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趙氏孤兒傳說後的春秋大勢——《讀史要略之禮樂中華》
1、趙成子的「冬日暖陽」。
公元前655年前後的某一個冬日,陽光暖暖地照在晉國國都絳城內的某個院落。
一個中年人正在自家的院子里悄悄地進行著一次決定其人生和家族命運的占卜。
這個中年人名叫趙衰,其祖上是周穆王時期著名的「善御者」造父,曾被周穆王賞以趙城,由此而以趙為姓。(見《史記·趙世家》: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樂之忘歸。徐偃王反,穆王日馳干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賜造父以趙城,由此而為趙氏)(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再近一點的先祖,則是西周最後一個王周幽王手下一個名叫叔帶的忠直大臣。因為受到奸臣虢石父的陷害,最後逃奔晉國,成為晉國的一個大夫。趙氏家族為晉國工作,到他這一代已經第六代了。而他的爺爺趙夙曾經率兵討伐並滅亡了霍國,為晉國立下開疆之功。
現在的趙衰正被一個問題嚴重困撓著。他已經四十多歲了,還一事無成。天生的政治敏感使他判斷近期晉國將要發生大事,所以他要儘快決定在即將到來的危機中「站好隊」:在王權體制下,只有「跟准了人」才能確保個人的榮耀和家族的昌盛。苦惱之間,他用龜甲占卜自己的未來:問到當時主政的晉獻公、太子申生和公子夷吾等人時,卦象上都顯示出「不吉利」的結果;唯有問到公子重耳時,顯示出是一個「吉兆」。他有些疑惑:儘管重耳和自己是多年的好友,但他除了有些異象(傳說長著兩個瞳孔,耳朵比較大)、比較愛學習和喜歡交朋友之外,還僅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子。因為晉獻公先後生了八個兒子,除了長子申生被封為太子外,朝野上下都知道晉獻公最喜歡兩個小兒子,還計劃把太子之位交給兩個小兒子。在這種時候,選擇投靠重耳顯然不是一個明智之舉。但經過深思熟慮,趙衰還是決定站在重耳的一邊:既是聽從了命運的安排,也相信重耳是一個值得依靠和追隨的人。
果不其然,風聲傳來,太生申生被晉獻公的寵姬驪姬逼得自殺了。而重耳和夷吾也在被追殺行列。關鍵時候,趙衰與狐偃、賈佗、先軫、魏犨等朋友一起,陪同重耳踏上了亡命天涯之路。
逃亡路上,趙衰一直負責掌管大家的食物,有一次與重耳走散,雖然自己很飢餓,但還是忍著一口沒吃,一直等到重耳回來,才把東西先讓他吃了。
重耳在趙衰等五賢士(狐偃、趙衰、賈佗、先軫、魏犨)陪伴下先後在外流亡十九年、經歷過八個國家。一路上趙衰展現了自己的文才武略,幫助重耳渡過了多次危機。所以《國語·晉語》有云:「晉公子好善不厭,父事狐偃,師事趙衰,而長事賈佗。此三人者,實左右之。公子居則下之,動則咨焉。」
後來,秦穆公派兵護送重耳回國奪取了政權,晉文公時代的序幕就此拉開。
俗話說「同患難易、共富貴難」。陪同重耳流亡的一些人開始因為爭功奪利而鬧得不可開交。唯獨立了大功的趙衰,既沒有擺功搶功,也沒有爭權奪利,而是遠遠地躲在了功名利祿的後面冷眼旁觀。按理說,他和晉文公的關係「夠硬了」:既是幼年的朋友,還在狄國當過連襟,又一路上同甘共苦,現在文公又把自己的女兒送給自己當老婆,這樣的關係擱別人早飛揚跋扈了。但趙衰不,他不但處處舉賢避位,而且多次謝絕封賞。晉文公選拔中軍元帥時,本想指定趙衰,但趙衰推薦了郤谷;不久郤谷老死了,趙衰繼續推薦先軫等人;先軫死後,趙衰又推薦先軫的兒子先且;如此這般,直到前628年狐偃去世,趙衰才在晉文公的堅持下當了上軍佐(相當於今天的副元帥)。
