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NO.1 田承露：漂淪 (自傳體魔幻小說連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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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淪（小說）

文/田承露

二、驚探伊人居

從書洞下來，一連鑽過兩個溶洞，皆無所獲；到了第三個，只見一脈溪水從洞口潺湲流出，洞外窪地上便漫延開一片長勢葳蕤的青葦。要再到下一個洞口，還得攀越過一段峭壁：一來過於兇險，二來我也實在支持不住了；一進此洞，我就渾身關節一軟，唿嗵側身卧下來笑說：「這下我是不打算出去了。」稍事休整，見我沒有要動彈的意思，狗寶乜斜我一眼說：「你先在這洞里眯瞪著？——我們兩個出去踅摸去。」於是，兩位將隨身行囊一股腦兒丟給我，抄起鐵鍬洋鎬，頂著烈日就出去了。

我餳目斜倚在洞壁上，身側清水汩汩，思慮纖塵不染，心想，這裡真是個堪供枕流漱石的極好去處。所謂幻由心生，天台仙緣、武陵奇遇那些傳說，便自然使得自己心旌搖曳了起來；恍惚中索性立起身，跌跌撞撞就向洞底走，漸走似有了亮光，逆著那光再走，還果真到了個出口，眼前情境，好一個福地洞天！只見那：

閬苑樓台，瑤池花木。閬苑樓台繞紫煙，瑤池花木蜂蝶舞。喜的是，溪橋下活水淙淙；撲面來，曲徑間芳香馥馥。芭蕉冉冉，海棠簇簇。雕欄縈折護長廊，玉砌高低接繡戶。遠看到，池塘畔翠柳幽篁，仰望見，山石上瀑流飛漱。兩隻戲來是鴛鴦，一行驚起乃白鷺。松鼠倚枝向客揖，仙鶴曲頸繞庭步。心想到：人間已是市儈所，此景只堪仙人住。

看夠多時，不得一個人問訊，我躡足繞過一座茅廬人家般的院落，自門隙望見前院里一匹白馬正在廊廡下槽頭上吭哧吭哧吃草，除過一隻白鶴在幾株梅樹下閑步,也是闃無人跡。又虛怯怯轉過一道翠嶂，意懸懸步過一帶石橋，花木深處，忽又現出一宅香榭麗舍：只見青籬為垣，編花成門，透籬可見珠光寶氣一座殿宇：畫棟雕梁，湘簾綉幕。殿宇前，曲折游廊連接著一座花亭，亭下池水溶溶；細看正室琉璃檐下斜嵌著一塊匾道：「伊人居」。好奇入得院來，拾級而上，不敢貿然扣扉，翹足舐窗，穿過鏤花槅子，望得見室內：錦帳輝煌，畫屏流光，寶鴨氤氳，鄴架琳琅；芸窗下有一位天質麗人，正在伏案習字；鬢上簪朵粉色薔薇，手邊放一方紅綃手帕。只見她：

鬢簪時蕊，鬟聳蟠龍。眉若遠山凝黛，目比新月流輝。櫻口欲啟，氣馥空谷蘭蕙；蜂腰將動，佩鳴遠寺磬鐘。冰肌玉骨，月貌詩心。文姬當壚風韻，謝女詠絮才情。才憐弱柳婀娜，纖指似不勝搦管；復嘆秀字端麗，錦箋可堪稱添花。

正疑惑間，忽聞她頭也不抬，軟語說道：「既到了門口還不進來，難道要我擺下半付鑾駕迎你么？」我吃了一驚，正摸不著頭腦，簾櫳響處，那麗人已經輟筆起身，款款迎出來，只見她素手將那方帕子掩著半個香腮，柳葉眉下忽閃著一對鳳眼，望著一臉驚異的我巧笑道：「露郎，你不記得我了？我們不是幾天前才拉過手的么——」我一時語塞，她便用了吟誦詞曲的語調提醒我：「夏之夜，望之夕，雨霽月明叢祠居……」

哦，我忽然憬悟——「叢祠居」是我的書齋名，因為世俗以為狐仙能陰襄人斂財，拙荊便也請回一尊，將仙位安置在我書齋的門扉後，外罩舊畫，初一十五虔誠地香火供奉；而我在這些子虛烏有的事上，卻一向是無可無不可。不過我晚讀夜宿都與它同處共眠，就索性將「叢祠居」做了書齋的雅號。雨霽月明之夕，天朗氣清之夜，我素有曠野夜遊以怡情的嗜好；可是在我每次熄燈閉戶出去，回身帶門時，卻總是忘掉打開裡面碰鎖的保險，所以幾乎每次都要返身伸手進去扳放鎖鈕。當我於靜夜，伸手到黑黢黢的門縫裡的剎那，常常下意識想起《呼嘯山莊》里窗外凱西的那隻手！於是我擔心，不定哪天，我伸手進去，也許會於黑暗中摸到點什麼。奇怪的是，初始這麼想未免毛骨悚然；可是時間長了，不僅沒了恐懼，反而對於這念頭幾乎變成一種渴望。幾天前，正是一個月半之夜，又恰值雨過天晴，皓月當空，我欣然出戶，一如往常返身伸手進去摸鎖鈕時，終於，我分明觸到了一隻手，——一隻年輕女人的手！待排闥而入，亮燈察看，書齋內卻只是空空如也……現在聽眼前這位麗人口氣，我不由敬畏地注視著她的纖纖玉指道：「那麼你就是……」

沒等我說完，她截斷我的話說：「你別風馬牛地混扯了，我可不是什麼臭狐仙，我是霜妹！——也難怪你弄不懂，——令妻敬著的那隻狐仙，由於過分貪心採補，淫殺無度，數年前就被有司褫奪其丹，鞫訊論報，現如今還不知在哪一道漂淪呢，那個所謂狐仙牌位早已是一宅空邸！」

說著話時，她已拽我走進室內，將我安置在一隻綉墩上坐下，紅泥壺，綠玉斗，看茶伺候。我無心品茶，驚痴痴問她：「你叫霜妹？那麼你是……」

她抿了一口茶笑說：「你只要先搞清楚了你自己的來歷，我是誰你自然就明白了。」

「我的來歷？」我愈加糊塗了！

「你果然都忘記了，」霜妹將几上的玉斗遞到我手上，輕掠秀髮，慢慢道來，「你飲著茶，聽我細細告訴你：你的前身同我現在一樣，都是老爺的書童，——哦，料你也不記得了，老爺就是郭景純郭璞老爺啊，——因著園子口上的那片蘆叢，老爺借著詩經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句子，就順口呼你作『露郎』，叫我作『霜妹』了。而咱們兩人在一起時，你更喜歡叫我『伊人』，因為那詩接下去就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了——看我門上『伊人居』三個字，還是當年你親筆題的呢。還有你塵世上的名字叫『田承露』，這『承露』兩字，我想，也定是你前世宿根未泯作的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