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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又新:孔子和老子的思想:在心理治療中應用的可能性

孔子和老子的思想:在心理治療中應用的可能性

這是1995年「第5屆國際森田療法大會」上的發言,曾被收入《中國心理衛生雜誌》1995年第9卷增刊65—71頁,後經作者整理編入曾文星主編的《華人的心理與治療》

發展中國人自己的特殊心理治療,其必要性的理由是,只有植根於某種文化的心理治療對於該文化的人們才是最容易接受和最有效的。

不少中國心理治療者在傳統中醫的經典文獻里進行發掘,這是不夠的。道理很簡單:陰陽五行本身是一種自然哲學,在自然哲學的基礎上不能直接推導出任何一種確定的心理學理論,也不可能產生相應的心理治療。古希臘有各式各樣的自然哲學,如萬物的本源是水,萬物的本源是火等。在這些自然哲學指導下能產生什麼心理學和心理治療呢?顯然是不曾有過的,將來也不會出現。

還有一點,巫術式的心理治療是所有文化都有或曾經有過的,但這不符合現代文化的要求,而一般性的心理社會支持、暗示和發泄等並不是現代心理治療的特徵,也不是任何一種特殊心理治療理論和方法的主要形式。

人們公認,孔子和老子的思想是我國傳統文化中最重要的兩種人文哲學。因此,本文嘗試對這兩種思想在現代心理治療中應用的可能性做初步的探討。

下面,先簡單介紹孔子的有關思想(分兩個標題)和老子的有關思想(在「效法自然」這一個標題下),然後進行討論。

一、分析孔子的思想

1.知命——對個人潛力的局限的理解

天命和天道雖然有關,但兩者並非同一範疇。天道是一個純客觀範疇。「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荀子?天論》)。」「天行有常」說的便是天道。天命是一個天人關係範疇,它也許最能體現中國哲學的某種特點。

殷、周時,天命是一個有神論的觀念,有時也叫做上帝。「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書?湯誓》)。」這是湯伐夏的誓詞,說的是,夏氏有罪,我不敢不遵從上帝的命令,進行糾正。《尚書》所表達的上述天與人的關係是主宰與被主宰制的關係。

孔子繼承了這一思想,但大大地淡化了人格神的內容:「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

「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論語?憲問》,以下引論語只標篇名)。」這就是說,孔子相信,他的「道」(政治主張與理想)能不能實現,取決於「天命」,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和行動為轉移。

但是,我們還必須看到,這種主宰意義的天命並不是孔子天命的唯一內容。

「天生德於予(《述而》)。」可見,孔子相信,他生來就有善的品質,這是天賦。這一觀念到了《中庸》一書(成書於戰國時期)開始有了更加明確的表述:「天命之謂性。」意思是說,天賦予人的叫做性。

顯然,孔子的「天命」具有兩重性,一是主宰意義的天命,一是賦予意義的天命。

面對賦予意義的天命,孔子是富於使命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衛靈公》)。」正因為如此,當時有人譏笑孔子,說他「知其不可而為之(《憲問》)。」然而,這確實是我國兩千多年來許多仁人志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精神的一個主要歷史淵源。

面對主宰意義的天命,孔子的態度是健康的:

「不怨天,不尤人(《憲問》)。」

「飯疏食飲水,曲肽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述而》)。」

孔子強調「知命」。

「五十而知天命。」這表明,孔子把「知天命」看做他畢生道德修養的一個重要階段,也是一個較髙的階段。「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堯曰》)。」這裡,「知命」有雙重含義:①「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顏淵》)。」面對個人無法改變的事,「知命」便不會悲觀厭世或怨天尤人;②「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陽貨》)。」既然大家天賦之性差不多,那麼,一切就看我們每個人後天的環境和教養,選擇什麼樣的人生道路和肯不肯努力了。

當然,時代不同了,社會制度的更替和科學技術的進步使古代某些不可能的事現在成為可能。但是人生的根本矛盾並沒有也不會改變,通俗地說,並非一個人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能得到。

所謂知命,一方面知道自己的天賦和使命,另一方面也知道客觀規律絕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換句話說,對個人的潛力和局限性兩方面都有良好的理解。精神不健康的人恰好相反:對於自己能夠而又應該做的往往推卸責任,強求於人甚至倭過於人,而對個人的局限性卻不原意承認,傾向於自我強求甚至自我苛求,這就容易導致人際衝突尖銳化和心理衝突的痛苦加劇。

