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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過,還沒來得及和你好好道別

聽她講故事,如同看一場電影 ↑

我把木窗往外推開,杜鵑花迎面吹來,剛下完雨的天上掛著兩道彩虹。

這樣的景緻在農布村太平常,幾乎每天都能看到。

不太平常的事是我扔在窗檯邊上的蔥香味牛肉壓縮餅乾越來越少了!

我守著窗檯,看誰拿了我的救命糧。

農布村是邊境深山裡的一個小村莊,當地居民以少數民族為主。四周雪山環繞,外人進來得翻山越嶺兩天,別說車,就是騾子也坐不得。

這裡海拔四千多,意味著什麼?

除了原生態景觀,從房間走到院子里就會喘成狗;每天吃的麵條都是奇怪的硬疙瘩組合;各種煮不熟的食物;以及沒有好吃的;

所以,蔥香味牛肉壓縮餅乾到底是誰偷走了?!

明明二十多袋的,現在只剩五六袋了。

我等著,一會果然聽到輕巧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我的木樓。

然後,跳進來一條狗。

一條狗,毛色晦暗,瘦不拉嘰,完全沒有因為可愛的外表而可能被原諒它犯錯的跡象。

我握著棍子,瞪著眼看它,完全懵逼了。

打還是不打?

俗話說得好,好漢不跟好女斗,好女不跟畜牲斗,它不懂事就算了萬一咬了我,這附近估摸也沒有打疫苗的地方吧?

我快速做完心理鬥爭,果斷放下棍子,大度地把手一揮:你走吧!下不為例。

狗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叼起一包餅乾,然後轉頭走了。

走了,走了,走了……

我艹!

我長得像外地人所以好欺負嗎?!

我沒敢追出去表達自己的憤怒,木窗自然不能關上,雪山正對著我這個視角呢。還剩下五包餅乾,我清點了一下,通通收到行李包里,然後塞床底下。

農布村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個天然湖泊,都藏在深處,得穿過千年古樹林,上下幾座山才能看到。人一整天踩在厚厚的落葉層上,身上都會沾著露水腐葉味。

我回來時候已經下午七點多了,天還是明亮的。從上村走下來的時候,忽然有個小小孩撞進我的鏡頭裡。

他乖乖地坐在木墩兒上,仰著紅撲撲的臉蛋看著天,像個陶器娃娃。

只是。

我才不喜歡髒兮兮的孩子呢!

我看到了他手上的壓縮餅乾。

全村寨就我一個外地人,我才不信他是自己買的。

而且,那個小偷現在正屁顛屁顛兒地甩著尾巴朝陶器娃娃走過來。

「小偷!它偷了我的餅乾!」

我激動得差點沒把手裡的相機扔過去。

陶器娃娃把手裡的餅乾碎末餵給狗吃完,這才抬起頭,睜著明亮亮的眼睛,糾正我「它叫,將軍。它不是,小偷。」

「你會講漢語?」

小小孩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掃了我一下,起身走了。那個小偷~哦不,那條叫將軍的狗也隨著他,轉身走了。

一人一狗,把屁股對著我,慢慢消失在下村路。

晚上圍著爐火跟老闆娘嘮嗑,她是這裡少有的漢人,開著唯一的一家客棧。

她看著我相機里的照片嘖嘖嘆,你天天呆在這裡就不覺得美啦。

太陽每天升起來,花朵每天開,雪山常年有。

時間久了,就跟牆上的裂縫一樣稀疏平常。

誰會沒事天天注意牆上的裂縫呢?

可是,阿姐,我今天遇到一個會講漢語的小孩耶!

噢,你說的是九布里吧?他媽媽是漢族女人呢!

這邊還有漢族女人嫁過來嗎?

有啊,天鵝到了極地還不是得選個企鵝過日子?

可惜,死得早呢。

哦,真是遺憾。

遺憾?哪裡不是遺憾呢!

阿姐把最後一塊木頭塞火爐里,忽然不再說話了,她臉上明明暗暗,靜成一座雕塑。

我默想,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操著地道的北京腔,孤身一人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裡活了五年,大概也是有很多的故事吧!

白天沒事,我閑坐在窗台上,一眼望去滿目皆是綠,炊煙裊裊,白霧籠罩,遠處的雪山若隱若現。

哎,這個時候有一盤鍋包肉多好啊!紅燒肉也行啊!

