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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絕不是少女傷痛文學,成熟,有力,具有很高審美價值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絕不是少女傷痛文學,原版粉封皮翻開,是有抱負有才情的早亡女作家千瘡百孔的真心,和對她眼中世界完整的描摹與控訴。林奕含對台灣教育體系、鄰里家庭、男女關係、性政治、網路暴力等問題的批判性審視,成熟,有力,書寫又具有很高審美價值。我明知這是描繪邪惡的殘酷故事,卻依然掉進她泣血而建的審美空間,沉迷其中,一氣讀完。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不恰當做比,楊德昌冷冷靜靜捏出的人物,在飯桌上議論別家婚姻的隱痛、暗傷,這些人所構成的社會漫不經心地促成那些少年殺死自己的純真。這一次,是十三歲少女思琪,被社會裡道貌岸然的輔導班國文名師李國華長期強暴、性虐,直至她精神崩潰,領著她初探文學和電影之美之深的、「美麗、堅強、勇敢」的鄰居伊紋姐姐,則被老公錢一維長期家暴,直至險些因打到流產而送命。

性侵和家暴,女人一生最可能遇到的兩種暴力,前者常發生在熟人間,後者更是生在同屋、睡於同床的夫妻間的事。思琪和伊紋長得像,都有一張溫柔、美麗、令人鍾情的羊臉,伊紋是順利長大後的思琪,你看,即便僥倖躲過老師,她仍可能墜入俊朗多金的一維微笑著掘開的墳墓。林奕含說過,沒有什麼希望。伊紋倖免於李國華,因她年紀更大,是整棟高級大樓最有錢人家的媳婦,也成熟到能看穿李國華的虛浮。但林奕含為思琪設置的「靈魂的雙胞胎」劉怡婷幸免於難,僅僅因為生得丑。怡婷本是思琪該長成的小孩樣,她不可能複製羊臉美人遭遇的命運,這是人類互相理解的溝壑,得知思琪「跟老師在一起」背後的真相,她甚至幻想以獻身老師來完成對思琪的理解,分擔其悲慘,救贖自己的過錯。

但社會不像怡婷這樣關心個體女人真實的內心,所以張太太表面奉承,暗地裡說窮死都不要把女兒嫁給打跑幾任女友的一維,轉身就把伊紋介紹給他,思琪瘋後,她又對李國華諂媚,小孩子讀文學會讀到發瘋,「你這樣強壯才能讀文啊」。大樓幾家鄰居圍坐一起吃飯、互相調笑的結尾令人恐懼,我們目睹這平庸現場里平庸的人散發邪惡的氣息,卻還有路人說,「要是能住進這裡,一輩子也算圓滿了。」

思琪哭訴自己「跟老師在一起了」,連怡婷都嫌她噁心。餅乾被李國華強暴,渾身是傷,卻很快被男友嫌臟,拋棄。曉奇是被女班主任開車送過去進貢給李國華的,作為幫自己培養出高考狀元男生的祭品,曉奇像思琪一樣強迫自己愛上強暴者,被拋棄後,她貧窮的父母反倒在高級飯店戰戰兢兢對李國華夫婦道歉。曉奇把老師的劣跡公布到網路,卻遭遇網友陰冷的譏諷。女孩的苦難,是社會的合謀。

這些人,這些建築,比如大樓,李國華誘姦一個個十幾歲女孩的小公寓和小旅館,毛毛先生的珠寶店,都在林奕含腦中建構多年,所以這環境空間如此逼真立體。李國華的原型也在她骨頭裡潛伏多年,並最終激發她質疑以胡蘭成為代表的全世界「風流」文人,質疑文學和審美本身,最後她借怡婷懷疑,是她們所熱愛的文學辜負了她們。