2.行動?體驗?志向對心理的著重點

孔子很強調行動。他說「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憲問》)。」說得好聽,超過了實際行動,孔子以為是可恥的。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劃(《雍也》)。」這裡,孔子承認人們的能力有大小,力不足的人走到中途走不動了當然只好停下來。但是冉求強調了「力不足」,如果事先給自己劃定一個界限,不肯努力,這就不對了。

孔子並非單純看重行動,他也同樣重視行動時的情感體驗。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而》)。」《論語》的編者把孔子的這句話冠於書首,這是值得玩味的。「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寐,以思,無益,不知學也(《衛靈公》)。」孔子用他的親身經驗告訴人們,不能只思不學。但光有學習的行動是不夠的,還必須能體驗學習的樂趣。就精神衛生而言,「不亦說乎」也許比「學而時習之」更加重要。不努力學習充其量不過是學無所成,但是對學習不感興趣而硬逼著自己學,卻可能學出神經症來。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雍也》)。」樂於學習,愛好學習,比單純的「知」要好得多。活到老而能學到老的,沒有一個不是愛好學習的人。

「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述而》)。」這話生動地表明,孔子並不偽裝清高。只要能發財,即使替人家趕車,他也願意干。如果發不了財呢?那就「從吾所好」。有些人追求名利權勢,即使得不到,也不肯罷休,終於身心交癢,含恨而死。看來,這些人除了名利權勢之外,沒有個人之「所好」,這是主要的根源。由此可見培養個人興趣愛好的重要性。有所好,便不至於一條死胡同走到底,碰了壁也不回頭。

「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為政》)。」孔子在這裡談到,了解一個人,要看他的所作所為,還要看他之所由來(即走過的人生道路),當然也就可以推測他的走向,但是這還不夠,還要看他安於何種處境,也就是有何興趣愛好和達到了什麼樣的精神境界,這樣,一個人的真實面目就再也無法掩蓋了。

也許,孔子過分強調了人的道德修養,而對其他方面重視不夠,甚至有所輕視和忽視,但是如果我們拋開道德的內容,只看心理的形式,還是可以從孔子的言論中挖掘出有精神衛生意義的東西來的。舉幾個例子: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述而》)。」拋開君子和小人的道德涵義不談,胸懷坦蕩難道不比終日愁眉苦臉要健康么!?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子路》)。」所謂泰,這裡指內心安詳穩定,這無疑是健康的一種表現。

「不患貧而患不安(《季氏》)。」孔子把內心平安看得比財富更重要。

「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里仁》)。」其實,精神衛生水平高的人跟「仁者」一樣,無須戴著面具過日子,也無須壓抑自己的好惡;而缺乏相對獨立的個人價值觀的人,喜歡別人卻不好意思表現出來,憎惡別人又害怕遭報復而不敢有所流露,這就難怪他們要嘆著氣說:「活得太累了。」

「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顏淵》)。」我們如果不管一個人所內疚者究為何事,孔子這話倒是深刻地揭示了心理治療中的一個大問題。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衛靈公》)。」「恕」的意思是寬容、原諒、諒解。儘管孔子生活的社會跟今天的社會大不相同,但寬容仍然是良好的人際關係所不可缺少的一個要素。很多神經症病人的自我折磨跟他們對親人不寬容是直接相聯繫的。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同」意味著強求一律,這很容易導致人際衝突。寬容別人的「不同」,倒是容易造就人際相互作用時的和諧氣氛。

孔子自稱「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政》)。」這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社會的規範「矩」跟個人的自由「從心所欲」達到了完全契合,或者說,社會的規範已經內在化而成為個人心理的有機組成部分,且人格是完整而獨立的。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憲問》)。」拋開古今不談,充實自己和專門做給人家看,哪種心理更健康,不是很清楚么?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衛靈公》)。」拋開君子小人之分不談,獨立自主精神比依賴別人的心理明顯地要更加健康。

儘管強調道德,孔子還是清楚地看到,人們並不都是道德髙尚的。他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子罕》)。」這是事實。因此孔子重視教育:「有教無類(《衛靈公》)」。孔子的教育原理和實施對於心理治療是大可借鑒的。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述而》)。」現代漢語「啟發」一詞便是來源於此。唐滿先的白話譯文是:「我不到學生苦思冥想而想不通的時候,不去開導他;不到學生口裡想說而不能明確地說出來的時候,不去開導他。」這跟現代心理治療在方法上不是很近似么?

