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老死了,你一個人也怪寂寞的!」
文/輕薄桃花
1
又有兩個弟子收拾包袱離開了雪衣閣,作為雪衣閣閣主的我真的很痛心。在我萬分痛心
的時候,大弟子喜滋滋地前來報告:「閣主,燕子樓的樓主請您去樓里一敘。」
我憤怒道:「為什麼要擺出受寵若驚的模樣?燕子樓有什麼了不起!」
「那……」大弟子察言觀色,「我替您回了邀請?」
我更加憤怒:「本閣主是如此傲慢之人嗎?鄰里之間團結友愛,互相串門,本是應該的。」
我洗了一把臉,用上百花坊的胭脂、行風醉的香粉、大麗金的首飾,最後換上天蠶綢緞莊送來的新衣裳,大搖大擺地出門了。
燕子樓與雪衣閣毗鄰而立,不過,雖然建在同一塊地皮上,檔次卻是另有高低。一條砌滿漢白玉,猶如雪緞般的道路通向的是燕子樓,另一條鋪就石子的小路通向的自然是雪衣閣。
一眼望去高下立判,我沒有不開心,我就是仇富。
我在燕子樓等了大半個時辰,樓主薛願才姍姍來遲。
他身穿鮫紗衣,頭戴墨玉冠,手執象牙扇,腰系白玉帶,非常沒有誠意地歪坐在他那張墊著火狐皮毛的太師椅上,說:「聽說桃閣主的十八歲生辰快到了,我與燕子樓上下商量,決定送桃閣主一份大禮。」
我狐疑,我警惕,我左眼跳,薛願那張禍害人的臉上分明寫著非奸即盜。
如果沒有薛願,燕子樓樓主的位置就是我的。沒錯,很久以前,我乃燕子樓老樓主親傳弟子,頭頂繼承者光環,天資聰穎,德才兼備……
薛願入燕子樓之際,我並沒有意識到他的狼子野心,也許是他長得好看的緣故。我一直以為長得好看的就是好人,我真是太天真了。薛願憑藉那張美人臉,迅速在陰盛陽衰的燕子樓積累了大量人氣,加上他武功高強,在逢妖必殺這一點上甚得老樓主心意。
而我唯一讓老樓主不滿的是我主張妖分善惡,不該一棍子全打死。
所以說薛願老奸巨猾地迎合了老樓主,於是老樓主臨終之際,將樓主之位傳與薛願,並囑咐我好好輔佐他。
太子如果被謀權篡位,會去輔佐下一任君王嗎?
答案自然是不會。我一怒之下脫離燕子門,開山創派,建立雪衣閣,意欲廣招弟子,興盛雪衣閣,名揚天下,把燕子樓踩在腳底下,高高俯視。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自打薛願做了樓主,上山拜師學藝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女孩子仰慕他的容顏,男孩子崇拜他的實力,在每年的招新上,雪衣閣輸得一敗塗地。即使是寥寥可數的幾個弟子,在雪衣閣也經常發生這樣的情況–
幾個人趴在圍牆上,偷看隔壁燕子樓的練武場,嫉妒羨慕恨地討論:「薛願當真有仙人之風,假以時日,必定能得道成仙。」
做夢!
「他這樣的容貌,想必在天上也是數一數二的。」
沒見過世面!
「聽說他斬殺了大澤深處的一頭巨狼妖,被大澤附近的居民奉若神明。」
聽說而已!
