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一部黑惡勢力傳

最新 02-02

一冊清代刻本的《水滸傳》

《水滸傳》：一部黑惡勢力傳

文丁小村

一

我小時候讀過《水滸傳》兩種版本，一本是舊版的，大概是民國時代的刻本；一本是新版的，大概是70年代的印刷品。在70年代版《水滸傳》的扉頁上，就印著粗體大字的領袖語錄：

《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只反貪官，不反皇帝。

這句好玩的話，作為孩子的我是無法理解的——後來我想，貪官是為皇帝服務的，反了貪官，就等於打了皇帝的臉，所以反什麼其實是無所謂的。在一個封建政權體系中，反誰不一樣呢？

很有意思的是，這位領袖發動了一場大革命，所謂「造反派」殘酷無情地打擊的，依然是各種層級的「官」。

中國歷史上凡是造反的，都不反皇帝——像曹操這樣的蓋世英雄、政治高手，到最後也不敢反皇帝，充其量只能「挾天子以令諸侯」。

70年代版本的《水滸傳》，大多是100回或者120回，讓這幫反了貪官的草莽，最終進入了廟堂，變成了皇帝的鷹犬——這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最終結局。

金聖嘆對《水滸傳》做了一次編輯，這部書在他手上，終止在70回，結局是這樣的——

天降一塊石碣，給梁山好漢排了座次，當天晚上，盧俊義做了一場夢：在夢中，他被一個叫做嵇康的人抓捕了，送上了公堂，他看到自己的宋江哥哥等107條好漢都被一條鐵鏈拴著，他們最後被當堂判了斬首。

金聖嘆是個認真用心的讀書人，他給這本書設計這樣的結局，既符合文法（以石碣起，以石碣終），也符合歷史真實（《宋史》記載，宋江三十六人，最後被海州知州張叔夜擒獲，伏法）。

金聖嘆是受了傳統道德倫理教育的儒生，他覺得這種黑惡勢力，最終是社會的一大害，所以必除之而後快。

二

但黑惡勢力在中國歷史上，從來都不是貶義詞——

劉邦是個鄉下混子，作為基層幹部的他，無非喝酒賭博混混日子，屬於不務正業的底層人。但劉邦憑著這份底層的黑與惡，最終戰勝了各路英雄，建起了大漢帝國。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當了皇帝之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消滅黑惡勢力。正邪不兩立，但打江山用流氓手段，坐江山卻不許耍流氓。

朱元璋是個和尚，在廟裡混不下去了，與一干社會閑雜人等，形成了元末的黑惡勢力，建立王朝之後，第一是剝奪高級軍官們的權力，第二就是整肅社會，消弭黑惡勢力產生的溫床。很有意思的是，到了中國封建末代的清朝，皇帝們對和尚和乞丐之流的底層人都十分忌憚——這種心理陰影不是沒有來歷的，這些無家無業的「下九流」，一不小心就容易變成了黑惡勢力的中間力量。

在平民百姓那裡，俠義是英雄本色，在統治者那裡，俠者犯法違禁——但歷史往往劇情反轉，比如劉邦和朱元璋都混成了皇帝，變成了正統，於是他們只反黑惡勢力，不反貪官污吏；他們也殺貪官污吏，但不會去研究黑惡勢力產生的土壤。

有了這種歷史常識，我們才知道不管是把《水滸傳》寫成100回還是120回，都是小老百姓的夢想；把《水滸傳》終結於70回，則往往是文弱書生的理想——

前者渴望變成正統，用投靠皇帝或者做皇帝來將黑惡洗白；後者則毫不猶豫，滅掉他們以便讓黑惡終結。

三

《水滸傳》乃是一部黑惡勢力傳。

這部大書一開頭出場的，是兩個不同層級的黑惡人物。

高俅是東京街頭的混子——

「自小不成家業，只好刺槍使棒「，業餘喜歡踢足球，因此被人稱為高毬。後來混到了社會上層，成了高官，他趕緊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俅」——」毛「變成了」人「，很有諷刺意味。這人不無產業，整日在東京城裡城外幫閑，和一個大老闆的兒子一起吃喝嫖賭。

高俅這種社會混混，連自己的老父親也看不過眼，直接把他告上了開封府，結果他被打了二十脊杖，驅逐出境，「東京城裡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漂流在外，在一個賭坊里幫忙，如果不是皇帝大赦天下，他這輩子也回不了東京。但是這個社會底層的混混，竟然因為會踢球，被端王看中，變成了王府的紅人，乃至最後成了殿帥府太尉——這個官夠高，幾乎進入了權力的最高層，就連世代官家子弟的王進和林沖，最後都吃了他的虧。

