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搞笑的90後

2018年1月的最後一個夜晚，所有人都在抬頭捕捉超級藍月亮，我卻鑽到地下室去看一場脫口秀。

這裡是北京美術館東街，一家藝術空間藏在地下，大家叫它「水果店」，每到周三就有一場「單立人開放麥」免費演出。脫口秀演員在低矮的天花板下講段子，四周是裸露的紅色磚牆，二十幾個觀眾從舞台延伸到吧台，坐在暗處，等待笑點。

不同於大家熟知的《吐槽大會》或《脫口秀大會》，沒有精心的編排效果也沒有明星卡司，開放麥更像是一場綵排練習，甚至會歡迎毫無經驗的觀眾上台參與。碰到不成熟的段子，候場區演員的笑聲會比觀眾還響亮，台上的演員則有點兒局促，趕緊換到下一個話題。

今天的主持人叫王璐，是個97年的女孩兒，在河北念書，她總是周五坐車來北京演出，周日再回去。

「忘了和大家介紹了，我的手天生就是這樣的。」王璐在台上笑眯眯地說，我才注意到她拿麥克的右手，幾乎是沒有手指的。

去年這會兒，她報名「噗哧脫口秀」訓練營，起初擔心自己會因為手而遭到拒絕，後來想了想，乾脆直接拍一個和它相關的段子發過去，結果噗哧那邊還挺喜歡，就這樣成為了他們的學員。

「以前每天都覺得特別喪，不知道明天要怎麼活下去。脫口秀改變了我。大學畢業之後，我想成為單口喜劇演員，不過這塊兒的收入實在不怎麼高，可能會同時再當個編劇吧。」

這場演出結束後，王璐還要去另一個場地表演。脫口秀演出是一次又一次的生活歡笑場，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上舞台，他們大多不是科班出身，也並未預料到自己要將「搞笑」作為未來發展方向。談到選擇，每個人都有一個「決定說脫口秀的瞬間」，讓他們開始從事這個行業，將人生和脫口秀連在一起。

我找到5位脫口秀演員聊了聊，他們來自北京不同的俱樂部，有時候一場開放麥演出會把這幾個人聚到一起，各自在台上講著風格迥異的段子，和王璐一樣，他們都是90後，他們都選擇了脫口秀。

高考零分到考上北電，二百斤銷售也能有春天

李征 95年 河南人

說實話為什麼從河南來北京，真的是因為分手了。

15年8月分手，9月來北京。高中時我學表演，想搞影視，就在智聯招聘上找了一份工作，去一個在居民樓里的公司面試，牆上掛了各種明星的照片，他們說我適合當演員，非要簽合同，之後讓我去跟組，必須交一千塊錢的伙食費，才能去公司報道。

我坐了一個多小時公交，直到看見山了，發現到了「懷柔影視城」，一個特別胖、光頭、帶著金鏈子的大哥開著比亞迪F0在那接我，兩三分鐘的路程要了50塊錢，把我送到一個破房子里，一個東北女人在屋裡和我說：「男孩兒，不要以為我們這什麼都沒有啊」，拿出一堆和明星的合照拍桌子上，又讓交800塊錢做管理費，我就知道，完蛋了，上當了，被騙到這來當群演了，趕緊跑回市區，真慘啊，那是我到北京的第一天。

之後開始做銷售，互聯網銷售、廣告公司銷售全乾了一遍，在馬路上發過傳單，在雙井的寫字樓一家一家敲過門，也做成過109萬的單子，干銷售確實能賺到錢，但我不開心，特別不喜歡那種感覺，業績啊，客勤啊，有什麼意義，我就想干自己喜歡的事兒，我真的，太喜歡錶演了。

《吐槽大會》火了之後，我來北京脫口秀俱樂部面試，老師們覺得我挺認真，就開始說脫口秀了。到現在，我只有一個感受：「啊！我終於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兒了」。

以前我特別胖，二百斤，和前女友六年的感情快把自己折磨死了，高考失敗，只上了一個本地的大專。來北京之後幹了將近兩年的銷售，2017年開始說脫口秀，同時準備專升本的考試，瘦了80斤，學習到脫髮，現在被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錄取。說實話自信多了，再加上上台表演，現在，也有女孩兒找我聊天了。