清蒸鱸魚糖醋排骨梅菜扣肉玻璃櫻桃肉 丸子蘑菇小丸子水煮肉片豬肉蛋卷叫化雞蒜泥白肉妙計錦囊……

我在臆想中口水泛濫。

噗的一聲,腳下扔了一兜果子,小個子黃黃的,還沾著樹葉泥土。

陶器娃娃仰著臉看著我,卻分明是俯視的神情。

「這個,給你吃!咱們,扯清了!」

「哎,這玩意兒能吃嗎?」

「給你的,禮物,將軍的。我的。」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跟著將軍狗揚長而去。

我想吃肉,行嗎?我幽怨地看了一眼將軍,靠!那麼瘦。

別說,這小黃果酸酸甜甜,還挺好吃。

隨後的幾天里,我經常在村裡碰到他倆,一人一狗慢慢地走著。

陶器娃娃惜字如金,不跟同村的孩子玩兒,同齡的孩子們有時候跟在小孩後邊笑鬧,大概說著一些取笑人的話,他也只是沉默地看著人,然後轉頭走。

將軍這個時候總是安靜地看著,默默跟著他。

有時候他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我分不出誰覆蓋著誰。

挑逗者覺著無趣,就拿石頭棍子來戲弄他的狗。

將軍一邊躲躲閃閃,一邊拿狗眼看它的主人,尋求幫助。

陶器娃娃憋紅了臉,擋在狗面前,揮著手吚吚呀呀語無倫次。

原來,他有口疾,一著急就不會說話了。

我上前想轟走這群毛孩子,他們往後退了,可並沒有散開的意思,忽然有人嘰咕了一句啥,大家一齊喊著一句話,越來越大聲。

「昄幾哈!」

我回過頭問,什麼意思?

陶器娃娃低下頭:

他們要,將軍打架。

不一會,有孩子帶著各自家的狗過來,五六條,個個敦實兇悍。

這哪裡是比賽,分明就是欺負嘛。

我緊張起來,想要阻止這場毫無意義的惡作劇。

可是言語不通,我連說帶比畫都沒用。

陶器娃娃揚頭說,我這個是將軍,它行。

將軍什麼吖!它還不如人家一半大隻呢!真以為叫將軍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了嗎?

然而比賽仍然開始了。

一條大黑狗先上陣了,將軍剛到它胸前,在這群狗裡面,它瘦弱得就像一根狗尾巴草。

大黑狗目露凶光,齜著牙朝將軍吠叫,將軍一直往邊上退,孩子們又把它踢回場子中間。

陶器娃娃握著拳頭盯著將軍,眼裡自信滿滿。

將軍接收到主人的信息,忽然沉下來,等著對手發起攻擊。

大黑狗試探性地發起進攻,將軍穩若磐石,忽的它虛晃一槍,像箭一樣撲上去,直奔大黑狗頸項處。

真看不出來呀!

我扭頭看了一眼陶器娃娃,他滿臉自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然而,這簡直就是一場不講規則的屠殺。

大黑狗敗下來後,孩子們讓五六條狗最後一齊上陣了。饒是將軍再靈活有力,也開始體力透支。

它渾身上下都是傷痕,好幾次險些被咬斷喉嚨。

但是將軍一次次站起來,發起進攻,對手們也渾身挂彩了。

這場混戰最終在我叫來客棧老闆娘時結束。

那時候將軍已經瘸了一條腿,脖頸處流著暗黑的血,半個耳朵被咬下,渾身傷痕纍纍。

陶器娃娃始終握著拳頭,驚恐的淚水燒灼著他的眼底,但他拚命忍住了,沒哭。

將軍艱難地站起來,晃了幾晃,最後還是站穩了。它昂著頭,用一個將軍的氣度,像往常一樣跟在小主人身後,如同影子陪伴著他,只是走得比往常更慢了。

將軍在半路上倒下來,再也沒有起來了。

陶器娃娃看著它劇烈起伏的身子,最後慢慢歸於平靜,眼淚簌簌落下來。

他蹲在將軍身旁,把衣服脫下來包住它的傷口,叫它起來。

將軍微睜著的眼,閃著幾許光,最後也黯淡了。

它是將軍!媽媽說!它是將軍!貴族狗!

它怎麼會死呢!媽媽說,它保護我!

將軍!將軍!你起來……

小小孩嚎啕大哭,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我肝脾俱裂,不知所措。

客棧老闆娘最後把他拎回去了。

他阿爺晚上過來接他時,睡夢中的臉蛋上還掛著淚珠。

老闆娘告訴我,將軍是陶器娃娃的媽媽留給他的,孩子三歲的時候他媽媽就失足摔懸崖走了。

父親日日去山腳下尋,最後再也沒回來。

孩子落了病根,一著急就失了言語邏輯。

最後,只有將軍陪著孩子。

將軍,是他最後的溫暖。

我沉默了一晚,本來我可以做點什麼的,可是,什麼都沒有。

那扇木窗一直開著,再也沒有人來過了。

走的時候,我把餅乾留下來,托老闆娘轉給陶器娃娃,那天之後,我沒再遇著他了。

彎彎曲曲的盤山路,一路上上下下,出了下村,就好像回到另外一個世界,那小小孩,那狗,都恍如隔世。

忽的落下一顆黃果子,我放嘴裡,酸得臉頰疼。

偶爾想起來那個孩子那條狗,便總覺得有一道波浪,宛如苦夢的尾梢,從周身橫掃而過,像不期而至的狂風,吹得心裡一驚。可是隨後它便過去了,像所有過去的事情一樣。過去了。

作者:歐陽十三 公號:她的國呀(tadeguoya)

聽她講故事,如同看了一場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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