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輕於鴻毛,為藝術與命運而戰重於泰山
在很多人看來,藝術是悠然自得的樂事。
在特殊年代裡,有一個內心熱烈而孤獨的靈魂用穿透時代的喉嚨喊出:
為藝術戰!
這個藝術的戰士,拋開中西古今藝術的桎梏,一次次承受時代的枷鎖與鉗制,身邊的戰友在痛苦中屈服,在憤恨中倒下,而他肉身被命運的悲劇拷打即使遍體鱗傷,與親人天各一方,戰士的本色依舊不改,比頑石還要堅固的心性卻致使不變。
如同寒夜裡的孤鴻,無人相伴卻執著的向堅信的目的地飛去,無論何時,總有一些心性相仿的人可以讀懂他。
林風眠,廣東梅縣人,畫家、藝術教育家、國立藝術院(現更名為中國美術學院)首任院長。自幼喜愛繪畫,歷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校長、國立藝術學院 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副主席。
19歲,留法勤工儉學
早年失去母親,林風眠變得很沉默,很多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對母親的眷戀和濃濃的鄉愁一起陪伴他一生。因此,中學畢業的林風眠,收到了梅州中學的同窗好友林文錚從上海發來的信函,獲知了留法勤工儉學的消息,遂作為第六批留法勤工儉學的學生,他們從上海乘法國郵輪四等艙,艱難航行月余抵馬賽港,開始了嶄新的人生歷程。那一年,林風眠 19 歲。
那時的巴黎是人類視覺藝術的黃金時期。馬蒂斯比林風眠早一年到巴黎,莫奈在巴黎正達到他的巔峰狀態,塞尚與莫迪里阿尼已去世,但他的藝術理論正被巴黎重視;畢加索等當時還健在巴黎。
《琵琶仕女》中華藝術宮藏
林風眠《漁村豐收》
在這樣的環境下,林風眠的藝術水平和自身的氣華得到了質的提升。意氣風發的他忽然有了遊學德國的念頭,於是拉上好友一起去柏林。
這註定是個不平凡的旅行,就是在這次旅行里,他認識了他的髮妻——羅拉小姐,一個出身沒落的貴族家庭,雖然學的是化學,卻有著極深的人文學養,成了他了解和研習西方繪畫、音樂、文學藝術的嚮導兼紅顏。
1923 年,在法國學了三年繪畫的林風眠(中)遊學德國,與好友林文錚、李金髮去柏林
林風眠的德語很糟糕,但是羅拉並沒有嫌棄他,也沒有嫌麻煩,反而與他用字典交流。她的博學和體貼深深地打動著林風眠,於是,他們在聖母教堂神父的主持下舉行了婚禮。
《騖群》上海中國畫院藏
意氣風發,出任國立藝專首任院長
娶妻之後,林風眠帶著愛妻羅達返回巴黎,隨後,他的巨幅油畫《摸索》在法國舉行中國美術展覽上,贏得了巨大聲譽,被法國記者評為「中國留學美術者第一人」。
林風眠《摸索》局部
他所描繪的這幅作品彷彿人類精神中最宏大的史詩,盲詩人荷馬在前摸索,後面被聖哲包圍,大概早年命運不幸讓他會比旁人更多思考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畫中主角的摸索,也見證了他的摸索。蔡元培從《摸索》里看到了中國美術教育事業的希望,與林風眠一見如故。
「小夥子,有前途。」
「前輩謬讚了,還請前輩多多指點。」
蔡元培笑了,似乎心中已經有了打算,肯定的說道:「一定,一定。」
蔡元培
此時的林風眠真可謂是人生得意,但命運似乎不願意放過他,當年他的妻子羅拉分娩時不幸染病,母子雙亡,他們的離去加上不久前祖父和父親的相繼去世,親情和愛情皆失去的林風眠,孤獨幾乎擊倒了他。
還好,他還有藝術。
林風眠《秋山深居》
在生死別離中,他悟到了生命的脆弱,創作了另一幅名作《生之欲》,獨佔了巴黎萬國博覽會的鰲頭。蔡元培稱讚:「得乎技,進乎道矣!」
1925 年聖誕節過後,林風眠選擇回國。船剛在上海抵港,就看見岸上大紅條幅寫著:歡迎林校長回國。那時林風眠並不知道,蔡元培已經保薦他為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
就這樣,年僅 26 歲的林風眠稀里糊塗地被「架」到北平併當了校長。
林風眠
《葵花》上海市美術家協會藏
時局動亂,莫名含冤,家人離去
1928年,受蔡元培提攜,林風眠赴杭州出任國立藝術學院(後來的中國美術學院)首任院長。
在林風眠主持下,在這裡,真才實學是在藝專確立話語權的最重要標準,誰的繪畫成績好,誰就得人尊敬,誰就是天之驕子。短短十載,就培養了一大批國際頂尖藝術大師。
1936年,林風眠帶領杭州藝專教師們到超山憑弔吳昌碩墓
只是,命運的劇本總是跌宕起伏,不久便倒了白色恐怖時期,當局到處逮捕,屠殺共產黨人,林風眠憤怒而作巨幅油畫《痛苦》,並在西湖博覽會上展出。結果,蔣介石看到了,十分不滿,質問:「光天化日之下哪來那麼多痛苦?」
林風眠《痛苦》
