挑了其中最靠里的位置，從這裡可以看到對面行人稀稀疏疏地來往，我右側的牆壁貼上了人工草墊，我把書包靠在上面，爬上高腳凳。拿出帶來的石黑一雄的《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這樣一個下午可以很好地消磨掉了。店員很貼心地打開了我頭頂上的白熾燈，這時也就四點光景，所以一開始它發出的橘黃色光芒讓我有些不適應，一會兒，我的摩卡也端上來了，對我來說，拿鐵有些甜膩，美式又太苦了，摩卡則介於兩者之間，所以我更喜歡摩卡一點。用紙杯喝咖啡的好處之一是它兼顧暖手的功能——雖說現在喝起來剛剛好，但我還是希望咖啡能再熱一點。

人們關於石黑一雄的最初印象往往是他的移民作家身份，以及他的父親石黑鎮男——一位著名的海洋學家。1954年，石黑一雄生於日本長崎，因父親工作需要，他在6歲那年和家人一起到英國定居，後來加入英國國籍。1989年，石黑一雄憑藉長篇小說《長日留痕》獲得了在英語文學裡享有盛譽的「布克獎」，不過，讓石黑一雄真正為國人所熟知的事件，還是他獲得了201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是由五篇與音樂有關的短篇小說組成，故事發生的地點也挺浪漫：有水城威尼斯、充滿英國田園風光的摩爾文山、高檔酒店的隱秘房間。可裡面的主人公卻無一不是失意的：一個為重回歌壇而必須與自己相愛的妻子離婚的歌手；一對遭遇中年危機的夫婦；一個一心想組建自己樂隊，發表自己作品卻屢屢碰壁，已過而立之年的創作者；一個恃才傲物、苦於籍籍無名，想要通過整容改變命運的爵士樂手；還有一個孤芳自賞的大提琴手。於是，這群有著不同經歷的人物又因為無可奈何的命運聚到了同一主題之下，作者是想從音樂這個角度或透過音樂工作者的視角來觀察現代人在光怪陸離的現代生活中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狀態。其實，選擇以音樂為素材展開也與石黑一雄的早年經歷有關。青少年時期的石黑一雄其實是一個嬉皮士，留著長發，帶著吉他，背著背包在美國到處旅行。那時，他的夢想是當一名搖滾歌手。只是後來，他才逐漸認識到自己的天賦在於寫作，雖然不再嬉皮了，但他對音樂，特別是爵士樂的愛好仍一往如初。

新奇、有趣，是所有優秀短篇小說所共有的特徵。《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就很適合周末宅在家裡花上一整天或兩個半天的時間快速地看完。我在讀的時候就常常感到一種冒險的刺激。比如其中一篇《無論晴天或雨天》，寫已結為夫妻多年的自己大學時期的兩個朋友，請「我」到家裡做客住幾天。而當「我」單獨在他們家時無意中在廚房桌上的記事本里看到有一頁竟然寫了自己的壞話，便一怒之下將其揉爛。事後為了不讓妻子生氣責備，丈夫建議「我」，趁妻子還在公司沒回，製造鄰居狗狗來過的「案發現場」，還告訴我他製造狗狗氣味的「秘方」，於是，一場惡作劇就此開始。

小說不但文字優美，在敘事節奏上也把握的恨好的，可以說是富有音樂性。比如在《莫爾文山》中，寫「我」從工作的飯店溜到山上去寫歌，偶遇早上還光臨過飯店，正在附近散步的一對瑞士夫婦，發現原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相談甚歡，然而在最初的驚喜、熱忱冷靜過後，小說寫到：

這時，一個穿著像是黑色潛水衣，職業打扮的自行車手從我們旁邊飛馳而過，我們默默地看著他劇烈運動的背影漸漸遠去。

在此之前，或許就有不止一個人經過，但只有在當事人頭腦空閑下來他們才會注意到這件事。以此為分野，如果說前半部分，大家萍水相逢，談話帶來的是愉悅的享受。那麼接下來的進一步了解，看到的則是從事音樂工作的夫妻倆在表面上事業得償所願的滿足下的不想為人所知的種種隱憂：在夏天被經理要求穿厚厚的傳統服裝為客人表演，去兒子所在的城市演出卻不得其待見。

再比如，在《傷心情歌手》中,寫在水城威尼斯，我偶遇兒時偶像托尼-加德納，我對能受邀在一艘剛朵拉（一種當地的小舟）上為他伴奏深感榮幸，他告訴「我」他和妻子琳迪這次是來威尼斯度假，琳迪在這租了一所房子，他希望在這個晚上把剛朵拉划到她的窗前，他要為她再次唱起昨日情歌。就這樣，小船悠悠地在水道里兜著圈子，在等待著主人公在窗前出現。加德納向「我」講起他和妻子過去認識的經過，但他躲閃的言辭和奇怪的舉止讓我疑慮重重、心神不定，於是在加德納大段的回憶中出現了一些我對眼前所見到的餐廳、遊船、遊人的描述。隨著真相的臨近，不安的氣氛也在漸次加深……

不可靠敘述是石黑一雄小說里的一個鮮明特點，你會發現小說敘述者的話也不能全部相信。《小夜曲》是我在這裡面最喜歡的一篇。主人公史蒂夫是位有理想、有才華的薩克斯手。但他不懂得自我反省、恃才傲物，他瞧不起像琳迪-加德納這樣的名人，卻又暗暗地羨慕她，不自主地想要去討好她。他把自己的籍籍無名歸結於長相，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曾經也有很多機會，就因為自己緊張、怯場流失掉了。然而，他打心底瞧不起的琳迪，確恰恰是一個能夠抓得住機會的有心人，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向成功。用這種不可靠敘述的形式能很好地表現出個體認識與客觀世界的斷裂，這正是作者想向我們展示的，同時也是這些懷著理想又努力奮鬥過的人失敗的一個根本原因。

最後，史蒂夫的妻子也因為史蒂夫對理想無可救藥的偏執離開了他，而他把這一切歸因於自己的長相，於是，他來到一家豪華酒店的隱秘隔層里接受整容，就是在這他遇到了同來整容的名人琳迪。兩個奇怪的人，頭上纏滿紗布，終日不見陽光，更不能出去隨便見人，身邊只有一位照看他們的護士，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穿著睡衣跑到酒店各處搗蛋，和保安躲貓貓。這倒是別有趣味。

小說還有不少值得玩味的地方，例如，書中提到了大量二十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的當紅歌手和經典曲目，它們都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閑來無事也不妨翻出來聽聽。讀一本好的小說就像是去參觀小說家自己造的房子，不同的讀者會跟著自己的性子留意不同的曲折，發現不同的東西。

當我合上書，外面的一排路燈燈光早已將小小的咖啡廳包圍了，周圍很安靜，複習的人都離開了。雖然天上沒有月亮，我的心情卻很好，出了大門，邊走邊想著去哪裡找點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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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攖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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