有人覺得北漂很難，我卻痴迷這座城市

蒙恩 93年 內蒙人

雖然說沒有特別慘，可誰不覺得前途渺茫呢？

三歲的時候，我爸媽就離婚了，我媽撫養我長大，她是一個普通的鐵路職工，能做到的就是讓我順利長大，除此之外，也管不了多少。我經常和朋友開玩笑，但凡咱倆互換身份，如果我在一個正常的家庭長大，畢了業家裡給找好工作，買好房子，然後結婚，我也不會來北京。

我是呼和浩特人，之前在呼市上學，在當地電台工作了一年，2017年3月來到北京，8月開始說脫口秀，算是新秀吧。我們這幫新人很好的一點是，根源都是來自於喜歡，這可能是一種虛榮心，站在舞台上，別管台下多少人，觀眾的反映就像業績對於銷售的反映一樣直觀，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感覺，莽莽撞撞。

我自己寫段子自己演，跑開放麥，脫口秀帶給我的就是滿足感，像我這樣的人，最大的滿足感就是來源於別人對你東西的認可，你無感我都會感覺失敗，你覺得還可以在我這就是不可以。

來北京之前，我同學都說北漂很難，住地下室啊，他們在這「混」了一兩年之後，已經住上比較好的房子了，起碼是樓房，我直接住他們那了，根本沒有體驗到找不到房子，吃不著飯的感覺，打了個電話就過來了，還是老同學好，都為我鋪好路了哈哈哈。

有人不喜歡北京的緊迫感和壓迫感，我不一樣，我痴迷這座城市，當你身處在這兒，一步一步走在高樓大廈中間的時候，你會有一種征服的慾望在裡面，不過也不是老這麼樂觀，也會有這樣的夜晚，因為加班到十一點，出地鐵，掃了一圈全是爛摩拜或者爛小黃人之後，暴跳如雷，「我他媽的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吃不上飯，回不去家，幹嘛呢！」，那時候，總會想到在小城市舒服的生活，可能在呼市我孩子都有了啊。

可你在一個三線城市能有什麼樣的野心呢？說實話，提不起來任何的勁兒，不需要提這個勁兒。

做喜劇不再是不務正業

小五 91年 河北人

除了幾個好朋友之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我在做脫口秀。

家人可能不知道脫口秀是什麼，又不能作為謀生手段，他們會覺得這是不務正業。同事們也不知道，沒什麼必要吧，你又不知道其他人對這件事兒會是什麼樣的看法，工作就是工作，八小時之外的事情，沒必要分享太多。

我風格比較冷靜，剛開始說脫口秀的時候會不太好帶動氛圍，慢慢地，當表達和節奏感變好了之後，這種冷靜反而成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標籤，就像單立人的口號一樣：「上舞台，演自己」，你真的沒法在舞台上表現成另外一個人，你的狀態和段子就是鮮活的你自己。

如果脫口秀能夠養活我的話，我就專職去做。其實很多人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在單位，你只是整個單位運行的一個螺絲釘而已，但從事這樣一種創造性的工作，你會發現你就是你，就是你自己想要的樣子，束縛會少很多，是一份完美的工作啊，如果這樣的一份工作還能養活你的話，就太好了，反正在物質上我也沒什麼太高的期望。

大環境真的是不同了，兩年之前，大家基本都是做一份和喜劇完全不相關的工作，業餘做脫口秀，現在已經有很多人陸續轉型，至少做一份和喜劇相關的本職工作，編劇啊之類的，同時再上台講脫口秀，和之前完全憑著一腔熱忱在做太不一樣了。

哦對了，脫口秀舞台上，女孩子沒有想像的少，大家長得也都挺好看的。

年輕人已經沒有耐心聽相聲了

慶華 92年 陝西人

我一邊在曹雲金的聽雲軒說相聲，一邊說脫口秀。

這得歸功於我搭檔樂鑫，我們是大學同學，在大連，整個學校就沒幾個說相聲的，各自的搭檔又特煩人，一嘴東北大碴子味兒，搭檔起來很費勁，剛好有個活動，各自的搭檔都有事兒，我倆湊了一場，這一湊，效果特別好，就正式成為相聲搭子了。

