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年
作為一名生活在北方的南方人,經常被人質疑:「啥?你們家過年都不吃餃子?那吃啥?」,正月里看到我理髮了,也有人瞪大雙眼:「沒出正月,就鉸頭了?」
哼哼,我們家不但過年不吃餃子,連過小年都跟你不是一天!你們是臘月二十三,我們可是二十四!
不過呢,不管二十三還是二十四,都少不了「祭灶」這一悠久傳統。這一天,晚飯要比平時豐盛一些,吃飯前要放一串鞭炮。母親告訴我,這是歡送「灶王老爺」上天的。據說灶王爺一年到頭在灶膛里呆著,保佑這家人能吃上飯。到了小年這天,他老人家要出來透透氣,按現在說法就是上玉帝那去述職,要到除夕那天再回來。以前我一直以為灶王爺是南方神仙,最近讀了老舍先生《正紅旗下》這部小說,才知道老北京在小年這天,也會焚香供奉灶王爺,看來神仙也挺忙,南北西東都要照顧到。
隱約記得以前家裡的鍋台上還貼著一張灶王爺的畫像,模樣已經記不清了,恍惚是一張黑臉,大約是終年待在灶膛里被煙火熏得吧。
這一天,還有一個習俗,就是「封刀」。聽母親說,因為過年是喜慶的日子,動刀不吉利,在這一天要把過年吃的菜全都切出來,菜刀一直等過完年再使用。還有理髮匠的剃刀也不能動了,所以這一天理髮的人也特別多。
以前每年的這一天,剃頭匠還挑著剃頭擔子走街串巷,上門服務。剃頭擔子一頭是個凳子,一頭是個炭火爐子,可以生火,為客戶燒熱水洗臉洗頭。俗話說「剃頭擔子一頭熱」,就是這麼來的。
二十四,掃房子。
新的一年,總是要除舊迎新。南方多竹,就地取材,母親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綁一把帶著翠綠竹葉的竹枝,把犄角旮旯的灰塵都掃下來,房間也徹底打掃一遍。此外,還有「訂被」這一重要工作。就是拆下被裡子和被面,洗洗涮涮,等幹了再把棉花被芯重新縫到裡面。
以前,沒有羽絨被、蠶絲被這些品種,農村都是自己家種棉花,找彈棉花的,做棉被。南方冬天沒暖氣,就靠一身火力和一床厚實的棉被,六斤被、八斤被,都有。
一直到今天,母親也用不慣被套,總感覺被芯會在裡面亂跑,所有採用的還是古老的辦法。冬天溫暖的太陽底下,卸下兩扇門板,用長凳架起,先四四方方地鋪上被裡子,再放上被芯,四周都留出差不多的寬度。最後放上喜慶的被面,把多出來的被裡子翻起來,弄出翻邊,四角還要掖成45°,用針線妥妥帖帖地縫好。
母親的眼睛越來越差,儘管針鼻很大,還是很難穿進去。我在家的時候,穿針的工作就由我來干,這些年在家的日子很少,不知道母親是怎麼穿針的。
二十五,磨豆腐。
俗話說「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在我們家,不是用滷水,用的是石膏。這一天,父親把頭天泡好的黃豆按照一定比例加上水,用石磨磨成濃濃的豆漿。一人轉磨,一人添豆,石磨轉一圈,就往磨盤中間的窟窿里添一勺。嘎吱嘎吱,是木製轉軸在努力工作;坤呲坤呲,是上下兩片磨盤在不屈的吶喊。不一會兒,雪白濃稠的豆漿就做成了。
這時候父親拿出一個特製的十字木架,四端有方孔,中間有鐵鉤。在房樑上栓一根繩子,距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打個繩套。把十字木架的鉤子鉤在繩套上,再拿出一塊一米見方的包袱(紗布),四角分別系在十字木架的方孔上。
把磨好的豆漿舀到包袱里,一邊舀,一邊搖動十字木架,讓豆漿充分過濾。過濾完的豆腐渣在以前也算是一道菜,放點菜籽油和食鹽炒著吃,然而吃起來什麼味道都沒有。
過濾完的豆漿倒進大鍋,大火煮開。等稍微涼一點的時候,豆漿表面形成了一層薄膜。父親用一根細竹竿,一邊揭,一邊將它慢慢捲起來。這就是一桌豆腐最珍貴的副產品——豆腐油(也叫油皮或腐竹)。
