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說需要讀三遍
《噬夢人》（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今天為大家推薦的這本書，是我2017年讀過的最精彩的一本科幻小說《噬夢人》，作者是台灣作家伊格言。
其實我很早就想推薦這本《噬夢人》，但遲遲不敢動筆，因為小說的內容太過複雜，複雜到讓我不知道究竟該從何說起：大段的甚至超過學術論文的注釋，日記、夢境獨語、新聞報道等各種文體的插入，諸如「夢境植入」、「自體演化」、「夢境凈化」等需要不斷去理解和辨析的「專業術語」，充滿了科技感和想像力的對未來世界的描述以及那層層疊疊的懸疑鋪設和敘事圈套……
生化人？人？「第三種人」？
《噬夢人》的複雜並非體現在情節方面，究其情節主幹，講的是由人製造出來的「生化人」與人類之間的關係，而這可以說是科幻小說或電影中頗為常見的一種題材。這一題材的科幻作品（文學及電影），一般說來無非兩種隱喻：一類是以人類對於生化人的奴役迫害與「排除異己」來影射現實人類社會中的種族歧視問題；另一類則是通過生化人如何反抗人、成為人、超越人，乃至最終取代人的過程或結果來反思人與造物主之間的關係。小說《噬夢人》中，兩種隱喻兼而有之，但又都與之都有所不同。
小說的設定是未來社會裡，人類從「多利羊」到複製細菌，後來終於發展出生化人技術。只是在這一過程中遇到一個現實問題，即如何製造出一個具有成年人心智的生化人？因為如果造出的生化人的智力認知水平與社會化程度僅相當於一個人類嬰兒的話，將其重新逐步社會化的成本將是驚人的。
而人類在這一方面的技術突破在於，在生化人製造的過程中，對其植入大量的「夢」。「在其與外界接觸之前，於其心智之內注入知識技能，建立生化人之身份認同，並進行人格之社會化等工程。」「如此一來，即等同於已預先設定之象徵秩序，以夢境的方式，直接侵入其心智，直接佔領其意識。」而這一過程即是小說中最著名且神秘的「夢境植入」。
成功製造出生化人，享受完生化人所帶來的社會紅利之後，人類政府又漸漸開始想要辨別並消滅潛藏於社會中的生化人，並為此成立了諸如「第七封印」等相關監視與技術組織，這和電影《銀翼殺手2049》等許多科幻作品相一致。但《噬夢人》更勝一籌的地方在於，它將故事發生的時間點設置到了人類與生化人鬥爭了近百年之後，並將人類如何甄別生化人的方法表現為一種技術的不斷更新與迭代。
小說里未來社會的生化人擁有一種被稱之為「自體演化」的功能，並因此可以不斷躲過人類苦心發明的識別技術而成功混入人類社會之中。與之相應的，人類社會也相繼推出了多種不同的甄別手段：從公元2147年的「DSM神經電位人格分析法」，到公元2210年的「夢的邏輯方程篩檢法」，再到公元2218年的「水蛭分析法」……每一種方法都可以在一段時間內有效甄別出生化人，但隨著生化人新一輪的「自體演化」，這種方法也會慢慢失去效用，於是人類不得不投身於新手段的研發。由此人類與生化人之間「貓捉老鼠」的遊戲就演變成了一場「自體演化」與技術更新之間的賽跑。
與此同時，生化人也試圖不斷反抗人類，於是有了「生化人解放組織」（小說里簡稱為「生解組織」），他們通過不斷的間諜滲入和情報戰，來掌握人類甄別技術的發展程度，並以此來謀划出新的逃脫甄別的方法。當然生化人在與人類的鬥爭中也並非是全然的被動，於是出現了小說的核心人物——「第三種人」K，生化人想藉助製造「第三種人」來完成對人類的反抗。
這裡便形成了一組很有意思的「造物／被造物」之間的關係，人類製造出了生化人，於是人類成為了生化人的造物主，似乎「理所應當」地對被製造出來的生化人享有各種處罰或處理的權力，而這種權力表現到極致便是可怕的「退化刑」——藉助藥物褪去被懲罰者身上所有的理性與文明，回歸到最為原始荒蠻的狀態，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但生化人又製造出了「第三種人」，並且是在人類製造生化人的過程中，將人類的「夢境植入」調換成了生化人研發出來的13個夢境與12次模擬死亡間隔，這裡「第三種人」的「造物主」究竟是誰也因此變得複雜了起來：是人類？是生化人？還是二者合力所產生的結果？
而製造過程所引發的「第三種人」的尷尬定位，也正是小說主人公K出現身份焦慮，乃至最後成為人類與生化人之間雙面間諜的根源所在。K究竟是人類情報總署下面的技術標準局局長，還是生化人解放組織打入人類內部的間諜，亦或是如他自己「初始之夢」中所感受到的那樣，他僅僅是一個「被遺棄的生化人」？K的真實身份、現實處境乃至人生選擇在此成為小說的關鍵性節穴——既是小說諜戰懸疑得以層層展開的「風暴眼」，也是小說思考「造物主」命題的背反之物。
