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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文||李零:天不生蔡倫——說中國的廁所和廁所用紙

原標題:讀文||李零:天不生蔡倫——說中國的廁所和廁所用紙



這是個帶假設語氣的話題,但卻不是「反事實分析」的遊戲。我是把它當中華文明的縮影,故先從「四大發明」說起。


一、紙是中國的一大發明


中國被歐美和日本侵略瓜分,備受欺凌侮辱,1943年,李約瑟論證「四大發明」,曾經在抗戰中起過鼓舞人心的作用(培根和馬克思也講過「三大發明」,去除重複,是「四大發明」)。50年代,舉國上下,非常強調愛國教育。當時的歷史課本,特別喜歡強調,即使在科學技術上,我們也曾先進,落後只是近一二百年。人家洋人都說了,咱們中國有「四大發明」,讓他們受益無窮,我們當然很自豪。我還記得,當時發行過幾套郵票,都叫「偉大的祖國」,每套四張。其中一套就是「四大發明」。

這「四大發明」,火藥、指南針、造紙、活字印刷,我印象最深是「指南針」。其標準圖像是已故文物專家王振鐸先生復原的「司南」:銅方盤,中有圓池,上置銅勺。盤是仿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漢代銅式,勺是仿朝鮮樂浪出土的漆木勺。為了說明自己的復原,他寫了很長的文章,有人認為缺乏考古依據(如羅福頤)。但這一圖像經反覆宣傳,寫進小學課本,好多人都以為是出土實物。


中國的「四大發明」,按用途不同,可以分為兩大類。


火藥和指南針,是武科學,或者更嚴格地說,原來並不是科學。前者是煉丹的產物,後者是用來看風水,原來都是迷信。迷信變科學,主要用途是殺人。人類歷史上,先進的科學技術首先都是用於殺人。殺人是最先進的科學,最先進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在裡面。蒙古人和阿拉伯人,他們把這兩大發明傳播給西方,是我們的禮物(羅盤,也有人說,是各自發明,這裡不必辯論)。來而不往非禮也。「船堅炮利」是什麼?就是他們把這兩大發明重新改造,揉一塊,做成炮艦,給咱們還禮來了。魯迅說,中國雖發明火藥,卻只會用來放煙花炮竹;發明羅盤,也是用來看風水。這是故意潑冷水,叫我們不要狂妄自大。其實我們也用火藥作槍炮,也用羅盤航海。只不過,他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船更堅,炮更利,在他們的禮物面前,我們不能不低頭。


造紙和印刷術,是文科學。它們都與「書」有關,主要是為讀書人,即中國的文人士大夫服務。印書的紙,寫字畫畫的紙,是宣紙類的紙,輕盈、柔軟、漂亮,比埃及的紙草、歐洲的羊皮紙、美洲的樹皮紙全都先進(中國南方也有樹皮紙,可做衣被、盔甲)。但其他的紙,小時候我見過的紙,糊窗戶、包糖果和擦屁股的紙,都比較粗糙,現在已被玻璃、塑料袋和衛生紙所代替。過去商店裡,不但包東西用紙,捆東西也用紙繩。我記得,張秉貴站櫃的年代,一直到80年代末,還是如此。紙之用可謂大矣。30多年前,在紹興,我見過,有人竟能用腳划船,順著河流,把造好的草紙,一張張鋪在岸上。這種論刀賣,黃色或灰色的草紙,現在在北京已見不到,外地沒調查,不知是否完全絕跡。印刷術,西方仍有異議,韓國也和我們爭。活字印刷在中國,始終不如雕版印刷,這是事實。它和谷登堡的活字印刷是什麼關係,也可以討論。但紙沒有問題。


