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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插圖與圖像敘事

內容提要:小說插圖起源於唐代以降的「立鋪講唱」,變文變相、話本插圖等是目前可見的早期案頭化存留,以明清白話小說為典範的插圖藝術則是它的超越和復現。從現場講唱到案頭讀本是小說敘事的摺疊,「插圖」就插在敘事冊頁的褶皺中,以其明見性召喚默存的事迹在讀者心目中蘇醒。故事圖與人物圖是小說插圖的兩大主要類型,它們逃逸冊頁而獨立敘事之所以可能,在於喚起記憶中「象暈」的重新認同。就小說文體的純粹性而言,圖像的插入是符號異類的強制入侵,「圖說」是「言說」的抵抗話語,是對沉浸式閱讀的解構,「裝飾」而非「再現」是小說插圖的顯在符號表徵。

關鍵詞:小說 插圖 敘事 圖像

如果從鄭振鐸《文學大綱》(1927)面世並發表《插畫之話》論文算起,我國學界對小說插圖的關注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尤其是在資料的歸集整理方面,從民國至今,已有《中國古代小說版畫集成》等大量文獻資料出版。近年來對小說插圖的歷史研究也頗見功效,可謂成績卓著;相對而言,對於它的理論認知則難與前者相提並論,許多重要問題尚未被涉及,或雖涉及而尚未有效闡釋。首先是關於小說插圖的起源問題,作為敘事插圖研究的基礎理論,迄今仍舊止於經驗性的現象描述;由於「起源」是一個極具彈性的概念,很難在歷史軸線上精準定位,此類推斷的有效性便被大打折扣。以筆者之見,如果將經驗描述提升到哲理層面,在歷史與邏輯的交匯點上展開,就有可能增強此類研究的說服力。這不僅僅是學理邏輯使然,更可以由此生髮出其它許多問題,特別是語言敘事與圖像敘事的關係,以及敘事插圖不同於其它文學圖像的特殊性等問題,就有可能獲得比較深入而系統地闡發,對於回應「圖像時代」的文學關切也不無裨益。

一、「立鋪講唱」之現場還原

參照現象學的方法,對於小說插圖的認知首先需要回溯到它的源頭,「只有還原了純粹的現象才是絕對的被給予性」,小說插圖的本真性才能在我們面前如實地裸露出來。

那麼,它的源頭在哪裡呢?雕版印刷術產生於唐代,小說插圖作為它的產品不可能出現在此前時段。我們之所以如此論定,是基於首先認定小說是一種「讀物」,一種布滿「白紙黑字」的印刷品;所謂「插圖」,就是插入小說這一讀物之中、與被印製的文字敘事文本並置、二者存有某種關聯的圖像藝術。也就是說,小說與其插圖都是印刷技術的「產物」,對於它的閱讀是基於對這一「物」的觀看,不可能跳越插入其中的圖像。在面對白紙黑字的同時,插圖會很自然地跳進讀者的眼帘,和敘事的文字文本同時被觀看、被理解。進一步說,任何讀物的插圖部分都會更加吸引眼球,小說閱讀往往是插圖被首先看到,「六經首《易》,展卷未讀其詞,先玩其象矣」。相對文字文本的閱讀而言,插圖被首先看到、被首先玩味屬於視覺優先性使然,從而影響甚或牽制受眾生成怎樣的閱讀心象;閱讀之後往往又有插圖的回想、回看與回味。於是,小說敘事的閱讀理解過程,同時也就是插圖被觀看與其「回想」、「回看」與「回味」的過程。這一過程當然是可逆的、反覆的、互文與互滲的,特別是對於那些深沉而「耐讀」的作品而言。這樣,一部小說是否被插圖,或者怎樣插圖、插入怎樣的圖,甚至於插圖的板式、數量、技法等,都會對小說閱讀產生不同的影響,先驗地制約著讀者對小說的接受和想像。如是,小說插圖也就並非僅憑經驗所理解的那樣簡單,即並非僅僅是為了「增加讀者的興趣」而已,也不能一言以蔽之曰「書商逐利」而迎合受眾的產物,對於它的學理分析尚有巨大空間。將其還原到本初狀態,就是為了真切地透視它的本相。