李國華不愛任何女孩,她們如同他收藏的古董,是他慾壑難填的戀物癖之發泄對象。他也從未尊重過她們,連他聲稱最喜歡的思琪,也要被他捆成螃蟹,拍下來恐嚇企圖揭發他的曉奇。李國華自戀總結:「在愛情里,我是懷才不遇。」去世前,林奕含依然認為這情話是美的,李期待女孩們懂他,儘管他會對一個女生練習對另一個女生的情話,這是一種情感回收再利用的「環保」做法。

「環保」用得精準,用詞精準,是才華的象徵。整本書都充滿精彩句子。林奕含有非常自覺的語言意識。長時間不碰少時迷戀的張愛玲,努力擺脫其文字影響。她知道那些明喻、暗喻,是獨屬於自己的、傾注她審美慾望的新穎句子,而非文壇前輩蔑稱的老派語言。

我見過高雄的波光,能明白「整個高雄港就像是用熨斗來回燙一件藍衣衫的樣子」是個多貼切又多能刺激出「凄迷」感官同感的比喻。她的句子有時簡短有力,比如她2014年8月找到房思琪故事起點的那篇散文《進學解》里有句「花了幾年知道這叫奸」。或者思琪事後回憶第一次被強暴的評語,「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她若用典,定是有用的,比如伊紋教思琪和怡婷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後文提到老錢家只想要兒子,提到《卡拉馬佐夫兄弟》三個兒子的名字。有文學常識的讀者會聯想,錢家與卡拉馬佐夫家有相似的物質和空虛,某些人物在真知上同樣愚鈍,老錢太太會說「肚子是拿來生孩子的,不是拿來裝書的」。陀氏筆下亦多有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和扭曲畸戀。

李國華只會說,村上春樹說沒幾個人背得卡拉馬佐夫三兄弟的名字。這是小說開篇虛假的「樂園」里,他首次暴露其對文學的態度。他的才,即對文學掌故的熟知,即背誦整篇《長恨歌》這唬得小孩、唬不得大人的技能,即機械複製於書本的情話,即說出他希望看到思琪在床上「嬌喘微微」,「紅樓夢,楚辭,史記,莊子,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這四個字。」黛玉初登場的名句淪落至此。

李國華的才,是與林奕含本人的文學天賦、語言潔癖南轅北轍卻通行於世的「巧言令色」。早慧如思琪,看穿這才,儘管她剛開始由伊紋開啟的文學、美、情感的想像之旅、學會獨立思考的契機,被李國華腰斬了。無論她怎樣說服自己去愛老師,認為相愛的人做這些就可以,試圖主動要求性,沉溺於這段黑色關係,她都無法真正接納這個精神魅力徒有其表的惡人。思琪這個連穿新大衣發湯圓給流浪漢都自覺有錯的善良孩子,對老師有柔情和憐憫,這更促使她在一次次靈魂抽離的分裂中漸失元神歸位的能力,她的愛同精神一起「失禁」了。

思琪提到形容馬卡龍的「少女的酥胸」令人警惕,「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第一個作比喻的人,做過什麼?聽者如何幻想?那麼人即便有準確表意的真才,才華仍可與其為人分開,這是林奕含對文學藝術的絕望。原型人物依然滋潤生活,逍遙法外,林奕含知道,文字無力。這部血淚文學有功德,讓人「不必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這「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也有人能領悟伊紋的結語,如果愛思琪,體會她的不幸,就無法愛毛毛,能給她幸福的男人。這側面說明林奕含為何無法與深愛她的丈夫走下去。

全書唯一的缺陷,是毛毛對伊紋正常的暗戀描述不太貼,常出現類似「我願化作她腳下的泥」這種歌詞程度的心理。正常戀愛寫得不如畸戀,這反倒是林奕含被往事殘害到某種程度的證據。她用生命一個一個字用力慢慢寫出這本書,讀者為她哭泣,卻未必能細讀並懂得她那些美麗到能把醜惡寫得吸引人心的比喻。我懂得她對這寫作慾望的自我懷疑,也為我的沉迷愧疚,不敢期望自己能寫出這樣的文字,因為不敢不願,以承擔這樣的命運來交換。

文| 張閱

本文刊載於20180130《北京青年報》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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