這裡,我想說一下紙。不是和讀、寫有關,而是和拉、撒有關。


二、小孩的問題


我們都知道,中國早期的書寫材料,最初是竹木簡。它的發明,正像它的名字,比較簡單。因為竹木到處都是。後來,可能比它晚一點,與竹木簡配合使用,還有縑帛,也就是絲綢一類東西。絲綢是中國的一大發明,新石器時代就有,但用於書寫可能比較晚。它的優點是質輕幅廣,但比較貴。中國的紙最早出現於何時?這是科技史上的大問題。現在,研究漢紙,有不少考古新發現,如放馬灘紙、灞橋紙、扶風紙、金關紙、懸泉置紙、馬圈灣紙,我們知道,紙在西漢就已出現。但傳統說法,紙的發明卻在東漢時期,發明者是東漢桂陽(今湖南郴州)人蔡倫。大家都說,是蔡倫發明了紙。


紙的發明是一大革命。竹簡帛書流行於戰國秦漢,魏晉時期也還在使用,紙的流行主要是南北朝以來。三種材料,發明時間,互有早晚;流行時間,互有重疊。但總的說來,紙的發明比較晚。蔡倫紙為什麼出名,可能是質量比較好,成本比較低,產量比較高。這種性能好的紙一出來,紙才推廣開來,導致後來取代竹簡,成為主要書寫材料(紙流行後,帛還偶爾用於書畫)。我們姑且這麼說。


很多年前,有個淘氣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兒子,當時還是小學生。有一天,歷史課,老師講「四大發明」,我兒子問:「蔡倫發明紙以前,我們用什麼擦屁股?」老師大怒,把他趕出課堂。


兒子回家問,「爸,你是學考古的。你說蔡倫以前,我們到底用啥擦屁股?」我想了又想,不知該怎麼回答。你還別說,這真是個難題,不用說小學老師不知道,就是滿肚子學問的考古專家,也不一定能解答,真是難為老師了。從前不明白,現在我知道,生活中有太多問題,不能入於學術的法眼,這個問題是盲點。

對這一難題的解答,初看很簡單。我雖沒有在漢代或漢代以前呆過,人類學的知識還是有一點。上山下鄉,廣闊天地,到處可以自尋方便。小便,扭過臉,轉過身,嘩嘩了事。大便,頂多挪幾步,找個樹叢或壕溝,往後一躲,朝下一蹲。老鄉說,到了咱這地方,還講究個甚,莊稼葉子土坷垃,草棍棍,樹枝枝,什麼都能解決問題。再不行了,尋個地方,圪蹭圪蹭。這些肯定是最古老的辦法。


不過,這可不是標準答案。現代老百姓的習慣,只能用來考證古代老百姓的習慣,而且還只是參考。上層社會怎麼樣?皇上、后妃怎麼方便?文武百官、讀書人、和尚、道士怎麼方便?不知道。以前我真的不知道。


中國的廁所,其來尚矣,石器時代、青銅時代,各個時期的發現都有,值得寫專書,出圖錄,系統總結一下。台灣學者邢義田寫過討論羅馬澡塘的文章。澡塘不光是為了乾淨,還 是社交場所。同樣,廁所也不光是為了方便,有人還在裡面讀書寫作。即便只是圖方便,也值得做深入研究,特別是跨文化的比較研究。


人類的排泄至關重要。排泄出了問題,輕則得病,重則奪命。人類居住的村鎮、城市亦如是,污水、垃圾和糞尿該如何處理,也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古人對廁所的考慮比我們周到,不僅地上有,天上也有;不僅活人用,死人也用。如天溷七星,在外屏之南,就是天上的廁所,星官也要行其方便。漢墓,如漢楚王墓,墳墓裡面也修廁所。考古發現證明,古今的廁所是一脈相承。「一個坑,兩塊磚,三尺土牆圍四邊」,是兩千多年一貫制。


然而,這樣的事,古往今來,司空見慣,普通人懶得去寫。事涉污穢,有傷風雅,學者也羞於啟齒。地老天荒,年深月久,史闕無聞,也就成了一筆糊塗賬。我們讀各種中國建築史,都是專揀漂亮的東西說,斗拱飛檐,雕樑畫棟,哪有這等下賤東西的地位。沒人理,是理所當然。


