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經——論語體貼之十八
2.2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注釋】
《詩》三百:《詩經》實有三百零五篇,「三百」只是舉其整數。
蔽,朱熹《集注》:「蔽,猶盡也。」
思無邪:《詩經?魯頌?駉篇》中的詩句。
【翻譯】
孔老師說:「《詩經》三百來篇,用一句話來概括中心思想,就是『沒有不正經的想法。』」
【辨析】
孔子引「思無邪」到底是什麼意思?二千年來吵成一鍋粥。
先看《駉篇》原詩: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
……
思無疆,思馬斯臧!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
……
思無期,思馬斯才!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
……
思無斁,思馬斯作!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
……
思無邪,思馬斯徂!
「思」有三解:
一,發語辭,無意義。俞樾《曲園雜纂》:「駉篇八『思』字並語辭。」語辭即發語詞。
二,動詞,想要,思想
。鄭玄《詩箋》解「思無邪」曰:「思遵伯禽之法,專心無復邪意也。」
三,祝願
陳奐《毛詩說》認為八個「思」字皆為祝辭。
鄙意以為陳說為上。
「邪」的解法也很多,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兩種。一是解為邪僻,邪惡,如上引鄭玄注。不同意這種意見的人很多,如王闓運《論語訓》:「詩本詠馬,馬豈有所謂邪正哉?」
另一種有代表性的解說是,以「邪」為「徐」即虛。「思無虛」意思是沒有虛情假意。鄭浩《論語集注述要》:「古義邪即徐也。無虛徐,則心無旁騖……夫子蓋言《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於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即所謂『詩言志』者,此三百篇之所同也,故曰『一言以蔽之。』」按今人錢穆,李澤厚等亦主此說。
其實,此「邪」字除了邪惡意思以外,還有邪路的意思,尤其和後句中的「徂」(行)對照來看 ,以邪路解「邪」更妥貼。「思無邪,思馬斯徂!」全句可譯為:別跑偏了,馬兒啊!你要往前沖。
【解說】
斷章取義:
孔子在本章中稱引「思無邪」是以上哪種意思呢?後世人們多認為孔子「斷章取義」,即拋開原詩語境,偏離原詩含義,借題發揮,舊瓶裝新酒,賦予新義。先秦典籍中古人引詩經常是類似情況,大概孔子引「思無邪」也是如此,「思」字本來是無意義的發語詞,孔子當作思想,思慮來用,「邪」本來是邪路岔道的意思,孔子當作邪僻,邪惡來用。於是「思無邪」被孔子賦予新義,變為「思想純正,沒有邪念」。
詩無達詁
「詩無達詁」,語出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五《精華》。「達詁」的意思是確切的訓詁或解釋。春秋戰國時代,賦《詩經》斷章取義成風,《左傳》等當時典籍中此類記載多不勝數。既各取所需而屬「斷章」,借古語以說「我」之情,因此,所引之詩,其義因人而異,所謂「左氏引《詩》,皆非《詩》人之旨」(曾異《紡授堂文集》卷五《復曾叔祈書》)。西漢人解《詩》,如《韓詩外傳》,亦用此法。所謂「《詩》無定形,讀《詩》者亦無定解」(盧文弨《抱經堂文集》卷三《校本〈韓詩外傳〉序》)。明人沈德潛說得更為明白:「讀詩者心平氣和,涵泳浸漬,則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見,勉強求合也。況古人之言,包含無盡,後人讀之,隨其性情淺深高下,各有會心,如好《晨風》而慈父感悟,講《鹿鳴》而兄弟同食,斯為得之。董子云:『詩無達詁』,此物此志也。」(《唐詩別裁.凡例》)
【閑扯】
「詩言志」是一句古話,「詩」這個字就是「言」「志」兩個字合成的。但古代所謂「言志」和現在所謂「抒情」並不一樣,那「志」總是關聯著政治或教化的。「春秋」時通行賦詩。在外交的宴會裡,各國使臣往往得點一篇詩或幾篇詩叫樂工唱。這很像現在的請客點戲,不同處是所點的詩句必加上政治的意味。這可以表示這國對那國或這人對那人的願望、感謝、責難等等,都從詩篇里斷章取義。斷章取義是不管上下文的意義,只將一意中一兩句拉出來,就當前的環境,作政治的暗示。
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鄭伯宴晉使趙孟於垂隴,趙孟請大家賦詩,他想看看大家的「志」。子太叔賦的是《野有蔓草》。原詩首章云:「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子太叔只取末兩句,藉以表示鄭國歡迎趙孟的意思;上文他就不管。全詩原是男女私情之作,他更不管了。可是這樣辦正是「詩言志」,在那回宴會裡,趙孟就和子太叔說了「詩以言志」這句話。
到了孔子時代,賦詩的事已經不行了,孔子卻採取了斷章取義的辦法,用詩來討論做學問做人的道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來說的是治玉,將玉比人。他卻用來教訓學生做學問的工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本來說的是美人,所謂天生麗質。他卻拉出末句來比方作畫,說先有白底子,才會有畫,是一步步進展的;作畫還是比方,他說的是文化,人先是樸野的,後來才進展了文化——文化必須修養而得,並不是與生俱來的。
他如此解詩,所以說「思無邪」一句話可以包括「詩三百」的道理;又說詩可以鼓舞人,聯合人,增加閱歷,發泄牢騷,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裡面。孔子以後,「詩三百」成為儒家的「六經」之一,《莊子》和《荀子》里都說到「詩言志」,那個「志」便指教化而言。
但「春秋」時列國的賦詩只是用詩,並非解詩;那時詩的主要作用還在樂歌,因樂歌而加以借用,不過是一種方便罷了。至於詩篇本來的意義,那時原很明白,用不著討論。到了孔子時代,詩已經不常歌唱了,詩篇本來的意義,經過了多年的借用,也漸漸含糊了。
他就按著借用的辦法,根據他教授學生的需要,斷章取義的來解釋那些詩篇。後來解釋《詩經》的儒生都跟著他的腳步走。最有權威的毛氏《詩傳》和鄭玄《詩箋》差不多全是斷章取義,甚至斷句取義——斷句取義是在一句兩句里拉出一個兩個字來發揮,比起斷章取義,真是變本加厲了。
——朱自清《經典常談》


※意識是怎麼產生的?
※這部被印度政府全國禁播的電影,觸碰了誰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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