正因為趙衰一貫地表現出溫、良、恭、儉、讓的良好品德,當時的朝野上下都認為他是真正的社稷重臣,被時人論為「冬日之日,賴其煦暖」。(象冬天的陽光一樣,讓人感到很溫暖)
2、趙宣子的夏日驕陽
晉襄公六年(前622年),趙衰去世。謚號成季,後人尊為趙成子。由兒子趙盾(後世尊為趙宣子)繼承爵位。前文有述,趙盾是趙衰在狄國時與叔隗所生,童年及少年時代在相對蠻荒之地狄地度過。在趙盾不滿10歲的時候,父親趙衰追隨重耳離狄,撇下叔隗母子相依為命十餘年。直到僖公二十四年(前636年),在趙衰新妻趙姬(晉文公之女)的一再懇求下,叔隗母子才回到晉國。此時趙盾已是年及弱冠的聰穎青年。不恃寵固位的趙姬深明大義,又固請趙朔以趙盾為嫡子,「而使三子下之」(趙姬為趙衰生了三個兒子趙同、趙括、趙嬰齊)。
由於父親趙衰在晉國的影響,加上自身的能力素質過硬,年輕的趙盾很快坐上了晉國執政正卿之位。自此趙氏家族勢力開始急劇膨脹。而晉國也因此轉入了「宣子治國」新時代,一輪夏日驕陽開始照耀晉國大地。
主持國事以來,趙盾制定章程,修訂律令,清理訴訟,追捕逃亡案犯,使用契約,治理政事中的弊端,恢復貴賤制度,重建已廢官職,提拔屈居下位的賢能。一時晉國大治。趙盾主政不久,精明強幹的襄公便英年早逝。彌留之際又遺命趙盾輔佐幼君太子夷皋,是為晉靈公。
靈公即位後,趙盾作為晉國的全權代表,召開扈地會盟,進一步鞏固了晉國的霸主地位。同時還以晉靈公的名義將晉襄公時代搶佔的衛國匡、戚兩地還給衛成公,同時將當初強奪的鄭國虎牢邊境土地歸還鄭穆公。衛、鄭兩國對趙盾感恩戴德。對此史稱趙盾「德昭諸侯」。
然而,隨著靈公逐漸長大,君臣矛盾日益激化。拿今天的話講,晉靈公很「變態」,不但大造宮室豪宅窮奢極欲,而且喜歡站在高台上用彈弓射擊過往路人;一次廚師為他燒熊掌不是很熟,他竟殺了廚師;發展到最後,靈公竟然派遣殺手行刺趙盾,結果這個殺手看到趙盾深更半夜還在批複公文,反而感動的自殺了(這可能是趙氏後人杜撰的情節);靈公又設宴款待趙盾,席間派刀斧手並放出惡狗攻擊趙盾;趙盾無奈逃出都城外。流亡期間,趙盾堂弟趙穿憤而起兵弒了靈公。趙盾獲悉,返回都城迎立公子黑臀為君,是為晉成公。
晉成公即位後將國政完全委任予趙盾。趙盾在長達20年的執政期間,除了基本維護晉國在當時的霸主地位外,還有意識地提高了公卿大族的地位和實力,為晉朝的分裂埋下了伏筆。史載賈季曾在評價和比較趙衰和趙盾父子二人時說:趙衰,冬日之日也;趙盾,夏日之日也!喻指趙盾雖然如日中天,卻有使天下酷熱之嫌。
3、「趙氏孤兒」的歷史嚴霜
《史記·趙世家》里記載了趙盾死後,趙家陷入滅族之災的一個重大歷史事件「下宮之難」。這個歷史事件被後世演義成一個經典名劇「趙氏孤兒」,成就了中國歷史上一段廣為人知的「忠義」佳話,大意如是:
趙氏家族在趙盾時期曾經執掌晉國朝政,晉靈公寵信奸臣屠岸賈,多次合謀刺殺正卿趙盾。後趙穿弒靈公於桃園。晉成公即位後完全委國政於趙盾。屠岸賈失勢,暗中記恨趙氏。趙盾死後,屠岸賈又得寵於晉景公(晉成公之子),他請求晉景公以趙盾弒靈公為由盡誅趙氏。後來,屠岸賈不請示國君而私自帶領諸將攻打趙氏於下宮,屠滅包括趙朔、趙同、趙括和趙嬰齊在內的趙氏一族,此事稱為「下宮之難」。趙朔妻子趙莊姬是晉成公姐姐,已經懷有趙朔的孩子,逃至公宮(晉宗室之宮)藏起來。於是才有了趙朔的門客公孫杵臼和程嬰易子保護「趙氏孤兒」,為趙家留下唯一血脈趙武的故事。之後,程嬰保護趙武一起隱居於深山之中。直到15年後,趙盾的家臣韓厥趁機勸誡晉景公召還趙孤,並盡滅屠氏家族,晉景公把當初的趙氏田邑還給趙武。等到趙武行弱冠禮後,程嬰告訴趙武真相後追隨先君趙朔自殺身亡。