父親說自己家做豆腐,就卷一張。如果是職業做豆腐的,大概會一層一層地卷三四張。不過越往後味道會差一些。
煮好的豆漿放到大缸里,加一點石膏粉末,攪和勻了,就這麼放著。過不了多久,豆漿凝固,跟蒸熟的雞蛋羹差不多,這就是水豆腐(豆腐腦)。趁熱乎舀一碗,放點白糖,味道是相當不錯的。
小時候我總擔心石膏用完了怎麼辦,父親告訴我,某某處有座山,山上全是這樣的石膏,等村裡人有人路過那裡,就可以幫著捎兩塊回來。
水豆腐太水了,需要過濾硬化。這時候準備一個方形的、沒有底的木箱,底部用一塊木板托住,再把前面提到過的細紗布鋪在木箱裡面,舀入水豆腐。快滿的時候把包袱收緊,把一塊比木箱稍小一點的方木板壓在上面,木板上再壓塊石頭,擠出水分,一晚上之後,豆腐就做成了。
父親一般會做兩份,一份是豆腐,另一份用來壓制豆腐乾。豆腐乾那份要逐次增加更重的石頭去壓,最後,會拆掉木箱,用上下兩塊木板托住豆腐乾,放到長凳的一頭,讓我壓住;父親再用一根長木棒,利用槓桿原理榨乾凈豆腐中的水分,最終做成結實勁道的豆腐乾。豆腐乾切成塊,放到白鐵鍋里,加醬油、八角等調料,用木炭文火慢慢煮,最後變成黑褐色的成品,口感勁道,香氣濃郁,與辣椒、肉片同炒,味道極佳。
二十六,釀甜酒。
「無酒不成席」,年夜飯自然少不了酒。酒從哪裡來?自己釀。
大鍋燒水,放進去一個上粗下細的圓形木筒「籠蒸子」,中間有屜。淘乾淨的糯米放進「籠蒸子」里,蒸熟了,倒到盆里;「甜酒酵」(一種酵母,白色,球形)搗碎,撒到糯米里,攪拌勻了,再把糯米盛到一個陶砵中,中間掏出一個洞,把剩下的「甜酒酵」都倒進去,再倒進去點熱水,把剛才掏的洞填滿。
把陶砵放到一個上圓下方的竹製農具「稻籮」里,裡面墊稻草,上面蓋棉被,保持溫度。過不了幾天,遠遠就能嗅到酒香,這就做成了。甜酒度數低,口感佳,醪糟可直接食用,也可以和年糕、湯圓一起煮著吃。
在別的地方,也有「二十六,去買肉」這一說。以前我們那家家養豬,快過年的時候把豬解決掉,豬肉自己留一點,賣一點。有意思的是,豬肉賣給別人不叫「賣」,叫「會」,比如會某某三斤,會某某五斤這樣。也許是古時遺風猶存,重農輕商,所以不談買賣二字?
豬養得多,奇葩也多。記得有一年,一頭小花豬四肢短小,卻很能吃,走路的時候肚皮都快挨到地面。它最喜歡圍著我們打轉,不時咬咬褲腳。假如你伸腳輕輕踢它一下,它立馬腦袋一伸,脖子一梗,四腳朝天往地上一躺,把黑白相間的肚皮朝向你,以為你要給他撓痒痒呢!
還有一年,有一頭小豬特別頑皮,給他用稻草鋪好的鋪它不睡,把自己和大豬的鋪都尿濕了,然後爬到大豬背上睡。大豬哼哼唧唧抗議過幾次,不管用,小豬依然不改惡習,最後倒也相安無事,也是奇事。
二十七,捉魚吃。
江南號稱魚米之鄉,水路縱橫,池塘棋布。以前,村裡家家戶戶都有一口專屬池塘,這些年,村裡人不是出去打工,就是遷到縣城,池塘紛紛變成了泥坑,僅有我家那口半畝大的小池塘,因為護理有方,又請了挖掘機深挖擴寬,所以還發揮著作用。「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秋夏時節,天氣晴好時,聽泉聲潺潺,知了長鳴,獨坐於樹蔭垂釣,不亦樂乎。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父親會買幾十上百尾小魚苗放進去,主要都是草魚,也有鯉魚、鯽魚和白鰱,偶爾也會混進幾隻鯿魚。魚兒漸漸長大,食量驚人,頭天割一捆青草扔進去,第二天只會剩下光禿禿的梗。
到了臘月二十七這天,早上八九點鐘,父親就把池塘挖一個缺口,轟隆隆的水聲勾引著我一會一看,一會一看。水面降到一半,魚兒們開始沉不住氣了,不時吐幾個泡泡,搖晃著尾巴來回遊走。等水面再降一些,就有性急的魚兒嘩啦一聲躍出水面,又咕咚一聲滑進水裡,彷彿在查看敵情。等到水面降到最深處的一個淺坑的時候,這下子熱鬧了: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紅的白的,各種魚兒彷彿成了一鍋沸騰的粥,來回亂串。有的順著水流想逃出苦海,自然被早已等候在此的 「漁夫」手到擒來;有的躍出水面,卻陷在軟泥里動彈不得,也被我輕易收入桶中。