帶著問題學,查了一點資料,我覺得,這後面的學問很深很大,也很有意思。這裡只能浮光掠影,講一點粗糙的印象。


三、廁所釋名


中國的廁所,文言辭彙,主要有五種叫法:屏、廁(亦作廁)、圊(亦作清)、圂(亦作溷)、※(亦作宴或偃)。此外,還有屏※、路廁、行清、溷軒等合成詞。漢代流行的小學課本《急就篇》,是用當時的順口溜寫成,其中有一句,叫「屏廁清溷糞土壤」,就是講廁所的前四種名稱,意思是說,廁所里的糞便,可以用來給農田施肥。


屏,有屏蔽之義,大概指廁所有牆,可以遮人耳目。


廁,有側僻之義,古代廁所多修於宅旁的隱蔽之處,特別是宅院的東側,犄角旮旯,不能當門正臉,擺在明顯的地方,故廁所也叫「東凈」,上廁所也叫「登東」。路廁,可能是路邊的公廁。

圊的意思,是用其反義,因為廁所是「至穢之所」,最臟,必須經常加以清除,所以從囗(音wéi)從清,古書亦作清,正如現在把廁所叫做「衛生間」。上文「東凈」之「凈」,就是「圊」的俗寫,明明很臟,卻說乾淨,用法是一樣的。《水滸傳》中,魯智深在東京大相國寺當菜頭,管菜園子,和他平起平坐,寺中分管雜務的差事,還有一樣是叫凈頭,凈頭就是管廁所的。古代掏廁所有專職人員,糞車走哪個宮門,哪個城門,什麼路線,也有專門規定。石傳祥同志的工作,古今中外不可少。行清,大概也是路邊的公廁。


圂,一看字形就知道,是和豬圈有關,準確地說,是上為廁所,下為豬圈,帶有recycle意思的設施。人吃了,屙而餵豬。豬吃了,屙而成肥。肥可施田,種糧種菜。豬肥了,也可以吃肉。這些都可反過來喂人,由此形成食物鏈。


至於※,則是指糞池,古人也叫屏※。它和圂比較接近。※是糞池,圂者,則是把豬養在糞池之中,人糞、豬糞是混在一起。


以上五名,清代學者王念孫、孫詒讓做過詳細考證(《廣雅疏證》卷七上和《周禮正義》卷一一),我把他們的解釋改造了一下,撮述在這裡。


這些都是比較高雅的叫法,俗稱則是廁所、便所、茅房、凈房。茅房不是茅草房。我們老家把廁所叫茅間,只有短垣,沒有屋頂,茅草何以施之?原來他們是以茅稱糞。英語的troublemaker,他們叫攪茅棍,攪茅棍的意思就是攪屎棍。跑茅也是指拉稀。


現在的廁所,有很多異名,多半譯自外來語。如洗手間或盥洗室,是英語的lavatory或washroom(日語叫御手洗),本來是指洗手洗臉的地方;化妝室,是法語的toilette(英語叫toilet),本來是指梳妝打扮的地方;衛生間,是借用日語再創造的辭彙。我國以「衛生」為名的詞特別多,如衛生球(樟腦丸)、衛生衣(絨衣)、衛生員(醫務人員)、衛生紙(手紙和月經用紙)、衛生帶(月經帶)、衛生褲(絨褲)、衛生所(診所)。最近,還有「環衛」(環境衛生)一詞。這些詞中的「衛生」(eisei)是日語借用古漢語翻譯西方語言,相當英語的hygiene和sanitation,作形容詞,本指合乎健康,但實際用法,近似「乾淨」,如「這家飯館不衛生」,「喝生水不衛生」。現在的美國,公共廁所叫restroom,直譯是休息室;家裡的廁所叫bathroom,直譯是洗澡間。全是繞著說,揀好聽的說。但抽水馬桶發明前,無論什麼廁所,都是近之則臭,遠之則急,不打掃不行,打掃,又掩鼻捂嘴,難以措手足。尤其是人口密集把人往起摞的大城市,尤其是高樓林立的公寓式建築。前些年,在巴黎,我發現他們的老房子,很多還是把廁所建於居室之外,像我們的筒子樓那樣。這是古風猶存。如今的廁所可大不一樣,全都「登堂而入室」,不但堂而皇之佔據居室之一隅,而且大搖大擺鑽進主卧(master bedroom)的深處,最奢侈豪華。這是拜抽水馬桶之賜。抽水馬桶,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歐美現代化的廁所,公廁分男女,一般都是小便器、大便器和洗手池三位一體,四壁貼瓷磚;家裡的廁所則是馬桶、洗澡盆、洗手池三位一體,四壁貼瓷磚。日本的廁所,從前是中國式,全盤西化後,精益求精,特別能在馬桶上下功夫,聲光化電,功能最全,不僅對各國傳統兼收並蓄(如其沖洗功能,就是吸收了南亞、東南亞「一洗了之」的傳統),還能於現代之外保存古風(有些相當高級的廁所,依舊是蹲坑)。