將小說插圖的源頭限定在唐代以降,很自然地讓我們聯想到當時開始盛行的講唱文學,即包括「俗講」(轉變)、「說話」在內的各種民間講唱。民間講唱的案頭化是宋元話本的主要來源,話本小說開啟了明清白話小說之先河,從而孕育出中國小說插圖的典型形態。這是一條非常清晰的歷史軸線。縱覽這條歷史軸線可以發現,目前可見的最早的版畫作品是出現在晚唐的佛教繪畫,最早用版畫作為插圖的「讀物」,是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建安余氏鐫刻的《古列女傳》。當然,它們在歷史上的實際濫觴會早於此前。而大約刊行於元代末年的「全相平話五種」,則是現存的最著名的早期小說插圖,可謂追溯起源問題之「有跡可循」的典型例證,有必要在此稍作停留。

「平話」作為話本小說的一種,是從唐傳奇向明清白話小說的過渡。就現存的「元刊全相平話五種」來看(圖1),它的版刻插圖已經十分精湛、成熟,線條細密,構圖勻稱,墨色深淺等也臻於完美,其「上圖下文」版式在相當長時段內成為了最流行的模範,說明此前已經有過漫長的逐步改善過程。當然,如前所述,這一過程的肇端不會早於唐代雕版印刷術出現之前。

圖1:《全相平話·三國志》插圖「三戰呂布」,其「上圖下文」開啟了小說插圖的最初版式

事實上,元刊全相平話及其插圖早就受到小說史家們的關注,魯迅就曾有過許多論述,他說:「觀其間率之處,頗足疑為說話人所用之話本,由此推演,大加波瀾,即可以愉悅聽者,然頁必有圖,則仍亦供人閱覽之書也。」那麼,這些圖是從哪兒來的呢?換言之,在其沒有成為案頭讀物之前、在其民間廣為傳唱的現場,是否也可能同樣有此類畫圖呢?按照魯迅的邏輯類推,我們當然也可以做出如下猜想:「頗足疑為說話人」之說話現場所用之圖。儘管「說話」等民間講唱現場所使用的圖像,與案頭話本的插圖在大小、形制、數量等方面會有較大差別,但是,這些差別並不足以弱化這一猜想的合法性——唐代以降的民間講唱現場同樣有圖。

唐代以降的民間講唱現場是否有圖的文獻記載很少,但是也並非完全闕如,例如敦煌寫本《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並圖一卷》,單從其標目就可以看出此卷有圖,儘管沒有被保留下來。保留插圖的變文也有,例如《降魔變文》和《破魔變文》等。從這些被保留下來的插圖來看,它們都和講唱的內容相關,《降魔變文》中的每幅圖像就有與其關聯的唱詞,其中如《獅王斗水牛圖》,在它的背面就有這樣的唱詞:「六師不忿又爭先,化出水牛真可憐。直入場中驚四眾,磨角掘地喊連天……」文圖相應。有學者還注意到變文里常用的「處」字,即在說白結束、演唱開始之前出現的「看……處」句式,例如《李陵變文》,在由白轉唱之前就有「看李陵共單于火中戰處」,顯然是藝人在表演現場向觀眾指示他即將講唱的內容,而這一內容就應當是已被描繪在現場畫圖的某處。

值得注意的是,《王昭君變文》作為當時民間俗講的底本,還保留著「上卷立鋪畢,此入下卷」的提示語,學者們認為此乃明清小說「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先聲,魯迅就認為後者「起於說話人」當時的口頭習語,它在明清章回小說中的復現不過「只是一個遺迹罷了。」同樣參照魯迅的這一邏輯推論,如果「說話」等民間講唱現場確有「立鋪」(掛立畫幅),為什麼不可能被文人和書商合謀改編、重繪而搬移到案頭話本中,直至翻刻、延宕為明清小說的插圖呢?「元刊全相平話五種」以及後來的明清小說插圖,為什麼不可能是此前或當時民間藝術表演現場之「立鋪講唱」的「遺迹」呢?我們不妨以唐詩為證,想像當年《王昭君變文》的講唱現場,略窺唐代民間「立鋪講唱」之盛況:

妖姬未著石榴裙,自道家連錦水濱。檀口解知千載事,清詞堪嘆九秋文。翠眉顰處楚邊月,畫卷開時塞外雲。說盡綺羅當日恨,昭君轉意向文君。

這是中(晚)唐詩人吉師老的《看蜀女轉昭君變》,詩中所寫是他觀看四川女藝人演唱《昭君變》時的情景,所謂「畫卷開時塞外雲」即「轉變」演出現場伴圖講唱的例證。類似的詩歌記述還有李賀的《許公子鄭姬歌》,詩中「長翻蜀紙《明君》,轉角含悲破碧雲」,也是對「轉變」現場藝人表演的形象描述。無論吉師老看到的「妖姬」,還是李賀所說的「轉角」(「轉變」演出的角色),只是有了「立鋪」的在場,才使她們的講唱如此生動、形象,能夠活現出如此風雲變幻、感天動地的場景。

唐代「俗講」是相對於肇自六朝的「僧講」而言的。它不再是僅僅面對僧侶講解經文,而是面向世俗男女講唱故事,內容當然不會受到教義的約束,史傳演義、神話傳說、鄉里奇趣等自然會融入其中,迎合一般世俗受眾的情趣是其基本原則,俗講現場鋪掛畫卷就是對講唱受眾的迎合。就中國文化傳統而言,如胡士瑩所說,這「既是佛教藝術的特點,又有我國漢代『圖、傳、贊』的影響。因為當時的民間說話的底本已失傳,我們無法判明當時的『說話』和『俗講』到底互相影響到什麼程度」,但是卻可以由此推測,「俗講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由宗教宣傳演化成為一種『說話』藝術了」,它們的底本就是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變文」寫本,「後世小說插圖的來源和意義,也可以從這裡得到一些啟示。」也就是說,作為唐代寫本的「變文」及其「變相」,實則是當時演出現場的存留,它們有可能一同進入印刷物而演化為「小說」與其「插圖」,這一過程實乃自然而然、事所必然。元刊「全相平話五種」之所以用「相」字而不用「像」或「圖」等,應當是和此前已經開始流行的「變相」一詞有關。由此推演,「變相」說不定就是特指和「變文」相關的圖像(後文仍將論及)。

實際上,先唐以降的「立鋪講唱」一直是學界感興趣的話題,早在上世紀末就有美國學者梅維恆博士的深入研究。非常難能可貴之處在於,梅維恆在其《繪畫與表演》一書中不僅細緻地梳理了相關文獻,從中發現蛛絲馬跡,還煞費苦心地搜羅了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各地的相關圖像資料,從而為我們今天能夠想像當年的「立鋪講唱」提供了可以眼見的視圖佐證。現選擇其中兩幅解讀如下:

圖2:明本《清明上河圖》(局部),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圖3:約1830年間的義大利石版畫,無名氏

圖3(《繪畫與表演》「圖15」)是一幅義大利版畫,清楚地呈現了古代西方社會立鋪講唱的一些特點:表演者和他們的觀眾衣衫襤褸,講唱的主題是聖母瑪利亞可以幫助窮人。右側有一中年婦女正在講唱,她右手拿著一根長棍,指向挂圖左上角第一幅畫圖,說明演出剛開始不久;她的左手拿著一疊紙片,顯然是講唱內容的文字說明(腳本),隨時準備出售給在場的觀眾。挂圖的左側是一位男士拉小提琴伴奏,在他的腳下擺放著一頂禮帽,帽筒里裝著更多的文字說明(腳本)。可見,賣售講唱的文字說明(腳本)也是其演藝收入的重要部分。整幅畫面顯示,兩位藝人的表演非常投入、十分忘情,可惜只有一大一小兩位觀眾(畫面之外可能還有)……

梅維恆的「以圖證史」方法不僅使當年的立鋪講唱如在目前,而且告訴我們這不僅是中國古代民間表演的特點,而且是印度、日本、義大利等世界許多國家共同的民間講唱方式。值得特別一提的是,這一講唱方式通過日本學者辛嵨-靜志的最新研究,對「變」、「變文」、「轉變」與「變相」等概念進行了重新定義,又得出了令人耳目一新且無可置疑的結論。