「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先進》)。」由於冉求遇事退縮,孔子便鼓勵他往前走,而子路好勇勝人,孔子便有意加以抑制.這種因材施教的方針相當於現代心理治療的個體化原則。

「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雍也》)。」「近取譬」指以身邊的事情推己及人去對待別人,這跟現代心理治療強調的「投情(empathy)」是非常近似的。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奕者乎,為之尤賢乎己(《陽貨》)。」對於難教誨的人孔子並不苛求,確實,做做下棋的遊戲,總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要好得多。

《論語》里有許多孔子闡述「仁」的言論,這既揭示了「仁」的豐富內涵,也可以視為因材施教的大量實例。事實上,不同的學生「問仁」孔子的回答絕不雷同,這是值得心理治療者思考的。因為病人常常會提出精神病或神經症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樣一類的大問題,不僅不同的病人我們應給予不同的回答,即使同一病人在治療上的不同階段,我們對這類問題的討論也應該有不同的廣度和深度。

除了行動和體驗以外,孔子還特別重視一個人的「志」。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子罕》)。」孔子的人本思想在這裡表現得十分鮮明。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為政》)。」可見少年立志十分重要。

「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里忙》)。」強調的是專註於自我的完善化。

《論語》有兩處(《公冶長》和《先進》)記載了孔子和弟子們「各言其志」的生動活潑的場面,這都是教育的範例,也不妨視之為集體心理治療的一種形式。不了解一個人的「志」便不能說對這個人有充分的了解。這個原則完全適用於心理治療,實際上很多神經症病人並不明白自己所「志」為何。這就要求心理治療者幫助他們加以澄清,一旦明確了自己的「志」,一切就都好辦多了。

二、澄淸老子的思想

效法自然——基本的人生態度。

老子的「道」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層次。

「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第一章,以下引《老子》只標章數)。」

「常道」是所有可以說清楚的、「非常道」背後那個永恆的「道」,是一個形而上的範疇。《老子》有不少地方富於深刻難懂的哲理。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天然(第二十五章)。」此處的「道」與人及自然都直接聯繫上了,可以視為形而下的「道」,通俗地說便是人生之道,亦即自然之道,本文的討論限於這一層次。

「自」指自己、事物本身;「然」的意思是「這樣,如此」。草木春生夏長秋實冬殘,動物隨它們的本性和環境的變化而活動,它們本身一直就是這樣,所以叫做自然。人卻不這樣,好自作主張,如果主張違背了自然,便是不符合「道」。老子認為,那就遲早要遭殃:「不知常,妄作,凶(第十六章)。」因此老子告訴我們要效法自然,做一個符合「道」的人,如此,則「沒身不殆」(第十六章)、「大順」(第六十五章)。

在進一步討論之前,有必要澄清一些常見的誤解。

很多人以為老子主張「無為」,就是什麼也不做,這是一種誤解。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第四十八章)。」求學的目的是獲得知識,學的結果是知識一天比一天增多。「為道」的目的是去掉不符合自然的妄念,其結果妄念一天天減少,最後達到不妄為的境界。

「無為而無不為(第四十八章)。」對此不妨用一個通俗的比喻來理解:太陽提供光熱,地球提供土地,萬物才賴以生存繁衍,但是太陽和地球只是「自然」,並不抱什麼目的,結果卻成全了萬物——「無不為」。

人們也許會懷疑老子本人是否達到了這種完全順其自然的境界?這其實無關緊要,哲學家的話往往是理想的,只要他朝著理想走去,也就可以說他是忠實於自己的哲學了。何況,哲學家的思想遠比他們的行為重要得多。

「為無為,事無為,味無為(第六十二章)。」這意思是說,抱無為的態度去作為,以不打攪的方式去行事,去體會無為的境界。

「以順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第六十四章)。」「不敢為」應理解為不違背萬物之自然去妄作妄為。

假如「無為」意味著什麼也不做,毫無行為,人怎麼能活下去呢?這顯然行不通。實際上,《老子》在很多地方談到了行動,例如: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第四十一章)。」

「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第六十三章)。」

「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民之從事,常與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第六十四章)。」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第八十章)。」王力說「至飲食之欲與生俱來,非特不宜禁遏,且必恣其自然。……所謂甘者,食可飽也;所謂美者,衣之可溫也。」

可見,老子思想並非禁欲主義,也不要求人們像達摩祖師那樣面壁十年,形同木偶。

另一種常見的誤解來自養生家和醫家。對此王力說:「河上公注多養生家言,而老子非談養生者,故河上注根本錯誤。」

「外其身而身存(第七章)。」老子認為,只有把身體置之度外才能活得更好,看一看疑病症者和焦慮症者的情況,這道理就更加明白易懂。整天怕病怕死,對可能性很小的危險恐懼不安,這樣地活著豈不是活受罪?