如今,市政建設,廁所改造是一大難題。特別是迎奧運,茲事體大,不容忽視。近百年來,中國人為體用之爭吵得不亦樂乎,至今不能取得共識。汪曾祺先生嘗言,甭管怎麼全盤西化,有一樣化不了,就是中國文學總得用中國話寫中國事(出處忘了)。但在廁所的問題上,國粹論卻很難立足。劉心武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叫《高雅的話題》(《東方紀事》1989年1期,4-7頁)。他說,「吃、喝、拉、撒、睡」是「至關重要的生存環節」,廁所「絕非庸俗荒唐的話題」,「在衛生間的問題上,我承認自己是『全盤西化』的主張者」。


他說的「全盤西化」,就是指三位一體的廁所,25年過去,已經不是新鮮事。


四、「全盤西化」前的中國廁所


在中國的廁所還沒有「全盤西化」之前,我們不妨回顧一下前現代的廁所,即不久以前大家還能看到,現在恐怕也沒全部消滅的廁所。其中有的,恐怕要及時搶救,適當保留,列為文化遺產。

小時候,我上過的廁所,基本上是衚衕里還保留的那種公共廁所,蹲坑,坑邊有兩塊磚或特意高起一塊的水泥腳墊(有的沒有),中間有隔牆(有的沒有),還是兩千年一貫制。不同的是,那時好像比後來衛生一點,坑上經常有帶木柄的蓋,到處撒石灰。北方廁所使用炭灰一類東西作乾燥劑和除臭劑,是有傳統的(宮裡就是這麼用)。木蓋,也是屬於古風。我們小學,寄宿制,中午一定要午睡。為了逃午睡,怕被老師抓住,乾脆躲在廁所里(老師是女的,進不來)。我能躲在裡面,想必能夠容忍。蹲坑,是那時的習慣。中國的農民特有蹲功,地頭上蹲,家門口蹲,端著碗在大十字上蹲,如廁也是這種姿勢。蹲慣的老人,還真不習慣坐馬桶,往往仍取蹲姿,兩腳踩在馬桶圈上,比如俺的老鄉趙樹理,據說就是如此。


除了封閉式,兒時稱為「倫敦」(諧音「輪蹲」)的這種廁所,隨著年齡增長,我還見過兩種開放式的廁所。


一種是全面開放。廣闊天地,無牆無坑,房前屋後,犄角旮旯,有那麼個地方,算是比較固定。不太固定,則隨屙隨干,有如牛馬雖遺。比如30多年前,我在內蒙臨河用過的廁所,就是如此,那裡很乾,非常符合生態學的原理。這樣的廁所,倒是可以欣賞景色,但沒有心情。白天,常有一種飛蟲,形似蜜蜂,不是採花,而是逐臭,像可惡的蒼蠅一樣,揮之不去,盤旋復至。黃昏,則蚊蜹如雲,叵耐叮咬。夜裡,「一天星斗拱黃庭」,靜得可怕。


一種是半開放。也是30多年前,在風景如畫的江南水鄉,魯迅和秋瑾的老家,偶然撞見。我記得,一條石板路(纖道),蜿蜒於綠色的水鄉,路邊有一形似馬廄,無以名之的建築,前面開放,後面有牆,據說就是廁所,人坐「馬槽」上,一邊方便,一邊可以欣賞田園風光(參看附錄)。