辛嵨-靜志系統考察了先唐(4-8世紀初)佛典的印度原本(梵文)及其漢譯、藏譯等文獻中的「變」概念,發現這一概念的意涵均為「圖」、「像」、「畫」或「雕像」、「塑像」等;所謂「變文」,就是講解某幅畫的台詞,可以理解為「圖之文」——關於圖的文、指向圖的文,由此斷定此「文」在敦煌文獻中「不應用於一部與畫毫無關係的寫本上。」例如慧能(638-713)《六祖壇經》提到的「《楞伽》變」,意思就是表現《楞伽經》主題的畫。據此,前述《破魔變》《降魔變》的含義,也分別應當是「(佛)打敗魔王的畫」、「(佛)征服魔王的畫」;《王昭君變文》也應當是「關於王昭君畫卷的文本」。辛嵨-靜志通過考證還發現,「轉變」一詞出現於晚唐,意為「打開畫軸」,或者說「把畫展示給觀眾」,應當特指現場演出及其動作。他說:就歷史而言,「『變』和『變文』並非產生在敦煌,而是在通過『畫』來宣揚佛法的過程中,逐漸自印度經中亞傳播至東亞。」即便非佛教典籍,例如完成於629年的《梁書》,以及張彥遠《歷代名畫記》(9世紀中葉)等文獻,其中的「變」也是「畫」或「像」的意思,其中所謂「經變」概念,就是指「表現經典主題的畫」;所謂「山水之變」即謂「山水之畫」。杜甫在762年有一首《觀薛稷少保書畫壁》,詩中提到的「西方變」即指「西方諸佛的畫」。至於「變相」一詞,出現在「變」概念之後;「變」和「相」的組合(即「變相」)實乃同義反覆,目的只在使「變」即「圖像」這一意指更加明確、具體。例如李白(701-762)有一首詠畫詩(畫贊),題為《金銀泥畫西方凈土變相贊》,其「變相」即「(壁)畫」的意思。

看來,梅維恆的「以圖證史」通過辛嵨-靜志的譯本考證,最終獲得了原始文獻的確認,「立鋪講唱」已經無可置疑。這樣,儘管我們沒有對小說插圖的起源給出一個非常精準的時間定位,但是,這應當比具體的時間定位更加精準,因為這是在歷史與邏輯、現象與理論互相銜接的點位上給出的判斷。我們將小說插圖的源頭定位在唐代以降的民間講唱及其「立鋪」,實際上印證了這樣一個現象學原則:「對於一切在直觀中原本地給予的東西,要如其給出的那樣去接受。這一點不能為任何理論本身所改變」,因為這是「原則中的原則……其中表達出現象學的基本態度和生活態度:對生命的體驗同感(Sympathie)!這乃是原始意向(Urintention)。」換言之,被還原的「立鋪講唱」既然是小說插圖的源頭,那麼,它就應當是我們討論小說插圖的出發點和參照系;關於此項研究中的許多問題,都有可能、而且也應該由此引出。道理很簡單:以明清兩朝為典範的小說插圖,不過是唐代以降「立鋪講唱」現象的超越和復現;「立鋪講唱」實乃小說插圖的「原始意向」,在「生命體驗」的層面顯露了小說插圖的一些特點。

二、敘事摺疊之插圖明見

看來,唐代以降的民間講唱不僅是小說文本的重要來源,也是小說插圖的重要來源;在口述故事案頭化的同時,「立鋪」的案頭化也同時進行;後者作為「案頭畫」,也會啟發文人對小說的進一步加工和再造。這一問題既然已經無可置疑,插圖的其它問題也就會自然地裸露出來。其中最顯而易見、也是最需要首先關注的,當屬口述故事「落墨為本」的發生學問題,及其現場挂圖流向書籍插圖的具體成因。就這一發生過程的兩端來看,無論小說插圖的大小、數量、形制怎樣,受眾置身現場的「邊看邊聽」,已經蛻變為面向冊頁的「識讀無聲」;語言和圖像的主輔關係也發生了逆轉——講唱現場的「圖像優先」逆轉為「語言優先」,即「以文輔圖」逆轉為「以圖輔文」、「文本寄生」逆轉為「圖像寄生」。由於這些變異皆緣於「口耳相傳」演化為「文本讀物」,那麼,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於使敘事活動及其語圖關係出現如此巨大變異呢?揭開其中的謎底對於認知何謂小說插圖等問題至關重要。

可以直觀和眼見的,當然是口耳相傳的故事被摺疊成了讀物的冊頁,原本稍縱即逝的「口述流」變成了可以暫停和凝視、可以跳越和回看的「白紙黑字」;而在這一物性層面的「背面」,則是敘事模態的重大轉型,堪稱符號敘事的歷史性跨越在小說敘事中的重演。因此,我們有理由推測,在口述摺疊為冊頁與小說插圖必要性之間,應該存有某種必然的邏輯聯繫。