「死而不亡者壽(第三十三章)。」這話應該按王弼《老子注》來理解:「身歿而道尤存。」不可以神仙之說附會之。

「出生、人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第五十章)。」這意思是說從生到死自然壽終者佔十分之三,自然夭亡者佔十分之三,本來可以壽終卻自趨死地者也佔十分之三,這是什麼緣故呢?這些人過分重視自己的身體和生命了。「不攝生為善攝生。」王力這話,蓋深得「外其身而身存」的老子旨意。

「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第十三章)。」這真是一種透底的說法。既然一切禍根都來自「吾有身」,念念不忘「身」,徒然增加痛苦罷了。超越的思想之價值於此可見。

「天長地久,天地之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久(第七章)。」「自生」指自作主張、妄圖長生。

「正言若反(第七十八章)。」陳鼓應譯的白話是:「正面的話好像反話一樣。」不明白這一點恐怕很難讀懂《老子》。

王力在《老子研究》一書開頭寫道:「老子之道,以自然為來源。」確實,老子認為自然蘊藏著大智慧,人只有小聰明。因此,人的唯一出路是「法自然」。不妨想像,假如上帝命人做天地的主宰,人能夠設計出人類在數百萬年中生存發展的諸多條件嗎?顯然,人的小聰明完全不堪此重任。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第六十七章)。」

既曰:「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第五章)」,又曰:「慈」,豈非自相齟齬?其實不然。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第四十九章「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第二十七章>。」可見,老子的「慈」,是一種「大道泛焉,其可左右(第三十四章)」的心態,而「仁」卻是有等差、有偏袒的。

「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第八十一章)。」老子的「慈」就是這樣一種東西,給予別人,自己反而愈多。

「寡慾(第十九章)」而並不斷絕欲根,無死而又貴身,章太炎先生的闡釋十分精當:「人民困餓之厄,寒燠之眚,鰥寡之戚,無欲者不能體覺也。雖嘗有欲,足以順志娛形者,則忘之。……夫不持靈台而愛其身,滌除玄覽而貴其患,義不相害,道在並行矣(轉引自王力:《老子研究》)。」

老子的這種善於與人同的人生態度,無疑是積極而健康的。

老子的「儉」,當然包含樸素的物質生活這個意思。

「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誇,非道也哉(第五十三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第九章)。」

但更重要的是,「儉嗇者,適動靜之節,省思慮之費;不極聰明之力,不盡智識之任也;愛其精神,嗇其智識也(《王力》)。」通俗地說。儉的關鍵是,不要勞神費心,不要妄思妄念。所以老子說:「見素、抱朴,少私、寡慾(第十九章)。」

「不敢為天下先」的意思跟「聖人之道,為而不爭(第八十一章)」相近似,而根本思想則在於:「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四十章)。」

王力寫道:「老子一書,凡論及人事之處,無一非出於自然,亦無一非出於反弱二途。」這是深得老子主旨之言。

運動有一定的方向,這是表面,深入一層便不難發現,進包含退,往包含返,得包含失,生包含死,一定方向的運動總是包含相反方向運動的潛在趨勢。

「道之用」也就是所謂道效,老子不是功利主義者,也不蓄意去追求功利,但並不否認和抹殺功利。按照「道」去生活,道效是客觀上必然的副產品。「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第十七章)。」「我自然」的意思是「我本來就是這樣」,既不認為受了誰的恩賜,也不覺得自己在有意而為之。「不為而成(第四十七章)」,順其自然而已。

綜觀《老子》,要點在於一種態度,這就是自然的人生態度。反者,「反其真也(王弼注第六十五章)」,也就是力圖恢復自我的本來面目,由文返樸,由博反約,不聚斂,不積蓄,不居功,不驕矜,少造作偽飾,不耍小聰明,知止不殆,如此等等。

三、討論

以上只是摘取了《論語》和《老子》兩書中明確地可以應用於現代心理治療的部分思想內容,這當然是一種初步和淺層次的工作。

1.儒道的整合

值得注意的是,經過兩千多年的交流和相互作用,孔子和老子的思想在中國人的意識里,早已密切聯繫在一起,甚至整合了起來。荀子和孟子是享有同樣學術地位的戰國末年的儒家思想家,但荀子具有明顯的道家思想成分,所謂刑名之學在哲學上可以說是老子思想的派生物。韓非和李斯都是荀子的學生,他們是法家的重要代表人物,李斯相秦,對秦統一全國做出了重要貢獻。在《韓非子》一書中,除了法家思想和論述以外,還有《解老》和《喻老》兩篇,都是直接闡述和發揮老子思想的論著。兩千年來,我國士大夫大多是「儒表道理」的,更加說明了這一點。