要說古意盎然,還要屬山西的廁所。30年多前,有一次,我在祁縣或太谷等車(記不清了),路邊有個廁所,人在上面蹲,豬在下面跑,嚕嚕待哺,除高下之差比較大,和考古發現的漢代模型完全一樣。我想,這就是圂了。古人說,太任如廁小解,生下周文王。他的出生地,是叫「豕牢」(《國語·晉語四》),即豬圈式的廁所。


還有,我們家鄉,山西武鄉縣的廁所。這種廁所,很能體現山西人的節儉精神——點滴積攢,肥水不流外人田。它和上面的廁所又不一樣,只有四面短牆、一口深坑。坑是做成圓形,有一人多深。為了積肥,防止滲漏和乾涸,一般是用磚石券砌,好像一口井,井下的糞水光可鑒人,坑口上架石條或石板,有些就是古碑,和電影《老井》中的描寫一樣(有些港台導演不熟悉,還以為是誇張,我可以證明,一點不誇張)。還有更寬更深的一種,則屬於公用,如小學的廁所。廁分男女,中隔短牆,男女半邊坑。這種茅坑,大解有如投彈,必移足以避之,令人尷尬;若男女同時如廁,並蹲共起,下面照鏡子,上面臉對臉,也讓人無地自容。有一次,起猛了,天旋地轉,咣嘰摔在石條上,頗有後怕。後來讀書,我才明白,晉景公腹漲如廁,「陷而卒」(《左傳》成公十年),恐怕就是掉進了圂式廁所或這種深井式的茅坑。如果是前面兩種,斷乎不會如此。


此外,在人口密集的村鎮和城市,還經常用便器代替廁所,輕便而易於轉移,設身處地想一想,實在高妙。


便器古稱褻器,也叫廁牏。小便用溺壺,大便用凈桶。


溺壺,也叫夜壺。北方天冷怕起夜,多置於室內,早晨起來,才移入廁所,倒掉,供次日使用。南方的老人也用之。《老井》中就有張藝謀倒夜壺的鏡頭。我在山西也用過。這類器物,民間所用,多是粗劣的陶器。但戰國秦漢以來,古代稱為虎子的溺器,出土實物多有之,壺口或作虎口形,或銅或瓷,有些還是金銀器,奢侈豪華。唐以來,虎子改稱馬子,是避李唐先人李虎諱(《雲麓漫鈔》卷四)。港片多用「馬子」代指女朋友,大陸也學會了(如《沒完沒了》),其實這不是粵語,而是港片國語版借用的台灣辭彙,含義很下流。


凈桶,凈亦圊字,也叫馬桶或恭桶。這種器物,南方最多,北方也有。南方多在河湖岸邊清洗,北方缺水,是墊灰土而揚棄之(現在養貓,處理糞便的方法與此類似)。馬桶,來源於馬子。馬子本來是褻器的統稱,不分大小便。恭桶則和明清科舉制有關。過去,科舉考場有兩塊牌子,一塊叫「出恭」,一塊叫「入敬」,士子如廁,要領出恭牌,大便叫大恭,小便叫小恭,統稱出恭。

故宮無「倫敦」式廁所,只有存放便器的所謂「凈房」,往往在各院配房之後的旮旯小屋內(但明故宮有廁所)。溥儀在長春的偽皇宮(今稱傀儡宮)有廁所,是日本人修的洋廁所,他常在裡面看書和辦公,現在是古迹。明清北京城的民宅,內宅是把廁所安排在最北的正房兩側,外院是把廁所安排在西南角。《左傳》定公三年說「夷射姑旋焉」,「閽以缾水沃廷」,即有人在院子里小便,然後用水沖。《漢書·東方朔傳》也說東方朔「醉入殿中,小遺殿上」。我經常想,故宮那麼大,皇上或大臣內急,上朝時是不是得忍著,如果不能就


近解決,將如何是好。總不能一人揣一個,隨時方便吧。我替古人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上述褻器,有些是文物,比如虎子。但馬桶也有人收藏。如荷蘭漢學家高羅佩,他的兒子就收藏馬桶。皇上的馬桶當然是文物。但他收藏的是民間的馬桶。