更有甚者棄明投暗,叛上燕子樓,對此我只能說有眼無珠,越發看薛願不順眼。
2
薛願看我也不大順眼,即使我貌美如花,膚如凝脂。他時常批判我婦人之仁,優柔寡斷,拖拖拉拉,與妖為伍,不知廉恥,枉為修道之人。我懷疑他沒少在老樓主跟前說我壞話,以此動搖了我穩如磐石的繼承者位置。
雪衣閣建立之初,附近的大妖小妖皆來送禮祝賀,瞧,我在妖裡面還是很有人氣的。這些小妖雖然化了人形,但還是被裝模作樣、前來道賀的薛願看了出來。這傢伙與我差不多的年歲,在修道方面天賦卻是極高,只見他凝劍氣於掌心,毫不留情將我的忠實粉絲轟下山,並冷傲地表示:「如果不是今日是你雪衣閣的好日子,我定大開殺戒,斬妖除魔。」
哼,如果不是看在他送了一顆鴿子蛋大的夜明珠,我定叫他滾出去。為了這顆夜明珠(雪衣閣實在是沒啥值錢的東西了),我忍氣吞聲,留他吃了一頓上好席面。最後夜深人靜,我在黑暗中欣賞夜明珠的時候,卻發現這顆鴿子蛋大的夜明珠真的只是一顆鴿子蛋!
燕子樓寶庫中好東西數不勝數,薛願連區區夜明珠都捨不得,可見其摳門程度。現在他說要送我一份生辰大禮,我必須有理由相信他不懷好意。
「不知薛樓主想送我什麼?」視金錢如糞土的我冷笑一聲,譏諷地看他一眼,「燕子樓兵器庫的那柄以深海玄鐵鑄造的赤淵劍?那尊一人高的紅玉髓珊瑚樹?還是那對價值連城的黃銅靈獸鼎……」
燕子樓的好東西真不少啊。我咽了咽口水,昂首挺胸道:「本閣主統統不稀罕。」
薛願懶洋洋地笑了,長長的睫毛垂著,聲音里充滿了誘惑:「我要送的這份大禮可比你說的那些值錢多了。」
我又吞了一口口水。
「近日我遙望雪衣閣,發現雪衣閣從建築到裝潢實在簡陋,比之燕子樓有著雲泥之別,一點兒不像人住的地方。」在我發飆之前,薛願話鋒一轉,「所以我打算出資擴建修整雪衣閣,為桃閣主打造一座全新的富麗堂皇的堪比皇家園林的雪衣閣。不知這份大禮桃閣主可喜歡?」
我兩眼發光,心裡已經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
不過幸好我在看到一座金光閃閃的雪衣閣的同時,還看到了薛願狡黠的雙眸。
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哪!
早前還在燕子樓的時候,我上蠻荒,斬殺一隻妖力高強、胡作非為的千年狐妖,幾次三番敗下陣來,自己更是受了重傷,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薛願在我床前咬牙切齒地說:「大膽狐妖竟敢傷你至此,我定叫他剝皮拆骨、灰飛煙滅!」
那樣的口吻,好似我是他非常重要的人,我被感動了。更讓我感動的是,薛願孤身殺上蠻荒,以一己之力力戰狐妖。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只記得他拖著狐妖的皮毛回到燕子樓時已經奄奄一息,渾身鮮血淋漓,傷痕纍纍。我一直記得他慢慢走到我面前,輕聲說:「這下,他再也不會傷害到你了。」
那是我第一次,估計也是最後一次為薛願流眼淚。
那一戰他休養了整整一年才恢復元氣,其間我端茶倒水,隨叫隨到,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但是,薛願傷好之後做了一件事,把我的感動抹殺得一乾二淨。他殺了我養的一隻小兔妖!這隻兔子我養了十年,剛剛修得靈性,學會說人話,閑來還能與我嘮嗑。老樓主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薛願卻道:「我燕子樓除魔衛道,怎能養一妖物?不管是罪大惡極的狐妖還是尚未有機會犯罪的兔妖,都不該存於世間!」
這下我算是明白了,他斬殺狐妖壓根兒和我沒半點兒關係。「嫉妖如仇」的他連區區小兔妖都看不過,怎麼會容忍那隻為非作歹的狐妖?他不過是賣我一個人情,白白浪費我的感情。
至此,我一直謹記,薛願虛偽狡詐,內心隱藏著深深的惡意!
