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隨感-晚清最有實力和機會改變歷史走向的一代重臣

1868年，日本在一通內亂後，取得了明治維新的成功。

幾乎同時，中國在西方列強暫時消停和平息了太平天國、捻軍、回民起義之後，在第二代更富才華、更具實力的重臣們主導下，也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晚清中興」時代。

這代有實力、有機會改變歷史走向的重臣能走多遠呢？

「晚清中興」指的是第二次鴉片後到甲午戰爭之間近三十年的時期。說是「中興」，真不敢完全苟同。其實就是在與英法喪權辱國的媾和以及鎮壓太平天國等農民起義後，獲得了一大段喘息和恢復部分元氣的機會。「中興」當然不是年幼的同治或光緒帝之功，而主要是靠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鎮壓了太平軍、捻軍和回民起義，恢復了帝國的基本秩序，特別是開展了一場頗有聲勢的洋務運動。

部分史學家把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和張之洞稱為晚清中興四大名臣。

太平天國起義的根源，是晚清土地往富人集中以及朝廷和各級官員的政治腐敗、道德淪落和不當治理。又遇到連續的自然災害，越來越多的農民稅交不起、租交不起、地也沒了，只有造反一條路。

這時候，八旗兵早就廢了，朝廷一直倚重的蒙古鐵騎和綠營兵居然也打不過扛鋤頭起兵的太平天國。如果不是曾國藩為首的地方漢人軍事集團的橫空出世，滿清王朝恐怕早就被推翻了，歷史也就被改寫了。不過，領導層過早的腐敗、致命的內訌、錯誤的對外策略和宗教政策是太平天國失敗的內在原因。

曾國藩據說並非才華洋溢，但性格頑強、思路周密、處事通圓、學識淵博。考取進士後，用十年當上了禮部侍郎，後來又在兵、工、刑、吏各部當了一遍侍郎。相當於現在中央部委的副部長。1852年老母病故回家守制期間，太平軍已強大到滿蒙和綠營兵對付不了的地步。朝廷命令曾國藩，先不要回京了，在你老家搞一支團練，就地抗擊太平軍吧。本是救命亂投醫之舉，甚至曾國藩本人也未必料到後果。

曾國藩超強的學習和工作能力發揮了重要作用。他沒有搞根本對付不了太平軍的團練，也不搞朝廷綠營兵那一套，而是模仿戚繼光嚴格治軍，用一年多時間建起了一支頗有戰鬥力的陸軍和海軍。官佐都從儒生中選，官兵全部來自湖南，俗稱「湘軍」。這是一支不是來自五湖四海，但有文化的軍隊。

曾國藩用自己功底深厚的儒家傳統文化針鋒相對太平天國扭曲的、不被西方認可的基督教，啟用了大批儒生組成湘軍骨幹。

後來他又撥給李鴻章三千將士，照葫蘆畫瓢，在安徽組建了淮軍。李鴻章的洋務生涯則是從招募洋人僱傭軍開始的。

左宗棠建立了也是由湖南人組成的「楚軍」，（不是湖北兵）人數比較少但戰鬥力強。

這三地方軍隊成為對抗並擊敗太平軍的主力。

曾國藩用了整整十年才最終擊潰了太平天國。期間曾國藩幾次大敗，甚至差點自殺。後來，曾公六十二歲就重病去世，一定與這十年的心力交瘁密切相關。

太平天國動搖了滿清統治，成就了漢人地方集團的崛起。在與太平天國作戰的十年中，大清軍隊的控制權轉移到漢人手中；同時，地方政府的行政大權像總督、巡撫什麼的，也大部分轉移到漢人手上。從此，一直延續到晚清垮台。這兩點是一個歷史性的轉變，為五十年後一舉推翻晚清統治埋下伏筆，同時也埋下了民國誕生後地方軍閥長期割據紛亂的巨大隱患。

有些史學家把中國近代史說成是地方地主集團主導的歷史，不是沒有道理。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新崛起的地方勢力想必是重要依據吧？中國的洋務運動實際上非朝廷主導，而是被朝廷所倚重的地方大員們主導的。