後來搭檔帶我去「聽雲軒」，曹雲金老師給我們派了一場表演，台下反應還不錯，這就成了曹雲金的學員。也是因為曹老師和笑果有合作，接觸到了脫口秀，然後突然發現，我對喜劇的喜好一下就擴大了。平時生活中大家都有挺多煩心事兒的，比如坐地鐵，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別人覺得特煩，一天心情都不好，我就想把它寫成段子，這是素材，要挖掘哪些地方有意思。

你能想像到我之前一直在聽京劇嗎？最近我開始聽嘻哈了，和脫口秀比較像，be real嘛，真實地表達自己。人為什麼不快樂，就是把自己壓抑太久，跟嘻哈一樣你就吼出來，跟脫口秀一樣你就把它變成段子，把你內心的慾望都表達出來，允許不同的觀點，不同的價值觀存在，冒犯的也有，內斂的也有，是好事兒。

可能我同時在脫口秀和相聲這兩個領域，很明顯地感覺到，年輕人接觸相聲的耐心越來越低了，一段相聲要二十多分鐘，開始你得先讓觀眾沉浸下來，把情景鋪好了，整場下來甩的包袱沒有多少，更多是一種欣賞，它是一種歷久彌新的藝術，年輕人節奏太快，花三個小時聽一場相聲，除非是去傍角，很難有堅持下來的。

這麼一比，脫口秀的前景挺大的，我對出名真沒有多大的慾望，有兩種紅，「這人都能紅」和「這人怎麼不紅」，誰不想紅，你會過得更好，最起碼你家裡人不會說你是玩物喪志，會有穩定收入而且不菲。但我分得特別開，沒想那麼快，先紮實開始做，是真的喜歡才在做這件事，如果用太功利的話，那就沒必要做這個了，做什麼不行。

我肯定想做到第二種狀態，「卧槽，這人怎麼還不紅！」

女孩子不要太苦，還好我們這個行業特別乾淨

小鹿 90年 雲南人

我這輩子，沒有哪個時刻會覺得「啊好無聊」，就像後台有個程序，時刻捕捉著笑點。

之前我全職做律師的時候，突然覺得人生不能太局限了，當時正好有一個機會去做喜劇編劇。我也喜歡律師這個職業，但更喜歡現在的事情，律師對我來說就是一種退路，如果我哪天江郎才盡了，我就回去，你有個證，願意學習就行，脫口秀這行，你願意學習也不行。梗這個東西，不是靠運氣的。

單立人從2017年1月創立的時候我就在，以前賣票困難，價格便宜也賣不出去，相對於比較紅的脫口秀演員，當時我們的影響力太弱了，很多人都是抱著追星的心態去看演出的。現在好多了，但也掙不到錢，我和周奇墨、石老闆已經算是一線的地下單口演員了，一周演出最多也就三場，一場300塊錢，一個月掙3600，房租3800，肯定要做別的事情幫襯一下，給其他項目做做編劇什麼的。

我一直覺得，女孩子不要太苦了，太苦會讓你廉價。我見過太多女孩兒，你要是自己不能賺錢的話，會覺得能賺錢的人是神，很容易因為錢屈服。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就有人告訴我，千萬不要為了利益邁出那一步，還好我們這個行業特別乾淨，一個丑X叢生的行業，是不存在潛規則的，大家都特別真實，太少見了，為了逗觀眾笑，那麼努力，可能自己的生活都朝不保夕。

我爸媽不知道我在做這個，以為我正在加班呢。他們連脫口秀是什麼都不知道，你還告訴他們你要死了，房租都交不起，幹嘛呢？他們還以為我在做律師，每個月拿著幾萬塊錢。等我哪一天干好了，我能告訴他們我在做著喜歡的事兒，也能養活自己。人啊，長大之後做到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給父母造成負擔，這樣你就沒什麼愧疚。

上學的時候我一直覺得下一站會好一點，畢業之後我都開心死了。現在找到一件自己喜歡還可以做好的事情，是一件特別運氣好的事，我們總是抱怨自己窮啊什麼的，想想也不要抱怨了，有多少人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啊，你現在掙這點錢也是正常的，等你能生產更好的內容的時候，更多觀眾買賬的時候，你就能掙到更多的錢。

人是有自己的極限的，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不要讓自己後悔，不想讓別人看到我說「啊這是一個慫逼」，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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