具體考察分析之後便可以發現,口述摺疊為冊頁至少呈現三方面的表徵,這是需要我們首先確認的事實。

首先是口述現場的脫落。現場講唱是一種活態過程,過程結束則意味著敘事的結束、故事的結束,被書寫的腳本只是「口耳相傳」的挽留,在挽留故事的同時也刪除了現場的所有,包括特定的地點及其標誌物、特定的時間及其光影、特定的氣象及其體感、特定的受眾及其互動,以及藝人們的面部表情、舉手頓足、身段動作、道具雜耍等現場景緻,被書寫為「白紙黑字」之後已經全部脫落。口述現場儘管不是故事本身(本事),但卻是故事的著附物,受眾籍此才能將其鍥入記憶的深處;就像若干年後人們對於兒時故事的回憶,當時的講述現場也會同時在腦海里浮現,說明「故事」就粘連在講述活動的場域中。口述現場對於故事記憶之所以具有著附力,在於它對受眾個體而言具有唯一性,並與受眾的身體器官直接粘連,稍縱即逝的「口述流」著附其上才能標出返程的路標。這是人類記憶的普遍規律,更是口述記憶的基本規律。而小說作為「寂靜的讀物」卻是講述現場的全部刪除,不可眼見的敘事者代替了可以眼見的藝人,單向度的文本識讀置換了現場的橫向互動,故事所著附的講唱現場已經消匿為空無,受眾對故事的身心感受全部移交給了「閱讀玄想」。於是,敘事的在場性被大打折扣。

口述摺疊的另一表徵是「精神集體」的蒸發。口述故事研究及其田野調查發現,古代民間講唱藝人的活動範圍一般不會很大,多限於本鄉區縣或鄰近的社區,相同的言語和方言、相似的風俗和習慣、相近的信仰和價值取向,使其和受眾之間,以及受眾和受眾之間發生了微妙的聯繫和共鳴。依照民間文學的說法,這種聯繫與共鳴是一種「故事集團」氛圍:「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不管它的主人公是人、是動物、是天狗,還是老山妖,故事裡的主人公、講故事的人和聽眾們能完全融為一體,人們沉浸在故事裡,形成了一種精神集體。」日本學者關敬吾所說的這種「精神集體」,是特定社區的民間社會所特有的「故事集團」現象,是一種基於參與者的全部身心及其「面對面」交流才可能產生的「精氣神」,看似微妙而難以言表,卻對社會生活有著深刻的影響。「精神集體」之所以在講唱活動中蔓延、生成,是因為古代民間講唱並不是孤立的講、聽故事,也不是單純的鄉間娛樂,而是鄉里、鄉親們的集體交際活動,甚至直接或間接地與他們的切身利益相關。於是,講唱活動也就成了鄉土「精神集體」凝練生成和發揚光大的場所。這種精神集體雖然很難被寫入語言文本,卻可以持久而穩定地存活並深刻影響民間社會,儘管它是不可見的。問題是,這種「精神集體」不僅僅是來自故事本身(像關敬吾所說的那樣),而是整個民間講唱活動全過程的產物,包括活動的組織以及講唱之外的各種面對面交流。但是,民間講唱被摺疊為小說冊頁之後,「精神集體」也就被蒸發得一無所有,被其所籠罩、所浸潤的「故事」已經裸露為純粹的「本事」而「體無完膚」。儘管小說讀物仍會故意殘留某些地方色彩,那也已蛻化為文本敘事的「點綴」而與實存的、在場的「精神集體」完全不同。