3
「薛樓主大禮太厚,我無福消受。」
我難得有骨氣地拒絕了薛願,雖然我認為雪衣閣確實需要修葺,雖然我確實垂涎燕子樓的亭台樓閣、雕樑畫棟,並一度以為這些將來都會是我的。
薛願惋惜地摸著自己的下巴:「唉,本來我打算貢獻燕子樓庫房中的寶物的,畢竟新屋修成總需要一些鎮宅之寶,不管是黃銅靈獸鼎,還是翡翠白玉觀音,亦或是老樓主留下第一箱子古籍字畫,都特別適合。」
我舔了一下嘴唇:「全……全部嗎?」
薛願揚起嘴角,滿面春風:「自然是全部,光是擺滿客廳的博古架就需要不少壓箱底呢。」
我的口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流下來,這誘惑太大了:「呵呵,既然薛樓主執意如此,本閣主便承了你的人情。」
薛願搖著那柄象牙扇,看起來比我還高興:「如此,多謝桃閣主給我表現機會。」
雖然依稀感覺哪裡不對勁,但一大堆即將襲來的寶物已經頃刻淹沒了我的理智。我與薛願商討了一下設計理念和裝修風格,並在薛願的盛情邀請下,決定在雪衣閣修繕其間,帶領屈指可數的幾個弟子暫住燕子樓。
聽起來似乎沒有哪裡不對。
我高高興興地回到雪衣閣,弟子們都覺得奇怪,因為我從來沒有一次從燕子樓回來是高興的。我向眾人宣布了這個好消息,他們立刻回房,收拾包袱的速度還是有點兒打擊到我了,到底是有多嫌棄雪衣閣啊……
一隻鳥妖偷偷摸摸飛過來,同我說:「小桃子,聽說你即將迎來二十生辰,山下眾妖商議了,決定在那天冒險上山,為你慶祝生辰。」
我一怔,終於意識到薛願的提議似乎太巧了。我生辰在即,雪衣閣一時半會兒也修葺不好,估摸著我今年是要在燕子樓過生辰了。我若是在燕子樓,有薛願在,眾妖們是決計不敢上來的。
不管巧不巧,看在燕子樓寶物的分兒上,看在我即將成為有錢人的分兒上,我認了!
聖人曾經說過,有錢人不一定比窮人更開心,在燕子樓我深刻領會了其中精髓。我的弟子們加入了燕子樓弟子的每日學習中,聽蕭願說道,跟蕭願習武,就連看蕭願的眼神都越來越崇拜,越來越明目張胆。
好像完全沒我這個雪衣閣閣主什麼事了,我深深擔憂這次做客之後,我的弟子們再也回不了雪衣閣……
而我除了看一看雪衣閣修葺的進度,幻想一下自己住進去之後的畫面,在燕子樓這個連妖都不來和我說八卦的地方,閑得都快長毛了。
終於有一天,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歷經千辛萬苦出現在燕子樓外,梨花帶雨地問:「請問薛願住在這裡嗎?」
渾身上下的八卦因素迅速被調動起來,我立刻奔出去,熱情接待了這位名喚薛環兒的少女。最近用得上我的地方太少了,不刷存在感我快被我的弟子們忘記了。我聯想豐富,已經猜出八成是薛願在外頭欺騙了單純少女,又拋棄人家,結果少女痴心不改,一路尋來的凄美愛情故事。
我斜眼看薛願,他坐得紋絲不動,慢慢啜著茶水,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親切地說:「姑娘,有我在這裡,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薛環兒「撲通」一聲跪下說:「爺爺,奶奶只剩一口氣了,我特地來尋爺爺回去見奶奶最後一面。」