曾國藩在與太平天國的戰爭中，培養了一大批非常出眾的儒將、幕僚和戰略家。這些人後來大多都成了晚清中興和洋務運動的實施者。李鴻章和左宗棠是佼佼者，李比左小十一歲。李鴻章進士及第，左宗棠則是舉人文憑，但其才華難分伯仲。左宗棠性格急峻、武功卓著，人稱對外「鷹派」。曾國藩評價：「論兵戰，吾不如左宗棠；為國盡忠，亦以季高為冠。國幸有左宗棠也」。開始他們都是曾國藩的幕僚。後來分別主政江蘇和浙江。太平天國被消滅後，捻軍繼續發展壯大。在捻軍消滅了強悍的蒙古親王僧格林沁和他的騎兵主力後，曾國藩舉薦李鴻章和左宗棠最終剿滅了東西捻軍。他們後來與曾國藩一道成為「洋務運動」和「晚清中興」的主導力量。

曾國藩的理學思想深厚，儒家文化造詣頗深，也因此被忠君思想束縛最深。即便不病逝，也很難比他的學生走的更遠。剿滅太平天國後他很快解散了湘軍，以示忠君和自保。朝廷派他去剿捻軍，此時他的湘軍已被他遣散大半，只能指揮淮軍去打仗。作戰一年，也沒佔到什麼便宜。而李鴻章和左宗棠則以內亂為平、更要對付西方列強為由，沒有裁撤他們的軍隊。後來對付捻軍、回民起義、收回新疆等，確實也多虧了這些軍隊。

身為兩江、直隸總督的曾國藩深感朝政腐敗落後，也洞悉西方列強軍械艦船的強大。他首先積極倡導並身體力行地推動效仿西方技術。在上海倡導開辦了造艦船的江南製造局，也就是現在的江南造船廠。這是洋務運動早期的最主要成果。更重要的是，曾國藩在江南製造局之下還開設了一個翻譯館，在十年中翻譯了98本西洋著作。其中，47本自然科學書籍，45本軍事技術書籍。

左宗棠恃才傲物，也確實有清王朝不得不倚重的能力。先是被調往西北鎮壓大規模的回民起義，然後又被調往西南，在越南擊敗法國軍隊。但是，當法國政府和軍隊作好充分準備後，在福建全殲了左宗棠苦心經營十年的南洋水師。這是對中國洋務運動第一次沉重打擊。一年後，鬱悶至極的左宗棠病逝。

左宗棠在洋務運動中的主要貢獻是建立了福州船政局並開設了一個船政學堂。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學堂出了一個偉大的教育家、翻譯家嚴復，抵得上十個造船廠。他將大量西方民主思想文化和科學介紹到中國，是中國最早的西方思想文化的啟蒙先驅。

此時，李鴻章少了一個老戰友和強勁的政治對手，似乎並沒有唇亡齒寒的感覺。

左宗棠被調往西北鎮壓回民起義和後來新疆叛亂，用了整整十年。李鴻章成為洋務運動的主要倡導者和實踐者。

李鴻章在與太平天國作戰中，在上海建立了一支洋人僱傭軍。在與美國人華爾和英國人戈登交往中，他認識到艦船槍炮的強大威力。最早的洋務思想可能就此萌發。他在1872年實際成為洋務運動的主要設計者後，疾呼：「中國正面臨三千餘年未有之變局，西洋人步步緊逼而來，且無法阻擋。中國必須迎頭抗禦這一挑戰，斷然採納西式炮艦來加強自身。」遺憾的是，李鴻章對艦炮機器的過度專註，和對西方經濟、政治及文化的相對漠視，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中興和洋務運動的範圍和深度。他曾說：除卻武器之外，中國在任何事情上都超過西方。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無論是曾國藩、左宗棠、張之洞還是洋務運動實際領導者李鴻章基本上都只是地方大員。李鴻章長期擔任直隸總督、北洋通商大臣雖可行使一些中央的職能，但基本上還是一個封疆大吏。他們的洋務基本局限在了自己的轄地。當然，這也是統治者傳家寶般重要的制衡手段。