夢！記憶！自我認知！
小說《噬夢人》的另外一個重要主題即是藉助科幻想像來完成的關於夢、記憶乃至自我認知的深入思考。小說里人類「創造出取夢者與水瓢蟲兩項全新物種，以取夢者類神經生物侵入人體，感染中樞神經，將夢境擷取；而在人體外，則以水瓢蟲將夢境培養保存。」「從那一刻起，人類能夠複製、備份自己的夢境，並將夢境貯藏於水瓢蟲膜翅之上，避免因暴露於空氣而氧化。」「於是，人類得以擁有夢境，儲存夢境，隨時重溫舊夢。」而當夢被人類當作「夢境植入」來完成生化人社會化過程的手段之後，夢也同時成為了人與生化人的一個重要區別，即生化人的「初始之夢」是由人類偽造並灌注到生化人頭腦之中的。這也就是說生化人的最初記憶是不可靠的。
生化人的「初始之夢」是偽的，那人類的初始記憶又是怎樣的呢？這裡作者伊格言提出了一個非常深切的心理學命題思考，借用小說裡面的兩個項目名稱可以將其稱為「創始者弗洛伊德」與「背叛者拉岡」之間的關係。這裡名詞背後所隱喻的精神分析學派的歷史發展與突破姑且不論，單說《噬夢人》結尾處所討論的「為何人類往往缺乏嬰兒時的記憶？」這一問題。按照小說里的解答：「這當然不是個易解的問題……但以『鏡像階段』觀點而言，其實很簡單，因為人的所謂『記憶』，基本上是附著在一個結構化的自我之上的。在嬰兒時期，鏡像階段之前，人的『自我』並未形成。這使得其中的生命經驗自然就只能是單純的，碎片般的感官體驗，無法成為固著的記憶。」「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不會記得自己嬰兒時期的經歷。」「基本上，所有人的記憶——你我現在所能夠回憶的生命經驗，全都是和鏡像之後的自我相關結的。」按照小說里的解答，自我形成之後人類才會擁有切實的記憶，但似乎反過來說記憶也是塑造我之為我所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記憶和自我之間的關係在這裡變得糾纏不清。
小說由夢的植入、解析、凈化，進入到了關於記憶、自我認識、社會化等等問題的思考上面。和很多優秀的科幻小說一樣，《噬夢人》也藉此完成了由未來技術想像而達到有關人類本體的哲學反思。
小說最後K也正是因為夢與記憶的過度負載（被先後植入了13個夢境與12次間隔死亡）而出現問題。就好像作者看似無意，又或有心提起的一句閑筆所暗示的那樣：「我到儲藏室翻出一個壞掉的皮箱，（咖啡色的那個，記得嗎，跟你在一起之後我還用過一陣子，它壞了，我想那陣子它承載了太多難以負荷的重量），把所有東西都塞在裡面。」這個被塞滿乃至到壞掉的皮箱，是否正是在指涉K那個超載了過多夢境和記憶的大腦？或許只有作者本人才能為我們提供答案。
好的小說需要讀三遍
小說《噬夢人》中還有無數精彩的地方，或者是瑰麗無比的未來世界描寫，或者是充滿了哲學意味的深切反思，或者是令人慾罷不能的懸疑設置……又或者僅僅是小說的開頭，就足以吸引我一路讀下去：最後一代生化人AV女優，在全新的「夢境娛樂」技術所帶來的真實觸感面前，被時代淘汰，最終拍攝了一個告別紀錄片，其中出鏡的人有AV男優伊藤、經紀人J、戴面具的神秘導演……而這名AV女優的名字叫做Eros，恰好是一切愛欲與情慾的象徵。一個叫做Eros的生化人AV女優的告別紀錄片，作者以此開場並營造出了貫穿全篇的懸疑氛圍，如此大膽而新鮮的想像，實在讓人嘆為觀止！
面對《噬夢人》這樣非常複雜的小說，讀者一時間可能難以順暢進入。此時或許可以採取作者伊格言在全書開始時所推薦的閱讀策略：第一遍閱讀時不妨跳過所有注釋，來通讀小說的主幹情節；第二遍再集中閱讀注釋部分，體會作者用一種近乎於編字典的精神來書寫下的充滿了科幻色彩的精彩注釋。如果你已經完成了前兩步操作，我建議你不妨連同故事主線與注釋部分一起，再通讀一遍小說，這時你會更能感受到小說里所營造的那種科幻質感、夢境美妙與哲學深思。不必擔心這種看似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反覆閱讀同一本小說是否值得，好的小說需要讀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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