稀缺增值,文物的價格是與時俱進,沒準將來是寶貝。


西方文化的優越性,除了槍炮,廁所最大。他們的特點是先兵後禮,先殺後救,先毀後建,先打上一頓,再給你傳播文明。承中國人民大學的張鳴教授指教(見文後附錄),北京的廁所改造就是打八國聯軍進北京才開的頭。別的國家不上心,美國和日本,成績最可觀(日本特重廁所文化)。


這以前呢,文獻記載可不大雅觀。中國的「首善之區」,那是「糞除塵穢滿街頭」(《燕京雜詠》),「京城二月通溝,道路不通車馬,臭氣四達,……」(《燕京雜記》),到處是「小人之風」(見宋玉《風賦》)。


五、先進於廁簡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在拭穢的問題上,也有先進和後進之分。今語所謂「先進」其實都是「後進」(日語搗的亂),其中充滿辯證法,說起來挺繞。


大約十年前,陳平原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叫《廁所文化》。文章收入他的隨筆集《閱讀日本》(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107-113頁)。他說,他「真的以為『廁所』裡面有『文化』——準確地說,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包括公德心、科技水平、生活習俗、審美趣味等),在廁所里暴露無遺」。他特別提到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關於廁所》(收入他的隨筆集《陰翳禮讚》,丘士俊譯,北京:三聯書店,1992年,125-133頁)。谷崎氏講的多是日本人的審美情趣,文筆優雅,充滿懷舊情緒,其中的話題,也包括廁所(他在《陰翳禮讚》一文中也有所討論,同上,4-6頁)。此人生於1886年,老頭子。日本在現代化的問題上是捷足先登,見得多了,不免留餘地,年紀大了,容易往迴轉。他老人家對現代廁所不甚恭維,特別是抽水馬桶和四壁瓷磚。相反,平原兄經過「文革」插過隊,他對日本昔日的「風雅」也不以為然。幽靜竹林中,「粗野原始的廁所」,他在廣東農村欣賞過,「一怕風雨,二怕黑夜,三怕肚子不爭氣,四怕『莫道君行早』……」。谷崎是從先進,平原是從後進,在先進與後進的問題上,兩人說不到一塊去。


平原兄,文章寫得漂亮,特別是對箇中的「大俗」和「大雅」頗能曲盡其妙。但我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即他遊歷日本寺廟的感受。他說,京都東福寺,禪林東側有僧人專用的廁所,叫「東司」或「東凈」。這所漂亮的建築並不對遊人開放,他個子矮,踮著腳尖,從窗縫往裡瞧,發現排坑之間沒有隔離的屏障,有點納悶。歸而讀書,才發現,《摩訶僧祇律·明威儀法之一》有雲「屋中應安隔,使兩不相見,邊安廁篦」。他說,「廁篦也叫『廁簡』、『廁籌』,乃大便後用以拭穢之竹木小片。廁所邊上插著木竹小片,這情形我還依稀記得。能用自身經歷印證千年古書,真說不清應該是喜還是悲」。

他所看到的就是真正「先進」的東西。


提到廁簡,有件趣事,甘肅馬圈灣出土的簡牘,有些木簡是和糞便樣的東西共存,看來是用廢簡當廁簡,就像現在拿廢棄文件當手紙,出土灰坑(T5)原來是糞坑,年代屬於西漢時期(吳礽禳等《敦煌馬圈灣漢代烽隧遺址發掘報告》,收入吳礽禳等釋校《敦煌漢簡釋文》,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271-361頁)。胡平生先生曾以此事請教於張政烺先生,查出六條文獻。其中除平原兄引用的一條,還有《北史·齊文宣帝紀》、《南唐書·浮圖傳》、《江南野錄》、《輟耕錄》和李商隱的《葯傳》詩(《敦煌馬圈灣簡中關於西域史料的辨證》,附錄二:馬圈灣木簡與「廁簡」,收入吳榮增《盡心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296-297頁)。


他的結論是,和尚固用廁簡,但卻不是由天竺傳入。因為佛教傳入前,我們已經有廁簡。


看來,蔡倫之前,這是重要手段,至少也是辦法之一。


六、後進於手紙


蔡倫之後呢?