2.人文思想的比較

從心理治療的角度對不同人文思想進行比較,有助於把研究深入下去。

人文思想的比較可以考慮5個範疇:人性、人際關係、人與自然、時間觀、活動(行為)偏好(根據F.Ibrahim略加修改)。

就人性而言,孔子和老子都傾向於性善說;而基督教的原罪觀念意味著,每個人生來就是有罪的,這似乎是一種性惡說。當然,荀子也主張性惡,所以他認為「禮」(社會行為規範)、「法」(法律和法制)和教育是必要的。

就人與自然的關係而言,老子強調兩者和諧共存,孔子傾向於自然主宰人,但並不抹殺而是強調人的使命和自覺修養;西方文化傾向於人對自然的征服和控制,荀子因主張「人定勝天」發展了孔子思想的一個方面而與西方文化近似。

就時間而言,老子是過去取向(「反者,道之動」,王弼註:反者,返也),孔子是現在取向(「子不語怪力亂神」,見《述而》)。凡相信天堂或來世者都是將來取向的,有人認為,宗教使超越成為可能。其實,宗教是一種外在超越,即藉助外在於人的神而超越,中國文化則可以視為一種內在超越:孔子通過道德的自我完美而超越(「朝聞道,夕死可矣」,「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老子則在「法自然」的「為道」的過程中超越。

就活動或行為而言,老子偏好自我的自發表現的活動,孔子偏好在人際交往中和社會實踐中促進道德自我完善的活動;而西方人偏好致力於可用客觀標準評估成就的活動。

精神分析以本能為基本和核心的概念,被視為一種深度心理學。孔子學說以「仁」為核心,可以說是一種高度心理學,老子思想似乎與存在主義有近似之處,但存在主義受了西方理性傳統的深刻影響,與老子「去知」和「法自然」、「無為」走著不同的思辨道路。

西方心理學傾向於將認知、情緒和行為進行分析的研究,這種研究當然是必要的。但在心理治療中容易引向過分重視技術的道路,中國傳統文化中理性和分析的精神似嫌不足,但在總體上把握人生,卻有它的獨到之處。我國歷史上有很多創造性綜合的天才學者推動著兩千年文化的發展。

至於人際關係,由於學者們採用了不同的框架,有著不同的分析比較。A.Angyal的自律傾向(autonomous trend)和同律傾向(homonomous trend)之分是一種框架,許烺光的心理社會穩態學說又是一種框架。這些都是很有價值的理論。我國文化歷來重視人際關係,論述甚豐,這對發展現代心理治療是一塊肥沃的土壤,因為心理治療是一種人際相互作用過程,也就是一種特殊的人際關係。

在交通很不發達的古代,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幾乎不被人們所認識。到了今天,文化之間的互相撞擊如此頻繁劇烈,長短的比較便顯得十分突出了。我國文化的轉型或重建,是近十多年來大陸學者熱烈討論的一大課題。這與發展中國的心理治療關係密切,可惜精神病學界還沒有結合自己的專業開始這方面的研究。

3.對將來的任務

中國所面臨的文化問題,如果不限於某種視角,可以說是全世界共同的問題,只是具體內容各國有所不同而已。

對於推進或發展心理治療來說,中國的專業工作者有其獨特的任務。一方面是文化傳統中所蘊含的豐富而深刻的人文哲學思想,另一方面是廣大心理治療者自覺或不自覺地基於自己對人性、人際關係等的理解和人生觀.對病人進行著各不相同的非規範的心理治療。此兩者之間存在一道鴻溝。我們的任務是,用人文哲學思想的觀點和材料來建構系統化的心理治療理論,並把理論轉換為可操作的程序和方法,並且在技術上加以一定程度的規範化,同時在實踐中不斷進行理論驗證、療效評估,從而在理論和實踐上進行修訂,使之得到發展。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絕非少數人短期內可以完成。社會價值多元化和多文化現象是當代面臨的現實。因此心理治療即使是具有中國或東方特色的,也不會是單一的而會是多種多樣的。所以,促進交流和合作是非常必要而迫切的。

第二十章睡眠、夢和神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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