然而,同樣是司馬遷的《史記》的《晉世家》里,對這件事的記載則很簡單:
十七年,誅趙同、趙括(沒有趙朔和趙嬰齊了?),族滅之。韓厥曰:「趙衰、趙盾之功豈可忘乎?奈何絕祀!」乃復令趙庶子武為趙後,復與之邑。
這段記載既沒有「趙氏孤兒」裡面的「複雜情節」,也沒有時間地點交待。與《晉世家》相吻合的,則是《左傳》里關於此事的記載。綜合《左傳》里有關趙盾死後趙氏遭遇的記載,當時的情況卻是這樣的:
趙盾是趙同、趙括、趙嬰齊同父異母的兄長。晉成公之女孟姬下嫁於趙盾之子趙朔,趙朔死後謚為庄,故稱趙莊姬。趙莊姬在趙朔死後與趙嬰齊(趙朔之叔父)產生了姦情(叔媳亂倫),事情敗露後趙嬰齊被趙同、趙括兄弟逐出晉國。趙莊姬因此懷恨在心,在晉景公面前誣陷「趙同、趙括將要作亂」,並聯絡與趙氏家族有矛盾的欒氏、郤氏出面作證。於是,景公盛怒之下誅殺了趙同、趙括,並滅其族。當時,趙武跟著趙莊姬住在晉景公宮裡。不久,幼時曾受趙盾養育之恩的大夫韓厥對晉景公談起趙衰、趙盾的功績,稱如果他們這樣的人都沒有後人祭祀,誰還願意為國家效力。於是晉景公復立趙武為趙氏後嗣,恢復了趙氏的爵位和封邑。
問題來了:《史記》和《左傳》對同一個事件的記載為何有如此大的出入?為什麼《史記》要編出如此一個離奇的故事來蒙蔽歷史?依據各種史料的綜合考證,我們可以做如下的推斷:
第一,這段歷史關係到此後「三家分晉」後趙國國君祖先的榮辱;
第二,司馬遷編寫《晉世家》時的史料來源可能是《左傳》或者晉國的歷史資料,因此和《左傳》大體吻合;而《左傳》的作者引用的可能是春秋末期晉國的史書,在當時由晉國人所編寫的歷史事件,是不會特意為趙家做掩飾和美化,所以更接近於真實。但《史記·趙世家》則可能採信了趙國的歷史資料。
但作為已經建國後的趙王室來說,趙氏這種家醜,如果任其流傳,恐怕有失「國體國格」。試想,趙國國君的直系祖先、老祖母趙莊姬與自己的叔父趙嬰齊通姦,這無論如何是祖先的恥辱、也是自己的恥辱;但是趙氏的那場「下宮之難」是無法抹殺的,於是,趙國的史學家們很可能憑空編造了一段故事,不但遮掩了家醜,而且順帶宣揚了一下趙家門客們的「忠義」,同時證明趙衰和趙盾等趙家先祖是多麼的「得人心、有人望」。所以,司馬遷就根據被趙國史臣編寫的內容,再運用太史公一貫擅長的「春秋筆法」,創造了一個更符合儒家思想的「趙氏孤兒」。
第三,據近世考證,作為趙國史書里記載的「下宮之難」的第一反派人物「屠岸賈」,不屬於當時晉國任何一個公卿大族。而按照春秋時期的「貴族政治特點」,如果不是當時著名的公卿望族裡的核心成員,是不可能當上「司寇」這樣的大官。根據各種史料考證,「屠岸賈」很可能是一個虛構的歷史人物。
第四,「趙氏孤兒」趙武的父親趙朔亦存在有重要的歷史疑點。《左傳》記載趙家這場滅頂之災發生在前583年,但實際上,在前597年的「邲之戰」時趙朔曾「將下軍」之後,《左傳》便沒有他的任何記載。作為當時晉國第一家族趙家的爵位「繼承人」,趙朔在長達14年的時間裡憑空消失,既不正常,也說明當時的史官在有意避諱著什麼。而且,那些被隱晦的內容很有可能既是趙家的難言之隱,甚至同時也是晉國國君的難言之隱(趙莊姬是晉成公之女)。是以後世有人猜測,趙莊姬與趙嬰早在趙朔生前就已經開始私通,他們甚至合謀害死了趙朔;而作為「趙氏孤兒」的趙武,有可能是庄姬與趙嬰齊的兒子。這樣的事件對趙家來說無疑構成奇恥大辱,因此才有拚命掩蓋和美化歷史的必要性。