上面說過,紙代替竹木簡,作主要書寫材料,大約是在南北朝時期。南北朝以來,國人如廁,除繼續使用上面說的廁簡,奢侈者或以帛拭穢,更為普遍,還是用紙擦屁股。顏之推說,「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即不許用帶「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的廢舊紙張擦屁股(《顏氏家訓·治家》)。這種「敬惜字紙」的習慣一直沿用於後世。但如果不是這樣的紙張呢,看來還是可以擦屁股。原來,我國拭穢的傳統,主要就是利用咱們讀書寫字的材料,這真是雅俗並用的最好例證。擦屁股紙,從前叫什麼,還不大清楚,但明清以來,這種紙叫「手紙」(很多是草紙,但也不排除使用高級紙張),是沒有問題的。如:


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討一張手紙,走去登東。只見坑廁土牆上,白石灰畫詩八句:「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隻方舄,將舄底向土牆上抹得字跡糊塗,方才罷手。(《警世通言·第四卷》)


他從此之後,便一心一意的伺候李大人,又十分會巴結,大凡別人做不到的事,他無有做不到的。李大人站起來,把長衣一撩,他已是雙手捧了便壺,屈了一膝,把便壺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煙袋,半跪著在跟前裝煙;李大人一面才起來,他早已把馬子捧到外間去了;連忙迴轉來,接了手紙,才帶馬子蓋出去;跟著就是捧了熱水進來,請李大人洗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九十九回》)


韓搗鬼兩邊一看,並無人影,就放大膽子走上前去,說道:「大奶奶要手紙,我這兒有。」那堂客笑道:「我正想著要手紙,你倒知趣。」韓搗鬼聽見說他知趣,心中大樂,趕忙取出,蹲下身去遞了與他,順便伸過手去碰了一碰。那堂客笑嘻嘻將他的手一推,說道:「叫人瞧見,像個什麼樣兒?」韓搗鬼問道:「你住在那兒?家裡還有誰?」堂客道:「我就住在前面不遠兒,家裡只有我一個。」說著,站起來系了褲子。(《紅樓復夢·第四十一回》)

當然,手紙的用途,還不止這些,也用來擦鼻涕抹眼淚,或作婦女月事的輔助用品:


太太這個當兒聽她說了句「捨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在那兒從袖口兒里,掏小手巾兒擦眼淚,一面又要手紙抹鼻子。(《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


碧簫聽小鈺說來有些情理,便布了藹如的耳朵說道:「我們兩人從前商議的話,難道忘了?將來同床共被,豈有瞧不見的?如今生死交關,就給他瞧瞧,也不是外人。」藹如聽了,不作聲。碧簫就輕輕抱他躺在炕上,把銀紅紗裙揭開。只見綠紗褲上,已是浸得鮮紅,便輕輕解開褲帶,褪將下來。藹如著了急,叫道:「我情願死,不給他瞧的。」碧簫用力把他兩腿捺住,說道:「小鈺你遠遠站著瞧,不許動手動腳。」小鈺笑嘻嘻的道:「我不動手,只是要辨那經的血,必得掰開了腿細細瞧的。」碧簫當真把他兩腿往上一掀,掰將開來。小鈺看個不亦樂乎,便道:「夠了,我去畫道符來,一醫就好。」便忙忙回到自己房中,叫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宮女來,附著耳說了幾句話,宮娥笑笑說:「容易,容易。我去取了來。」小鈺便同著他來到藹如那邊,說道:「符已畫好了。我不便動手,叫他來替姐姐包紮罷。」宮娥便將熱水倒在坐桶內,說道:「我先替公爺洗凈了,才好包呢。」小鈺還笑迷迷站在旁邊看,藹如說:「你出去罷。」碧簫就一手推了他出房,忙忙閂上了門。瞧那宮娥洗凈了血,用帕揩乾了,袖中拿出些摺疊的細手紙襯著,用一個白綾制就的東西,捆縛停當。說:「公爺,你停一會,紙濕透了解開來,換些凈紙依舊拴上。直等身上乾淨了才好解去。」藹如說:「那有這許多符來換呢?」宮娥笑道:「這是疊的手紙,那裡是什麼符?」碧簫說:「你這白綾的套兒製得很巧,恰好縛在胯下,怎麼預先知道就制端整了?」宮娥說:「我原是做來自己用的。還沒有用,聽見王爺說公爺要使,才送來的。」藹如問道:「你也有這個病么?到底叫什麼病症,會死不會?」宮娥又笑道:「那是什麼病?何嘗會死?這叫做月經,又叫月信。醫書上說的: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七七四十九而天癸絕。其中有早的,十二三歲也就來了。往後每月要來一回呢。」(《綺樓重夢·第二十一回》)