她叫誰爺爺?我瞧她眼淚汪汪地看著薛願,整個人都不好了,果然我的腦洞還是不夠大。薛願雖然看上去同我差不多年歲,但我知道他修為略高,實際年齡約莫比我大上十歲。
薛環兒卻叫他爺爺,這麼推算,他至少已經年過半百了。
原來四十年前薛願與奶奶情投意合,成親生子之後,薛願又念著修道成仙,終於無恥地拋下奶奶,遠走他鄉。
把自己的成就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薛願真是太卑鄙了,如果不是礙著薛環兒在場,我早上去清理門戶了。
比起我的熱血沸騰,薛願冷靜得多,淡淡地糾正薛環兒:「我記得你奶奶,不過當年與你奶奶情投意合、成親生子的人並不是我。你爺爺與我同姓,是五十里外和尚廟裡的薛和尚。你長得與他倒是有幾分相似,你尋過去一問便知。想來你奶奶年紀大了,記錯了人。」
4
我天生俠氣,立刻仗劍道:「五十里是個遠距離,我御劍送你過去。」實際上我特想驗證一下薛願的話,我巴不得有個屎盆子扣在他頭上。
薛願敏銳地瞅了我一眼,低聲同我說:「你不要去,我看這事有蹊蹺。」
我白他:「有什麼蹊蹺,難不成是那位快斷氣的奶奶暗戀你已久,騙你去殉葬?薛樓主,你想多了吧?」
他拗不過我,最後陪我們一起去找薛和尚。
事情的發展並沒有出乎意料,五十里外和尚廟的薛和尚和薛環兒確認了祖孫關係,抱頭痛哭,心情平復後,薛和尚朝薛願一拜:「貧僧三歲時遇見薛施主,薛施主即是現在的模樣。如今貧僧七十歲,薛施主還是這般年輕,想來薛施主已經修成了仙人。」
我不屑道:「沒見過世面,仙人哪裡這樣容易修成,他不過是修為高些,故此容顏不改。」
實際我內心波濤洶湧,這樣推算,薛願豈止年過半百,至少快一百歲了!
老樓主修為甚高,也沒有薛願這般駐顏有術,薛願到底是習了啥道家秘籍,竟然有永葆青春的趨勢?當初我投入燕子門拜在老樓主門下,降妖除魔,捍衛正道全是扯淡,我是沖著年齡永遠十八來的。
望著薛願風霜不改的容貌,我彷彿窺見了青春常駐的秘密。
我決定和薛願做好朋友了。
但薛願一點兒沒有和好朋友分享秘密的自覺,我纏著他問了幾日,他起初意興闌珊,不願告訴我,後來不知咋的改變了主意,大方說:「其實是我殺妖積德,上天賜我容顏不老。」
騙誰呢,鬼才信!
薛願這種人,越纏著他,他越覺得自己是香餑餑。我拂袖轉身:「算了,生老病死乃人間常事。」
他甚是欣慰:「桃灼灼,你能有這般領悟真是不容易了,希望你滿臉皺紋、身軀佝僂之時還能有如此境界。」
滿臉皺紋、身軀佝僂的醜樣子我想都不敢想,立即滿臉堆笑,折了回去:「我若老死了,你一個人也怪寂寞的,咱好歹同門一場,我哪能忍心?」
他一怔,也許料不到我說出如此感性的話,凝視我良久,喃喃道:「一個人是怪寂寞的……」那一刻,他好似已經在這紅塵凡世中獨自走了千百年,管他車水馬龍、燈火闌珊,他依舊只是一個人。
我的心好像發酵了的麵糰,微微裂開,泛起漣漪般的痛。
我不知怎的,心裡有點兒虛,大著嗓門問:「你到底怎樣才肯告訴我?」
對手是奸詐狡猾的薛願,我早早做好了做牛做馬的準備。但他居然放棄了蹂躪我的大好機會,假裝清高:「你生辰那日自會知道的。」
要不要整得跟天機不可泄露似的啊?
