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說︱為什麼1981年春節沒有唱戲:我就像一個騎著老虎的人
沒有戲的王家堡
是沒有魂的王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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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我就像一個騎著老虎的人
1981年臘月二十四,支書的外甥開著他們村的新拖拉機給表哥娶媳婦。為了多揀幾根鞭炮,我提前跑到拖拉機前頭去,跑到了支書家門口。我立刻就發現我的目標,一個不認識的人正用一根竹竿挑起一掛長長的鞭炮。終於,拖拉機停了下來,幾個小夥子從門裡衝出來,抱起後箱的東西,那個人用一根香煙點燃了鞭炮。我立刻衝上去,在鞭炮爆炸的煙霧裡搜尋沒有爆炸或來不及爆炸的鞭炮,鞭炮放完後,支書家門口就剩下那台披紅的拖拉機和我們一群孩子。
我捧著幾根鞭炮回來,有幾個戲班子里的人還在院子里。
「新媳婦還在哭嗎?」喜梅姐問我。
我說,「下拖拉機的時候還在哭,到裡面我就不知道了,我沒進去。」
李招弟說,「她命真好。」
我想起李招弟把面倒在隊長頭上的事情,問,「支書家有白面給她吃嗎?」
保保說,「他們家殺了一頭豬哩。」
王德玉陰著臉,坐在台階上點起了煙鍋。多喜就勸王德玉,「師傅,不讓唱戲咱不唱就對了嘛,這年月,唱戲也沒意思。」
王德玉吸了一會旱煙,最後把煙灰磕到鞋底子上,下決心一般說,「不唱就不唱!」
臘月二十四的夜裡,王德玉把灶神送走了。他虔誠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撕下灶神的像,小心翼翼地點燃,嘴裡喃喃自語。我的興奮點是放鞭炮,可是那幾根鞭炮聲太小了,就像鍋里爆了豌豆。
「我聽到你家裡有鞭炮的聲音。」10年後,1991年,我對沒有唱戲的那個春節做調查的時候,王成新說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們家也是臘月二十四送的灶神。每年的臘月二十四,大爺就不去討飯了。冬月臘月間,他把沿門乞討來的各式各樣的饃曬起來,曬得跟瓦塊一樣堅硬,準備過年。說起這段話的時候,王成新是新疆某化肥廠的老闆。不過每當他想起這段生活總是非常坦然淡定,並不像有些人擔心的那樣不願提起。王成新說,「我娘不會收拾野菜加上她有病,所以每年過年我們家就天天吃饃喝湯。」
那一年,我放寒假在家,正好碰上王成新從海邊出差回來,帶回了一些魚,邀請村裡年齡相仿的從小玩大的幾個夥伴吃魚,順便也邀請了我。他對我們說起討飯的事,「父親在家話很少,每次討飯回來,他的嘴就閉上了,一進村他就閉上嘴,再也不說話,我知道他不說話的原因,他帶上我去討飯,求爺爺告奶奶,把話說夠了!」
吃魚的時候,他還打開了一瓶好酒。這瓶酒很快就喝完了,他只好派他弟弟又去買了兩瓶來。
「我到新疆去的時候,孤身一人,啥活都干過!」酒一多,王成新的話也多了,「我在河灘上篩石子,我一天能篩一車。不是機器,用機器篩石子那還不容易?我的工具就是一把鐵杴一張篩子。篩一天石子,背上就脫一層皮。我沒說假話,我說啥假話?這活你們誰也沒幹過不是?你試試看,你試試看你一天能篩一大車不?我篩壞了多少張篩子,多少把鐵杴,我還真記不住。鐵杴鏟石子,鏟不了幾天就卷了,短了,就不能用了。鐵絲的篩子,幾天就破得不能篩。這活你們都沒幹過,所以你們不知道。我現在的日子好過,可是我也不是揀來的廠子。