這可能是對當時人才選拔制度的最大的嘲諷。

高俅這種地道的黑惡勢力混得風生水起，意味著大宋帝國的肌體生了病，就像《清明上河圖》中那隻危在旦夕的大船，一個小小的漩渦都會讓它傾覆。

九紋龍史進是鄉村小地主的兒子——

但他所擅長的，並非經營家業，本本分分過日子，他喜歡的是舞槍弄棒，他老爹說他，「從小不負農業，只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一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綉肩膊胸膛，總有九條龍」——這個鄉村頑劣少年，氣死了自己的老娘，總是讓自己的財主老爹給自己擦屁股……到最後，終於失去了為良民百姓的資格，上山做了綠林好漢。

九紋龍史進的經歷，也是一筆大大的諷刺：大宋帝國社會肌體出了病變，讓一個下層青年不能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必然將他擠出正常社會，而變成黑惡勢力——《水滸傳》開篇亮相的這一正一反兩個人物，太具有象徵意義，從不同角度顯示了帝國的病灶。

這個社會為黑惡勢力提供了萌芽的溫床，到某一天，就一發不可收拾，從內外兩個方面來毀損帝國的健康。

經典段落《林沖夜奔》：一個本分的官員被逼得走投無路。

四

晁蓋顯然是個村霸，阮氏三雄是小漁村裡的問題青年，劉唐是個流浪漢，吳用是個懂點權謀的落魄教書先生，公孫勝是個道士——社會底層的各種人物，匯聚成了黑惡勢力團伙，他們無論做什麼，都必須會是違反社會正常規則的，這一點，身為低級官吏的宋江很明白。

東京街頭上，還有街頭霸王牛二。延安府的街頭，有耍橫的小老闆鄭屠。潯陽江上，到處是浪里白條，他們其實也是漁霸。至於開黑店的孫二娘夫婦，他們乾的營生，是不能說的。

如果仔細讀讀《水滸傳》，就知道大宋朝的江山有多糟爛：

社會已經混亂到極致。底層人不參與黑惡團伙，是沒法混生活的，講理的解珍解寶二兄弟，鬥不過村霸毛太公——因為後者有官方背景。

官吏體制管理混亂。比如高俅，一個街頭混子能變成高層官員；比如宋江，只管江湖義氣，不恪守官員道德和職責；走正道講善道的林沖也是高級官員，卻鬥不過流氓高俅；貴族子弟楊志，慘敗於一個街頭流氓……

官黑結合，官不聊生民亦不聊生。勞城的監獄長兒子施恩，可以從監獄裡撈出武松，讓他充當打手；對方當然也不按生意場規矩來，官黑結合混跡商場，雙方大打出手，完全是官黑結合的一場狗咬狗。

不管是守本分的官員，還是善於忍耐的貧民，如果不參與社會的黑惡勢力，最終必然逼得沒有生路。大宋朝的帝制糟爛到這樣，才會有靖康之恥的必然結局。

五

底層貧民喜歡讀《水滸傳》，是因為它用暗黑的力量，給他們了快感，感覺聽故事也出了一口惡氣。在封建社會，皇帝遙不可及，貪官卻在眼前，反皇帝太難，殺貪官卻易。

正統的讀書人也喜歡讀《水滸》，是因為他們實在看不慣如此糟爛的現實，企圖在書中尋找理想，那也許只是一分鐘的快感，但讀書人不就是求的這個么。

像《水滸傳》這樣的」壞書「，竟然千年流傳，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小民百姓，都喜歡玩一把：這種「暗黑力量」太有魅力了，它的魅力來源於人類的天性——不平則鳴，以牙還牙。歷來的統治者都十分忌憚《水滸》這種書，因為它說到底傳達的是一種破壞常規的力量。而正常的社會體制，是以平安作為基石的——倚強凌弱，必然破壞社會的底層安定；官黑結合，則必然導致民不聊生；黑惡勢力橫行，污染的不單單是社會良善的空氣，也敗壞著社會健康的肌體。

金聖嘆把《水滸傳》編輯成70回，有很多特別的意味：

作為一個受了正統教育的儒生，他只想在紙上做個夢，並不想成為黑惡勢力；

他只想反貪官，並不想反皇帝——因為皇帝還代表著正統希望；

他並不願意這個社會充滿「暗黑力量」，但有時候這種暗黑力量，卻是對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的一種警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