這天晚上,我奇蹟般地夢到了憂傷的薛願,這在我的做夢生涯中是非常難得的。他白衣廣袖,目光決絕,毅然從九霄雲端躍下,像天上的仙人跌落了凡塵。我撥開夢中的雲霧尋他,忽見他露出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我一下就給驚醒了。
「桃桃……」床邊有人,我驚魂未定地看過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張血臉。他死死捂住我的嘴巴,扼殺了我尖叫的機會。
5
我對這隻貓妖出現的方式頗有怨言,但瞧他楚楚可憐,兩眼流淚的樣子也不好意思繼續擺一張臭臉了,雖然我真的差點兒被嚇死。
小貓妖是山下百花胭脂坊的夥計,我是他們家的忠實客戶。薛願一直不待見我用妖精的產品,誰叫他們東西好啊。
小貓妖聲音哽咽,又怕哭聲大了招來薛願,壓抑著悲痛,低聲求道:「我今日冒死潛進燕子樓實在迫不得已,老闆娘受了重傷,奄奄一息,她有話想告訴你,我若不請你過去,她死不瞑目啊!」
我覺著事情大發了。百花胭脂坊的老闆娘是一隻千年花妖,修為甚是了得,但她妖格頗高,輕易不會有道人去招惹她,一般道人也不是她對手。
我立刻換好衣服出門。小貓妖臨走時偷偷瞅了一眼薛願的房間,我嚇唬他:「還不走,等薛願出來除妖啊!」
他一哆嗦,一溜煙跑了。
我趕到百花胭脂坊的時候,花妖老闆娘下半身都現出原形了。她是一朵向日葵,生下來就註定積極向上的花妖,這也是我和她做朋友的原因。她攥著我的手,吃力地交代遺言,雖然我覺得現在救她才是正事,但她一定要先同我說話:「是薛願殺我。我無意中撞見他獵妖取丹的醜事,他殺我滅口。你以為他為什麼容顏經年不改,他便是靠的這歪門邪道。獵食妖丹,一向是修行的捷徑……」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表示垂死之人的爆料一般都是真實可靠的。然而,即使我常常腹誹薛願卑鄙無恥,奸詐狡猾,但我心中對花妖的話還是懷疑的。是,薛願殺妖無數,不分善惡,手中沾滿妖血,但他不會幹出獵食妖丹這等違背道格的事。
他是一名最最合格的道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信任他。也許是他太「嫉妖如仇」的緣故,妖在他眼裡是低人一等的噁心生物,他此生最大心愿是殺盡天下妖物,又怎會偷食妖丹?
他有不老容顏沒錯,但我認為那是他修行有道的緣故。
我垂了眸子,安慰道:「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的。」
花妖苦笑:「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
她吃力地抬手,想要觸碰我,忽然一道劍光破門而入,以封喉之勢割開她的血肉。
「桃灼灼!」是薛願。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結果了花妖,又摟我腰御風而行,動作一氣呵成,等我反應過來,胭脂坊已經被遠遠拋在身後。
待要掙扎,薛願忽然擰眉,一口鮮血噴出,我們從半空中摔了下來。我這才發現他受傷了,是很嚴重的內傷,連忙扶起他:「薛願,你怎麼樣了?」
他從懷裡摸出燕子樓的青芝火靈丹,吞下去一顆,彷彿才有了氣力,微笑著看我:「今日怎麼不與我生氣了?往日我若是殺你一隻妖精朋友,你上躥下跳,要與我拚命的。」
我沒好氣道:「算你運氣好,花妖也是只剩一口氣,你不動她她也是要死的,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他揚起嘴角一笑,許是牽動傷口,連連咳嗽。我就納悶了:「如今還有妖能重傷你嗎?」
他沉了臉色,眸中彷彿有火焰燃燒:「我中了他們的計謀,以為他們抓了你,遠遠瞧見你躺在地上就失了警惕,只顧跑過去抱起你。結果那是妖怪變的,乘我不備差點兒把我打死……」說到這裡他忽然吼我,「你三更半夜跑出去幹什麼?」
我對病人一向寬容,耐心地說:「花妖病重,我來送她一程。」