「中興時期」還有兩個不能不提的人物。一個是人稱「鬼子六」的恭親王奕訢，一個是比他們晚一輩的張之洞。

恭親王奕訢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咸豐帝逃往承德期間被孤身留在北京，是與英法聯軍周旋談判和與兩宮太后聯手誅滅八大臣的大功臣，是洋務運動前期在中央的推動者，也是極少幾個在朝廷與地方漢臣們遙相呼應的滿人親王。後來被站穩腳跟、猜忌心極重的慈禧冷落，心灰意冷退出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和高光舞台。還有一個非常能幹的滿族大臣肅順，在與太平天國激烈絞殺階段全力支持曾國藩。後來也被慈禧設計幹掉了。

探花及第的張之洞，在年齡上比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小了一輩，也沒什麼軍功。年輕時是熱衷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清議派，中法戰爭期間還慷慨激昂批判過李鴻章。後來被慈禧看中，成了地方大員，也搞起了洋務。但他並沒有超越前輩們洋務運動的格局。在湖北苦心經營地方造船、造槍炮的軍工廠。幾乎異曲同工。只是這位探花的言辭更為醒目華麗，比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就是連前輩李鴻章都沒有總結出來的經典語錄。畢竟是探花，張之洞有一個值得點贊的千秋功業，就是創辦了華科大、武大、南大等多所大學的前身。漢陽兵工廠的「漢陽造」也夠響亮，後來推翻滿清王朝武昌起義的第一槍、八路軍抗日也都主要靠它。

在李鴻章的倡導下，洋務運動大致有三階段：

第一階段，主要是建造船廠槍炮廠，開辦培養使用艦船槍炮技術人才的學堂，培養翻譯人才，派出留學生。一句話「師夷長技以制夷」。

第二階段，洋務派認識到，強大的軍事力量背後必須要有強大的重工業和交通、礦產、通訊等作為支撐。以「官督商辦」的方式開辦了一批重要企業，最有影響的有：輪船招商局、開平礦務局、上海機器織布局和電報總局等等。

第三階段，在軍事上正式組建了聲勢浩大的北洋水師。在經濟方面開始感悟到，發展輕工、紡織業以及以求國家整體的富裕的必要。這個階段出現了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現象：發展私人資本，開辦民營工業企業。但依然受到各方的壓制和歧視，私人資本的發展步履維艱。與日本明治時期私人資本的大力發展不可同日而語。

晚清中興、洋務運動在中日甲午戰爭的脆敗和北洋水師覆滅中凄然謝幕。

這也是晚清中興和日本明治維新的一場對決。

這只是結果，並非原因。真正的原因在於：洋務運動本質上只是囿於向西方學習建造艦船、槍炮、機器、礦產、通訊包括輕紡工業等，基本沒有在政治、法律、經濟制度和思想、文化、藝術等方面進行深層次的改良革新。

晚清中興和洋務運動本質上是一個治標不治本的改良。

洋務運動既缺乏統治者的有力支持，更缺乏廣大民眾和民營企業的積极參与，這方面與日本明治維新差距很大。

當然，還有一些不算雞毛蒜皮的原因。

比如：1.不團結，缺乏合作。曾國藩在世時，李鴻章、左宗棠相安無事。曾國藩去世後，兩人相互排斥，甭提什麼精誠團結、通力合作。這些正被慈禧太后的制衡術充分利用。似乎很難找到他們之間在政治或策略上的相互協作呼應，也找不到他們在洋務運動中和軍事方面的合作或並肩作戰的案例。後起之秀張之洞與李鴻章一南一北，也只是各自為政。中法戰爭中的福建水師和甲午戰爭中北洋水師，都是在沒有相互協同支援的情形下全軍覆滅的。