這些可慘了,得罪了蔣介石,那還有好果子吃?結果,未等到蔣介下令關門的手諭,卻等來了盧溝橋的炮聲。
1938年,在流亡教學中,杭州藝專與北平藝專合併,引發了派系鬥爭,毫無宮斗經驗的林風眠為全校師生留下「為藝術戰」四個字,離開了他苦心經營的學校。
《青山》上海市美術家協會藏
抗戰期間,輾轉西南,生活雖然清苦了,但林風眠這個人卻自由起來。
在嘉陵江邊一排破舊的大倉庫里,林風眠孤身開始了簞食瓢飲苦行僧的面壁作畫。他滿懷激烈地畫下了嘉陵江山水,畫下了鮮活的勞動婦女,畫下了行進在湍急江水中的大木船……
林風眠《豐收的早晨》
後來,抗戰結束,他把妻女接到了杭州的玉泉別墅里,在杭州藝專做了一名普通教授。然而好景不長,學校一批師生被冠以「新派畫集團」進行批判,林風眠就成了「形式主義祖師爺」,這個「罪」很大,而他的身軀太小,承擔不起。
1950 年代的林風眠,在杭州玉泉寓所
《白荷》
在職場上有一種體面的勸退,叫自動離職。1951年,在批判會開始之前,他選擇了主動辭職,蟄居在上海南昌路舊樓中,此後27年,再沒挪過窩。
他大概可以忍受分別的煎熬,卻難以接受身邊的人受苦。1955年,也不知是他為了妻女的安全勸走了她們,還是因為她們受不了那樣的苦楚,這一年,妻子和女兒遠走巴西,再未歸來。
1963年,林風眠在上海南昌路寓所畫畫
野蠻的恐懼,毀掉作品求生
無親人,無工作,無收入,林風眠變成了「三無分子」,生活變得異常清貧,連他相依相靠的貓,因愛吃魚不得不忍痛送人。
只有藝術不穿衣吃飯,不會背叛。只要能畫畫,他就可以同畫里的人物、花鳥、山水、動物對話、交流,他的內心就是愉快的。可是,就是想靜靜畫畫的夢想,也被不請自來的文革打破了。
在紅衛兵抄家之前,他把幾十年心血凝聚成的成千幅畫作,或泡為紙漿,沖入馬桶,或焚為灰燼。
20世紀60年代末,林風眠把大量作品沖毀在這個抽水馬桶里
他對於自己的作品「毫不留情」的銷毀,平時談笑風生的他,此時也是緊縮者眉頭。來自心底的覺知卻告訴他,畫可以毀,心中的藝術的火種卻不會滅。看著身邊好友一個個隕落,甚至像傅雷夫婦雙雙自殺。
瘋狂的年代,有人發瘋有人自行了斷,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再次從絕望中崛起,如果說「為藝術戰」說出了他藝術戰士的身份,這次則是要為生命而戰:
「我絕不自殺。我要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然而欲加之罪,又怎能逃避,換得四年多的牢獄之災,讓70多歲的林風眠,有苦難言,有覺難眠。
他就像隱士,像戰士,獨自一人奮鬥著。
林風眠
晚年到香港,燃燒的激情,每天瘋狂畫畫
「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偉大的時代一個一個過去了,我依然不動。」—— 林風眠1977年「文革」結束後,林風眠在葉劍英幫助下被批准出國探親。他被允許帶走34幅舊作,換得一張從香港到巴西的單程機票的外匯,轉機四次,飛行 40多個小時,到巴西看望分別 22年的妻子女兒。
1977年林風眠即將離國之際贈予好友兼同事於庾梅女士的《雙鷺圖》
臨行前,他把帶不走的畫全部贈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的是一幅《鷺鷥圖》,這幅畫至今掛在上海武康路 113號巴金故居的客廳中。學生吳冠中收到的是蘆塘和歸雁,他為此賦詩一首,遙祝恩師「浮萍葦葉經霜打,失途孤雁去復還。」吳冠中想到先生此去孤雁離群,不禁潸然淚下。
1990年2月吳冠中與林風眠在香港太古城寓所
《蘆雁圖》
客居香港的10多年間,林風眠先後在日本、法國、香港、台灣成功舉辦個展,在80高齡憑記憶重畫在「文革」中毀掉的作品。這次他用實際印證了藝術不朽,藝術品可毀,而靈魂不滅。吳冠中提起他的老師,說道:「將生命留在尺牘間奔騰、呼號、哭之笑之」。
《人生百態》、《噩夢》系列等作品,不復精緻的含蓄,而是回歸青年時代蓬勃的浪漫與表現主義格調,既老辣又天真,彷彿讓人看到「尖峰突兀,山林深杳,殘陽如火,雪域荒莽」,「筆觸之粗獷、色彩之強烈、風格之縱放,前所未有。」(郎紹君語)
林風眠在香港的生活照
縱觀林風眠的一生,命運多舛,他就像畫壇的一隻孤鴻,凄美地飛翔在天地之間,又像身披蓑衣的獨釣老翁,任由煙雨吹打寂靜地漂流在藝術之湖上。他為藝術做了很多,藝術也支撐著他一直走下去,他和藝術好似就是一體的。看到他墨彩間鑄就的寒夜孤鴻,會心的人或許會忽略時間之輕,而能體會靈魂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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