而我們今天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因為有了趙衰和趙盾在前面數十年的「陽光照耀」,前492年,趙盾的四世孫趙鞅(見後篇《趙襄子常山尋寶》)又在晉國執政,從而奠定了趙氏化家為國的基礎。
前453年,趙盾五世孫趙無恤趙襄子在晉陽之戰聯合韓氏、魏氏擊潰智伯,三家分晉終成定局。
前403年,周威烈王冊封趙盾八世孫趙籍與韓、魏同為諸侯,趙氏正式建國,史稱趙國。
博按:莊子論曰:「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大盜竊國後有更多的政治需要和社會資源來編造受命於天的神話和光榮偉大的「開國史」。有關「趙氏孤兒」的真相也許正是這種理論的產物。由於《史記》在後世的巨大影響和《趙世家》里有關情節的生動描述,使得後世大多傳奇、戲曲大都以此為藍本。本文之所以擇取這段歷史事件進行真相還原,主要在於這個事件其實反映了春秋早期晉國政治運作的基本特點,也體現了周朝所建立的「封建制度」的奧妙所在和微妙之處。從本質上講,春秋時期,諸侯行政的本質還是「貴族政治」。晉文公之所以能夠登上國君之位,是因為有以趙衰為代表的「五賢士」們的「擁立之功」。而「五賢士」為代表的公族大卿們,正是晉文公建立霸業的「政治基礎」。然而,正如文前趙衰的「占卜問卦」,公族們的政治投機必然要得到相應的「利益」回報,說白了,就是「封建制度」下貴族之間的「權力分封」或曰「權力平衡」。如果晉文公和他的繼任者不能滿足這些貴族們的要求,他們很可能會象晉靈公一樣「被弒」而提前覆滅。而文中的趙衰一族,之所以能夠長期執掌晉國國政,正是因為他們比其他家族更善於「偽裝」和「做秀」,正是因為他們在獲得權力的同時給了君主更多的「尊嚴」和「榮譽」——在這方面,趙衰的「冬日暖陽」顯然要比趙盾的「夏日之日」來得更和煦一些;但是,從趙衰到趙盾的變化,也正是晉國此後被三分的一個象徵:在由周朝所確立的「分封建邦」制度下,由於君主手頭「資源」的有限性,使得公卿的權力會日益坐大,而國君的權力會因此而日益壓縮。所以晉景公們會努力地分割和打壓力量過於膨脹的大族——於是,趙氏孤兒的悲劇出現了——但是,公族們並不會就此善罷干休,他們還會以「韓厥說服」的方式出現,並最終實現公族的力量重整和聯合,直到實現「三家分晉」的利益再分配完成。在這一過程中,聰明的「趙家人」在其中是最大的收益者,他們不但能夠以「趙氏孤兒」的形式來對自己祖先的歷史污點進行掩飾和美化,而且在建政後很快發現了「封建制度」的重大缺陷,所以新建的趙國在趙武靈王的帶領下,以軍事改革為契機,收回了公族的領地和軍權,並逐步向著「中央集權」的方向過渡。雖然他的努力因為自己的過於自信而夭折,但他的成果被他的兒子和曾經在趙國「留學」過的秦國精英所接受,而更加具有開拓性的秦國則進一步將這樣的集權發揚光大,最終的結果我們都看到了:秦國統一了全國,一個新的比國君更加權威的「皇帝」出現在中國歷史的視野範圍,這個皇帝很快便取消了能夠讓貴族們坐大的分封建邦制,而是施行了更加高效集中的郡縣制。
而「趙氏孤兒」背後的歷史真相,在如此宏大的歷史課題之下,反倒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那些讓你醍醐灌頂的歷史
那些能夠顛覆三觀的歷史
那些漸近還原真相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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