薛願咳嗽,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恨鐵不成鋼:「白痴!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和妖怪打交道,萬一……」
「現在是什麼時候?」我狐疑。
他沉默了,好似難以啟齒。天上一輪明月,不知怎的映得他萬分凄苦。良久,他低聲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長生不老嗎?我現在告訴你。」
我心裡一緊,嚷道:「你不是咬死了不肯告訴我嗎?你不是說過了生辰我自會知道嗎?」
他淺笑:「我怕到時你不肯聽我說了。」
他雖然在笑,但笑得我心裡特別酸。我乍然反應過來:「薛願,你不是也交代遺言吧?」
「放心,你不死,我是不會死的。」他斬釘截鐵。
什麼叫我不死他就不會死?我暗中白他一眼,很是不屑。
6
很久很久以前,薛願是九重天上的一名仙人。有一天,他見到一位凡間女子,動了凡心,因此被貶下凡間,永世不得返回天上。
「我仙骨尚在,所以長生不老。」
聽了這個故事,我是有點兒失望的。原以為會是一個精彩狗血的三角戀,搞半天情節和戲檯子上唱得一模一樣。我興緻缺缺:「就這麼一個破故事,你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還神秘兮兮要拖到我生辰那日?」
他裝模作樣地嘆息一聲:「你那麼希望永遠十八,我怕早早講了這個故事,你一點兒盼頭都沒有了,畢竟我曾經是仙人,你與我相差甚遠,再修鍊個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趕得上我。」
「薛願,你個賤人!」
我撲上去掐他,忘記他重傷在身,差點兒把他打死。
薛願這一次受傷恢復緩慢,傷口遲遲無法癒合,我生辰的前一日他還躺在床上咳嗽。也許是他受傷的緣故,附近的妖漸漸有些猖狂,我遭了幾次襲擊。不過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小妖,我並未放在心上,薛願卻為此憂心忡忡:「要不是我受傷,這些小妖哪敢踏進燕子樓半步!」
我嗤之以鼻,自顧自布置燕子樓,為明天的生辰慶祝做準備。
下山買壽麵的時候,小鳥妖飛到我肩膀上說:「桃子,我看到薛願往樹林里去了。」
我揮手趕它,脫口道:「怎麼可能?他傷重,在床上躺著呢。」
「真的真的。」小鳥妖信誓旦旦,「我親眼看見的。樹林里住了一隻虎妖,薛願如今受了重傷,恐怕不是他對手,你快去看看。」
真是的,都這個時候了,他還裝除妖大英雄,真不讓人省心。
我放下手裡的壽麵,急匆匆地趕過去。樹林里已經有血腥味飄出,我心裡一緊,撥開樹叢,只見陽光從茂密的樹葉中漏下來,照得那一幕陰森可怖。
薛願正剖開虎妖的肚子,取出虎妖的內丹。他雙手鮮血淋漓,目光貪婪,嘴角含著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
他仰頭,把這顆內丹吞進口中。
我不敢相信雙眼,只覺得眼淚要奪眶而出。想到自己在花妖面前對他的維護,真是可笑至極。什麼彩虹仙子,都是騙人的。
小鳥妖嘰嘰喳喳在我耳邊叫:「這些年,薛願為了獵食妖丹,殺了我妖界不下數千的同胞。他一直打著斬妖除魔、為民除害的幌子行事,不管是窮凶極惡的大妖,還是那些一輩子沒害過人的小妖,他統統不放過。他用心險惡,為了一己之私,殘害生靈,他才是妖魔!」
鳥妖的眼睛閃著光芒,凝神盯著我:「桃子,你是最合格的道人,我求你幫幫我們。」
我只覺得心神激蕩,熱血沸騰,想起薛願其實已經活了很久,想起花妖臨死前的話,滿眼瞧見的都是薛願陰險貪婪的模樣,不由得握緊手裡的劍,直直朝他刺過去。
劍刃沒過血肉,深深刺入他的心臟,他的嘴角溢出鮮血,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我,就像我剛剛難以置信看著他。
鳥妖發出一聲喜悅的尖叫,寧靜的樹林忽然熱鬧起來,無數大妖小妖在一隻蛟妖的帶領下從四面八方涌過來。蛟妖大笑:「燕子樓樓主薛願,死在自己心愛的女人手裡是什麼滋味?哈哈……」
