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是宋詞震撼絕世的美
原標題:窗是宋詞震撼絕世的美
窗是什麼?
窗是屋子裡通氣透光的窟窿,是人嚮往自然時的另闢蹊徑,是花木蘭理雲鬢時令外界驚艷的洞口。
錢鍾書說,春天從窗外進來,人在屋子裡坐不住,就從門裡出去,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處是陽光。或許錢先生想說,窗是人與自然互為風景的媒介,奪門而出太煞風景,窗戶紙即便捅破了,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吳文英,南宋詞人,號夢窗;周密,亦為南宋詞人,號草窗。「南宋之末,終推草窗、夢窗兩家」,他們在文學史上被並稱為「二窗」,聽上去像是構建了一戶南北通透的宋詞小兩室。
夢窗是唯美精緻的窗,遠觀美輪美奐,近看更屬極致的美,七寶樓台,炫人眼目,美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這種美於讀家實在是有一種距離感,像我們做過的那種夢,要麼別做,要麼別醒,做了再醒了,然後就出了一身誤入浮華的汗。
夢窗很勤奮,放在我們這個時代便是那種著作等身的文人。他一生未應科舉,以布衣出入侯門。不做官很好,沒有那麼多應酬和假面,按照自己的心思生存,作品必然豐碩。清人上疆村民選編的《宋詞三百首》,夢窗的詞佔了25首,數量上排在了榜首。這很像河北文壇四俠里的胡學文,隨便翻兩本小說雜誌,其中一本就必定有他的作品,他便影響了這個時代小說雜誌的風格。「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縴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風入松》)看黃蜂頻頻撲向鞦韆的繩索,因為那裡凝留著你縴手的馨香,可嘆你綉著鴛鴦的鞋再也沒有踏上這條小路,孤寂的台階上一夜苔蘚叢生。夢窗憶舊懷人的詞眾多,只因他本就是個神經敏感的感情動物,他忘不了離開他的女人,也接納不下愛著他的那些知音。「問蒼波無語,華髮奈山青」。(《八聲甘州》)
夢窗的詞讀來美極,但你無從借鑒,像西施的皺眉,你學來就是東施。它也太過晦澀,又極力雕琢。夢窗讀過太多的書,他本身就想是一個圖書館,作詞時嗜用典故,太講求辭藻與格律,讀起來時常讓人似懂非懂,模仿起來便難上加難。「連鬟並暖,同心共結,向承恩處。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語。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宴清都》)《蕙風詞話》說,「夢窗之詞,則嚴妝盛飾之美人也」。美與完美是夢窗詞的主要特徵,就像是京劇的唱念做打,一招一式已經千錘百鍊了,進步不得。「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可憐千點吳霜,寒消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祝英台近》)「煙波桃葉西陵路,十年魂斷潮尾。」(《齊天樂》)
在夢窗看來,那個時代的主旋律無非豪放和婉約,就像主食中的米和面,這些都讓他無動於衷。他樂於自成一格,甘願在甜膩的番薯粥中找尋自我。
或許可以這樣認為,凡研究夢窗的人都該授予一紙博士的文憑,因為那需要耗費一個文學博士所耗費的時間和經歷,熬成一個苦逼的中年人,才配說,我只讀懂了夢窗的一半。
草窗是另一種窗,同樣唯美麗密,於宋末元初之間,又難免清疏、凄咽。草窗相比夢窗,更接近人間煙火,更明媚敞亮,也更能感到窗里窗外人切身的悲苦。凄美比唯美只是多了一份真實的花草生長凋零,多了一種草樣人生。
草窗比夢窗晚二十年,來到了這個無比荒涼的宋。他曾肄業太學,後又任義烏縣令。或許是受駱賓王、宗澤等義烏人錚錚鐵骨的影響,元滅宋後,他隱居不仕,流寓江南。相比夢窗的一心侍詞,草窗興趣廣泛,詩畫音律、筆記小說、藏庋校書都有涉獵,得到的經驗全部交給詞的創作。很像河北文壇四俠的李浩,也涉獵詩歌和文論,同時還研習國畫,把靈感和經驗的養分輸送給自己熱衷的先鋒小說。
「冰弦寫怨更多情,騷人恨,枉賦芳蘭幽芷。春思遠,誰嘆賞、國香風味?相將共、歲寒伴侶,小窗凈、沉煙熏翠袂。幽夢覺,涓涓清露,一枝燈影里。」(《花犯·賦水仙》)水仙何等聖潔,似湘妃鼓瑟,傾訴幽怨。可惜屈原獨將蘭芷寫入《離騷》,卻不知吟賦水仙。歲寒三友亦缺水仙。種一盆水仙在明凈的窗前,沉香的輕煙熏染著她的衣服。夢中醒來,她在燈影里正帶著點點清露。水仙,怎可或缺?草窗寫這詞,實在是要感懷宋亡後流落民間的宮嬪的飄搖之悲。
草窗詠物花草,愛人類身邊普通又奇異的物種,愛那種極易被忽視和踐踏的草木人間。
同樣容易被忽視的還有他的那首《四字令》,「殘月半籬,殘雪半枝。孤吟自款柴扉,聽猿啼鳥啼。人歸未歸,無詩有詩。水邊佇立多時?問梅花便知」。殘月殘雪相間,我獨自輕叩你柴門,猿啼鳥啼。夜色已晚,你該回未回,我本無詩心,卻又萌生詩性。你問我水邊佇立多久,問梅花便知。這首詩看似淺淺淡淡,實則極富漢語的音樂美,「人歸未歸,無詩有詩」,又蘊含哲學思維。宋的遺民遭遇元,從宋亡時的清苦到歸隱時的清空,一脈心靈軌跡,寥寥數語,躍然紙上。
「杜郎老矣,想舊事、花須能說。記少年,一夢揚州,二十四橋明月」。(《瑤花慢》)猶想起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和「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然後一腔感慨,一陣蒼涼。「啼覺瓊疏午夢,翠丸驚度西樓」(《木蘭花慢》);「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監,共賦消憂。」相比夢窗,草窗更清寒冰冷,更有一瀉千里的悲嘆。
清人陳廷焯說,「草窗亦不僅軒豁呈露,其骨韻之高,仍與夢窗無二,真一時兩雄也」。一時兩雄,夢窗與草窗。由於他們的傳記資料極其匱乏,要談兩人的關係和交往,實在為難。在夢窗的一首殘缺的《踏莎行》中,他把晚輩草窗詞與張先和李白比擬,推崇備至。在另一邊,草窗對夢窗推尊和倚重,甚至寫詞「戲調」,可見關係密邇,親近異常。
除幾首殘缺的詞作外,兩窗的關係再無從佐證。但我仍願獨自想像夢窗和草窗見面酬和的情境,聽音律完美的詞,看兩窗細膩絢麗的搖曳飄渺,感懷淋漓著凄風苦雨的世事人生,那將是宋詞震撼絕世的美。


※內山書店購書函考釋
※吳湖帆的昭陵碑鑒藏:「四歐」及「既丑且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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