2.興辦的洋務都局限在自己的地盤，看不到什麼全國性統一的布局和長遠規劃，以及協調合作。當然，就此也可看出作為中央的朝廷，並非洋務運動的積極推動力量。

「晚清中興」二十多年，同治皇帝六歲登基，在位十三年，只在十八、十九歲主政了兩年就一命嗚呼。有的史書上還有「同治中興」的說法，也不算搞笑，同治年號有十三年啊。一個專制王朝的後期，會在各方面都不可避免的退化。比如：皇帝的身體大多不健康，繁殖能力也差，心智大多也比較弱。後來的光緒帝即位更小，年號更長，慈禧又統治了大清三十多年。其實整個「中興」和洋務運動基本上算是在權欲重於泰山的慈禧太后統治下進行的。慈禧極富權欲，卻缺乏閱歷；頗有心機，但缺乏眼光；深諳權術，而缺乏知識。但她統治了中國整整48年，幾乎半個世紀！慈禧太后每天考慮的頭等大事，可能就是如何來制衡和用好這些不得不倚重的重臣吧！可以說，她一生的使命就是維護自己至高無上的統治欲和搖搖欲墜的滿清王朝。

一個已經維持了兩百多年、本就已處在衰老階段的專制王朝，被一個沒有遠見卓識卻極富權欲的人統治了近五十年，確實是很悲哀的事情。這是晚清中興和洋務運動的悲哀，也是中興四大名臣們的悲哀。

在大清王朝這艘風雨飄搖、破敗不堪的巨大木船上，幾位能力超強、才華卓越的重臣像大副、二副、輪機長、水手長們一樣，毫無保留地維護著船長的權威，同時努力修補、更換和改進木船的設施和性能。他們從未想過換掉船長或乾脆再造一艘新船。這代有能力、有實力、有機會改變歷史走向的重臣們，卻沒有改變歷史的眼界和志向。缺乏對世界廣闊深度了解、傳統文化教育背景和即得權力利益的束縛，成為這一代重臣思想的天花板。

這批地方重臣思想的局限性、慈禧太后至高無上的統治欲，以及朝廷和地方重臣相互間制衡、博弈和作用力，最終決定了晚清中興的高度、深度、寬度和長度，也決定了洋務運動的內涵和宿命。

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等洋務運動領導者給後人留下的歷史遺產還算豐富。除了政治遺產外，還有影響至今的實業遺產。他們建立的上海招商局、江南造船廠、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等一批大型企業，一直到現在還發揮著重要作用。

十多年後的武昌起義好像沒費多大力氣，就一舉推翻了延續268年的滿清王朝。一個很重要原因，就是槍杆子和地方政權早已落在了漢人軍閥們手中。這群大多沒什麼情操和理想的軍閥，迫使孫先生臨時大總統還來得及坐，就讓給了北洋軍閥袁世凱。比起這些沒有太多文化的晚輩，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以他們在戰爭中千錘百鍊出的文韜武略和牢固在握的軍隊大權、地方大權，掀翻一個腐敗沒落的朝代或搞一個君主立憲制，還是有這個能力和實力的。

結果我們都知道，甲午戰爭的慘敗，使一代名臣們三十年的心血灰飛煙滅。由甲午戰爭引發的、更多列強參與的又一輪更大規模的割地賠款狂潮，給了紙老虎一般的晚清王朝致命打擊，再也沒有緩過來。在李鴻章苦心經營長達三十年的中興時代里，雖然遭遇了「天津教案」、「馬嘉理案」、台灣問題、伊犁問題、失去安南（越南）等危機，但都用賠款和他特有的外交手腕擺平，三十年中沒有簽一個臭名昭著的「」和約「」。這次，他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張之洞和帝師翁同龢在甲午戰爭之後，取代李鴻章成為朝廷內繼續推動中國改良的主導、但日漸式微的力量。

在甲午戰爭結束三年後，幾個有思想、有宏願、有激情，卻沒有實力的文人和他們年輕的皇帝一起，發動了一場疾風暴雨的、悲壯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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