口述摺疊的第三表徵是言語的失聲。「言語的失聲」即語言的聲音能指在書寫文本里的默存,胡塞爾稱之為並不存在的「虛構的聲音」,就像「一種想像的顏色並不是感覺顏色意義上的被給予性。」這既是現場講唱被書寫之後的物性表徵,也是口傳敘事被文人轉移到小說冊頁之後的意義流逝。這種流逝早已被民間文學研究所證明:現場口傳敘事並不只是依賴詞語的表達,語調、語速、音律、頓挫等,都可以製造出許多「超語言」效果;還有,口傳敘事大量使用虛詞、感嘆詞、象聲詞,而較少使用連詞和複句等方面的特點,也會產生簡單清晰、鮮明活現的效果。「閱讀過的故事往往只記住些支離破碎的梗概,而聽別人講述的東西卻可以記住比較完整的內容。」因為口述是一種在場的、自然的語言,特別是對於漢語而言更是如此:「東方語言一旦寫下來就會喪失生氣和熱情:語詞只能傳達意義的一半,一切效果都表現在音調上,根據著作判斷東方人的才能就像根據他的屍體給他畫像。」個中緣由就表徵為言語的失聲——沉默的文字文本置換了在場的「聲音的形象」,從而使語言的能指虛化和再符號化,延宕為「能指的能指」。在這一意義上,言語的失聲就意味著言語的不在場,因為聲音是言語的唯一物性載體。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德里達稱文字是言語的「替補」,是在為言語的缺席「拉皮條」,是「寫作是對在場的重新佔有,也是對自然的重新佔有」。同義反覆,言語是自然的,文字是人為的;書寫對言語(口述)的替補無非是「將思想向言語的直接呈現變為表象和想像」,而後者則是間接的、不可靠和捉摸不定的,「是強加給語言的宿命的暴力。」德里達認為,「以文字代替言語也是以價值代替在場——人們寧可選擇『我所是』或『我所值』而不選『我存在』或『我出場』」。書寫雖然為故事的保留和傳播提供了便利(「我所是」或「我所值」),但卻遮蔽或損害了故事的「存在」和「出場」(「我存在」或「我出場」),本來可以體感的聲情並茂,卻被它的「替補」摺疊在了冊頁的褶皺中。

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德里達之所以猛烈抨擊書寫對言語的替補,意在解構其背後的「邏各斯」,用漢語表達即「書寫之道」。此「道」乃書寫之所以是書寫必須遵循的原則大法:大到主題立意、謀篇布局,小到細節描寫、章句修辭,以及篇幅長短、起承轉合等,無不需要精準拿捏、反覆推敲。因為所謂「書寫」,就是用文字替補「聲音的形象」,將「語言流」凝定為符號的永恆,以便適應不在場的理想受眾。由於「理想受眾」是被時空隔斷的想像共同體,也就必須接受「書寫之道」的普遍性規約,從而使自然的言語規範化、邏輯化、程式化。與此同時,言語的鮮活與靈性也隨之消失或弱化,而後者恰恰是情感的、藝術的、超語言的。就此而言,與前述兩大表徵相比,「言語的失聲」當是本體的、關鍵的、致命的,因為被它所默存的「聲音」是語言能指的唯一物性載體,書寫卻清除了口述與超語言的這一先天粘連。就口述本身而言,「說話是行為的一部分,人們說話是夾在動作之間或者與動作同時進行」的,它作為一種「活語言……是沒有經過排練的」;即使經過某種程度的「排練」,相對小說書寫而言也不可同日而語。小說書寫儘管會有某些口語、方言之類的殘留,但是一旦被「書寫之道」所「排練」,它的超語言表意已被大大弱化,充其量不過是某種修辭和點綴。

綜上,無論是「口述現場的脫落」、「精神集體的蒸發」,還是「言語的失聲」,三大表徵共同指向了「在場」的消失。「在場」消失最典型的表徵是口述被摺疊為冊頁之後,可以體感的意義被敘事的「褶皺」所隱匿。如果這種描述是符合邏輯的話,那麼,由此反觀小說插圖的本質,也就不難繼續做出如下推論:所謂小說插圖,就是圖像插入被摺疊的敘事褶皺中,以其明見性召喚默存的事迹在受眾心目中重新蘇醒。這一推論明白無誤地揭示了從「立鋪講唱」到「小說插圖」的必然性,揭示了小說作為典型的語言敘事文本,何以從源頭開始就向圖像發出了邀請。

進一步分析還可以發現,依照上述定義尚能引出插圖的定位問題,即:小說敘事鏈的哪一環節可能「出相」。關於這一問題,此前儘管已有萊辛的「頃刻」論,但那是面向寬泛的造型藝術本身而言,並非針對小說插圖乃至整個敘事插圖,不可能涉及插圖在「敘事鏈」上的定位問題。那麼,以小說插圖為典範的整個敘事插圖,究竟是在敘事鏈條的哪一環節可能「出相」呢?可以說,對於這一關鍵性問題,至今沒有一種確切的說法;我們將其落實到文本敘事的「褶皺」處,當是一個恰當的、合乎學理的解釋。