我跑銷售的那幾年,一年四季在全國跑。全廠就我的銷售量最高。廠子里找不出第二個。我一個人把廠子給撐起來的。轉產的時候,我就承包了。我沒有一個獨吞,我把股份給了其他幾個人好不好。我討過飯的人,知道怎麼尊重人好不好。我過的好?你們看到的不過是表面,我給你們打個比方,我就像一個騎著老虎的人,我得一直騎著它。我現在做的事情就是老虎。我不能放棄。什麼時候騎不住了,掉下來,被老虎給吃了,我完了,完了就完了,至少我是騎老虎的人。我得一直騎,假如我不掉下來,我抓得緊,我想方設法抓住這老虎的皮毛。啥?老虎好騎?你試試騎黃牛,看你能騎多久。沒有黃牛你可以騎豬。反正都一樣。老虎是不情願被人騎的,它的皮鬆毛短,皮鬆,人就容易落下來;毛短,讓你沒地方下手抓牢。反正我得騎著,不管是老虎還是牛,我得抓得緊緊地,一絲一毫也不能放鬆。直到把老虎跑得掙死。老虎死了,我就活下來了。我現在就騎在老虎背上哩!比騎豬風光,哈哈,比騎豬風光,你這樣想啊?騎豬危險性小,死不了人。騎老虎是挺風光的,我也承認,可這是玩命的勾當。還不如在河灘上篩石子呢。我能去篩石子嗎?我不能。我不說篩石子的活不好,而是現在我已經騎上了老虎。騎上了老虎,就只有兩個結局,要麼我死了,要麼老虎死了。有人盯著我呢。他們等著我從老虎背上摔下來,好讓老虎把我全身的肉吃得乾乾淨淨,把老虎吃剩的骨頭渣渣掃起來,給我最後一頓侮辱,然後把渣渣倒到垃圾堆里去。我騎在老虎背上不下來,我硬挺著,我堅持著,我必須這樣,等我把老虎掙死了,他們就會來祝賀,拍我的肩膀喊我兄弟,喊我好兄弟。他們會請我喝酒,會請我吃好吃的。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那幾個年紀相仿的夥伴點頭稱是。然後王成新看著我說,「你是一個大學生了,好好學,你將來肯定會很好過。我就是缺文化。你上學的時候,給我打電話,給我寫信,如果你沒錢花了,就給我說,我會幫你的。」
我也點頭說好。我從來沒給他寫過信,也從來沒向他借過錢。
1981年臘月二十四的夜裡,送完了灶神,我們一家就坐在炕上。王德玉翻來覆去讀一本手抄的劇本,李招弟在納鞋底,我和弟弟一會兒藏到王德玉身後,一會兒躲到李招弟身後,嘻嘻哈哈地鬧騰。
「他奶奶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李招弟說。
「嗯。」王德玉說。
「你不去看看她?」
「我不去。」
「不知能拖過年不。」
「不知道。」
這時,牆上的廣播茲茲響了幾下,同時村裡的喇叭也發出同樣的聲音。過了一會,廣播聲音又響起了。廣播里傳來隊長一慣的聲音和語氣:
「廣大社員同志們,我給大家說個事情,今天是保倉大喜的日子,請你們到支書家去鬧洞房,請你們趕快去,誰去了就給誰記一個工分。我再說一遍,今天是保倉大喜的日子,請你們到支書家去鬧洞房,請你們趕快去,誰去了就給誰記一個工分。廣大社員同志們,我給大家說個事情……」
王德玉聽見這廣播,突然哈哈大笑:「這可真是一出好戲哩!」
過了一會,王德玉輕輕地哼起了亂彈——
西涼國辭別了公主代戰
勒回了馬頭望道觀
望不見王的銀安殿,
又不見合朝文武官
為王那日登銀安
賓鴻大雁會人言
手執銀弓並御彈
打下來半片血羅蘭
常隨官撿來王觀看
原是寶釧一封函
用好酒灌醉女代戰
王盜來令箭出三關
為王馬上用目觀
長安城不遠在目前
我這裡打馬把城進
……
未完待續
下集預告:第四章 多吃菜,少落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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