我跌坐在地,茫然地看著他們。
薛願冷笑:「妖王手底下的大將都出來了,想必薛某讓你們費心了。」
「薛願,你自恃道義,屠我妖民千萬,妖王早就想將你碎屍萬段。不過那樣太便宜你,總要叫你生不如死,死不瞑目才好。」
薛願目光冷冷的:「所以你們迷惑薛環兒上山尋我,只是為了引桃灼灼去見薛和尚,叫她知道我其實已經活了很久。再引她去見花妖,通過花妖的口在她心裡埋下懷疑的種子。其間你派人幻化成桃灼灼的模樣重傷我,臨近桃灼灼生辰又不斷派出小妖襲擊她,叫身受重傷的我越來越焦灼,生怕無法保護她,逼得我不得不走獵食妖丹,短時間內恢復功力這條路。最後你設計讓桃灼灼見到這一幕,並讓那隻鳥妖目惑她來殺我。真是費盡心機啊!」
「薛樓主分析得太對了。」蛟妖溫柔地看向我,「小桃子,接下來該輪到你了。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你,對我們偉大的妖王來說,可是最美味的佳肴了。尤其是十八歲的鮮嫩少女啊,想起來就流口水。」
我警惕地看著他:「所以你們一直等到臨近我十八歲生辰才動手?」
蛟妖鼓掌:「這次我們小桃子終於變聰明了。」
他緩緩朝我靠近,薛願喝道:「你敢動她試試?」
「薛願,你想阻止我嗎?」蛟妖笑,「你忘了自己如今身受重傷,別說是我,就是我身邊這些不入流的小妖你也不是對手,哈哈哈……」
薛願氣急敗壞,掙扎著一掌打過去。蛟妖不緊不慢地避開,輕蔑道:「你現在離死已經不遠了,還妄想傷我,不自量力。」
然而薛願那一掌卻是狠狠打在蛟妖心口,他沒能避開薛願這一擊,飛出去老遠,重重摔落在地。他難以置信,薛願也難以置信,低頭看見自己胸前的劍漸漸透明,消失無形,血淋淋的傷口也瞬間癒合。
就像從來沒有受我一劍似的。
我慢慢站起來,冷冷掃視前一秒還志得意滿的蛟妖:「為了取薛願性命,為了拿我祭獻妖王,你們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啊。可惜我這個人雖然笨,記性卻很好。你以為我是自願修道?錯了,老樓主第一次見到我即說我出生在陰年陰月陰時陰刻,是妖怪眼裡的美味佳肴。為了保命,我才上燕子樓強身修道,期望有朝一日不會死在妖怪手裡。」
我看向薛願:「老樓主臨死前將我託付給你,請你一輩子保護我時,其實我躲在外面偷聽。我知道你這個人重情重義,信守承諾,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你是要一輩子保護我的人,我怎麼可能送你去死?開什麼玩笑,你可是我的保命符……」
7
他笑起來,輕聲道:「是啊,我答應了老樓主一輩子保護你。」
薛願很好看,白衣飄飄,春風拂面,氣氛非常和諧。我知道不該打破這氣氛,興許該配合薛願來個柔情似水,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什麼原因青春不老?別再騙我說你是貶下凡塵的仙人。話本子里說了,貶下凡塵的仙人可比你厲害多了。」
「我不告訴你。」他居然理直氣壯。
我只得出撒手鐧:「為什麼剛剛蛟妖說我是你心愛的女子?兩個問題你至少要回答一個。」
薛願噎了一下,耳根子悄悄紅了,清了清嗓子說:「其實我是怕你亂來,我修為極高是因為有一年我在蓬萊山中做客,偷吃了他們的鎮山之寶……」
我笑容滿面,搓著手,雙眼發光:「是的,我早聽說他們的鎮山之寶有長生不老的功效,還以為是吹的,哈哈哈……薛願,你說燕子樓加上雪衣閣打不打得過蓬萊啊?」
「你別亂來啊。」
「不亂來,不亂來。」
我耳邊傳來一眾妖精的聲音。
「怎麼辦?我們要不要撤?」
「撤吧,蛟將軍都打不過薛願,我們哪裡是他的對手?」
「不趁機除了薛願,我們妖界子民以後還會遭殃。」
「那你去!」
「嗯……來日方長,從長計議,我們先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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