最後下水抓魚的活,一直是我最愛乾的。換上單衣,挽起褲腿,一步一咧嘴地趟進水裡。冬天的水涼啊,不過抓到魚的喜悅很快就沖淡了這點寒意。細長的草魚是最好抓的,看準位置,一手掐頭,一手掐尾,一抓一個準。腦袋大脖子粗的胖頭卻不那麼好對付。一隻手抱不過來,得兩手合抱。紅嘴有須的是鯉魚,胖古隆冬的,也不好抓。魚兒又是滑溜的很,經常是剛高興的抓給姐姐們看,下一秒它就滑出手心,濺起我一臉的水花。
二十八,做糖粑。
以前點心很少,就算過年,也是自給自足。過年前要炒花生、炒南瓜子,我們那裡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點心,叫「山芋角」。做的工藝就比較複雜了,山芋(地瓜)洗凈去皮,切絲,晒乾後磨成粉。加水和芝麻和成漿,在蒸屜上攤上薄薄一層,蒸熟了,剪成菱角狀,放太陽底下晒乾。鐵鍋燒熱,放入細鐵砂同炒,既香又脆,還有淡淡的甜味。小時候對我來說,最好的零食莫過於此了。
糖粑既可當點心,也可做主食,類似北方的饃和餅,南方都叫粑粑。有一年和朋友去雲南,路過熹州,聽說當地的「熹州粑粑」很有名,買來一嘗,嗯,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具體做法是粳米粉和水,團成圓餅狀,放入白糖加芝麻的餡,或是腌白菜餡,再捏合成厚厚的圓餅。這兩種餡我都不喜歡吃,我要吃「木心」的,就是啥餡也不放。
秦皇島有一種小吃叫「波羅葉餅」,大致做法將高粱米或苞米碴子浸泡磨面,浸干成麵糊狀,再把麵糊抹在波羅葉的正面,包韭菜、豆角、豇豆之類時令鮮菜切成的餡,蒸熟後去葉食用。波羅葉餅略帶天然的清香,食之頗具風味。我們那也有類似的產品,不同的是,用箬竹的葉子(也叫粽葉)代替波羅葉,糯米代替高粱米,無餡。蒸熟後有箬葉特殊的竹香,令人食慾大增。
二十九,動動手。
自古以來,農村婚喪嫁娶擺酒席,不時興上飯店(當然,以前也沒有),不像現在,連年夜飯都擺到飯店了。在我們那,酒席的菜品菜式比較講究,比如婚宴和比較大型的宴席,就要「八盤十六碗」,意思是八個冷碟,十六個熱菜。菜品和上菜的循序也不能亂,尤其是前幾道菜,號稱是「一雞二魚三圓四胖」。客人們等了半天,難免肚餓,先上碗濃濃的老母雞湯墊墊肚子,再來幾塊魚和幾枚肉丸子開開胃,最後敞開肚子吃第四道「胖子」。「胖子」其實就是肘子,燉得爛熟,再撒上白糖,是小時候難得一見的高級菜,上這道菜的時候還要放鞭炮呢。這種酒席也叫「胖子酒」,一聽說誰家要辦「胖子酒」,大家都要豎起大拇指讚歎幾聲
。
最後一道菜叫「和氣菜」,就是豆腐乾絲、肉絲炒黃花菜。同時還要拿小碟放張紅紙,擺上三個小酒盅和三根香煙。因為,上了這道菜,大家就可以「五魁首」、「六六六」的划拳了。「和氣菜」,大概也是「和氣生財」之意吧。
年夜飯當然不會這麼複雜,但也不會馬虎。這一天主要是提前準備第二天除夕夜的菜,尤其是比較費事費時的。只有這時候,父親才當回主廚。鐵鍋里倒入菜籽油,炸花生米、炸魚塊、炸散子(麻花)。這時候母親就負責剁餡,準備第二天的肉丸。肉丸做湯,還能放一把剛從院子里摘的甜菜葉,一燙即熟,香嫩可口。
年三十,吃大席。
到了大年三十,貼春聯,放鞭炮,吃年飯,看春晚,熱熱鬧鬧,喜氣洋洋。這時候,吃什麼已經不重要,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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