現在叫衛生紙的東西,英語叫toilet paper,日語叫書信或信(真雅)。上面說過,toilet的意思本來是梳妝。toilet table 是梳妝台(也叫dressing table),toilet bowl是抽水馬桶。它們都是廁所中配套使用的東西。手紙是我們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月事用品也是,電視廣告天天講,月月講)。雖然,這類產品,在全世界還沒有徹底普及,就和三位一體的廁所一樣。但這正是商機所在。


現代衛生紙,是可溶性的紙。過去,我們用草紙,常把馬桶堵了,那是不配套。現代化的特點就是成龍配套,要有全有,要無全無。在手紙的問題上,我和平原一樣,也是「吾從後進」。


七、我的結論


滴水見太陽。從廁簡到手紙到衛生紙,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人類文明的一般演進,也可以看到中國的地覆天翻。


我的結論是,人類的飲食、排泄是攜手而並進,書籍、手紙(取其廣義,包括廁簡、手紙和衛生紙)也是比翼而齊飛。雖然,美食和書籍的發展總是遙遙領先,但後者也不甘永遠落後,照樣有文野雅俗之分,文雅的東西可以先文雅起來,但再野再俗,也有緩慢的發展(就像老百姓的生活),和我們的精神世界不一樣。


這是我的進化觀。


2004年12月12日寫於藍旗營寓所

附錄:來信摘登


2004年12月29日,張鳴先生來信說:


(一)關於江南的半開放式廁所。


浙江北部農村的廁所,是這樣的:一般廁所三面有牆,一面開放,開放的面一般對著馬路,廁所里安放著一個或者數個大缸,大缸對著馬路的那面,安一個木製的架子,架子上釘滿了板,架子的上沿是很圓潤的,好讓人坐上去比較舒適。人坐在上面,屁股剛好伸到大缸的上空,屎尿自然進入缸內。出恭的時候,不僅可以看眼前美景,而且還可以跟馬路上的人閑聊,碰上男女分開的廁所(一般是不分的),彼此之間還可以一邊拉屎一邊調情,這是我親眼所見。不過,北方人使用這種廁所一般都會有點不好意思,因為脫褲子的時候,總是難免有走光之嫌。


(二)關於八國聯軍在北京建公廁。


八國聯軍佔領北京後,馬上發現北京的公共衛生危機,四下的農民不敢進城收集糞便,使得本來就污穢不堪的北京簡直髒得令人無法容忍,居民為了保住自家小院的清凈,都跑到街上隨地大小便。於是,分區佔領的聯軍開始著手解決這個問題,特別以美佔區和日佔區搞得最好,他們開始在街上修建公共廁所,組織人員定期打掃,安設路燈,嚴格查禁隨地方便者,查到了罰去打掃廁所,做苦工。而且組織中國人自己學習管理街道,安排打掃廁所、檢查衛生、維持街道,像現在培訓伊拉克人一樣。很快,在聯軍撤離後,北京人就學會了這一套。順便說一句,上海租界管理查禁中國人隨地方便的,始終是紅頭阿三(印度巡捕),成本太高,而中國人則總是在和巡捕在排泄方面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在電話上,張先生還說,八國聯軍中的德國,火氣比較大,隨地大小便者,見了就是一槍。罰款、服役類的懲罰,那是輕的。

轉自:書影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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