這種解釋不僅是基於邏輯推論,也可以得到現象世界的確證。例如小說插圖普遍存在著這樣一種現象:同一部小說不僅會有不同版本,不同的版本也會有不同的插圖;不同版本的插圖在數量、大小、形制、筆法等方面會有很大差別,但是,有些關鍵性母題在所有版本中都不會闕如,只要它還能算得上是一種「插圖本」。例如,「拳打鎮關西」、「風雪山神廟」、「武松打虎」等《水滸》母題,「桃園結義」、「三顧茅廬」、「關羽釋曹操」等《三國演義》母題,「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三調芭蕉扇」等《西遊記》母題,「寶黛初會」、「元春省親」、「寶黛讀西廂」等《紅樓夢》母題。作為一種普遍而不是個別的小說插圖現象,不同版本為什麼會選擇同樣或類似的母題呢?小說閱讀經驗告訴我們,這些母題都是故事情節的「關鍵」,或者說是情節鏈條上的「節點」;它們的共同特點是意蘊豐富複雜,許多細微處難以明確言傳。由於文本書寫沒能表達出應該表達的全部,於是,各種插圖本便有了對於「圖說」的共同邀請。在這一意義上,插圖承擔了超語言的部分功能,可謂「蓋聖人立象以盡意。而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一畫之中,檼括遐渺。」

我們還可以設身處地去想像,這些「節點」如被還原到講唱現場又會怎樣:如果它們在講唱現場被敘述,藝人們當然會使出渾身解數,格外賣力,不僅「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還會有超語言相輔相伴,即所謂「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詩序》)但是,這些鮮活的、可以體感的在場效果,在文本冊頁中卻被隱匿在了「褶皺」中。之所以需要在「節點」插圖,就是要藉助圖像的明見性將其照亮,重現被冊頁褶皺所隱匿的活現的在場。當然,插圖對敘事褶皺的光照不可能與現場活現同日而語,但對於凸顯敘事的「節點」而言,也不失之為某種「替代」或補救。也就是說,小說插圖作為文本故事的圖像再現,之所以選擇在敘事的「節點」插入,說到底是對口述不在場的替代性還原。因為圖像再現「就是對一種在場的再創造,即使這種再創造的產物是它的純粹幻想的對象」,也能在某種程度上召喚默存的敘事蹤跡,以其明見性使其在受眾心目中重新蘇醒。

圖4:[金]武元直《赤壁圖》卷,紙本,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將小說插圖定位在冊頁的敘事褶皺處還有另外的意義,那就是可以將敘事插圖與詩意圖像區別開來,儘管二者都屬於「文學圖像」,都是語言表意的圖像再現,但是它們的再現方式卻有明顯不同。詩意圖是詩歌的圖像修辭,但不是詩意和詩篇的整體再現,只是擷取了其中的「詩眼」,充其量不過是詩意的圖像「例證」。詩意圖的這一特點決定了它的所指不具唯一性,「詩」和「圖」之間的對應可能發生錯位與滑動,如果遮蔽詩意圖的題款(文字標示),就可能被誤解為其它相似或相近的母題。就像武元直的《赤壁圖》(圖4),畫心本身就是一幅山水畫,不看款識就無法使觀者聯想到「東坡赤壁」,無論前(後)《赤壁賦》還是《念奴嬌·赤壁懷古》。小說插圖則完全不同:「拳打鎮關西」不可能與 「武松打虎」相混淆,儘管都是英雄氣概的圖贊;「桃園結義」迥異於「三顧茅廬」,儘管都是情義母題的圖像再現;「大鬧天宮」不同於「三打白骨精」,儘管它們的主角同是孫悟空;「寶黛初會」與「元春省親」完全是兩碼事,儘管故事中的人物多有相重……如此等等。究其原因,在於小說插圖在敘事鏈條上具有相對精準的定位,就像「立鋪」充任口述鏈條「節點」上的路標,不可能遊離敘事本身而獨立存在。因此,無論這些插圖在母題、人物、背景、細節、意象等方面有多少相似或聯繫,觀者也不可能將源自不同故事節點的插圖混為一談。小說插圖就是這樣被牢牢地系扣在了故事的鏈條中,這是其不同於詩意圖等其它文學圖像的重要特點。

本研究為作者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文學圖像論》(12AZW005)的階段性成果,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支持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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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文藝理論研究》2018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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