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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秉政:潮白河邊的女人

謹以此篇獻給用血汗、尊嚴和生命換取後代生殖權利的潮白河邊的女人們。


初夏傍晚的潮白河變得陰鬱起來。這條發源於河北北部最終注入渤海的不大不小的河流經過這裡,不知拐了多少個彎了。河寬一里多地,把這片地域分隔成河東河西。小河沿村就是坐落在潮白河西岸的一個普通的小村子。

天越發陰得厲害了。沉悶,壓抑,燥熱。打春媳婦蕙蘭在驢圈裡忙著給驢添草料。正在發情的公驢無心吃草,長脖子掠過牆頭使勁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麥場上曾拴過一頭母驢的破草棚,便只顧低下頭狠踢牆角的一塊石基,無論蕙蘭怎麼吆喝,一直踢到前蹄血肉模糊也不肯停下來。驢圈裡瀰漫著一股沾滿入侵意味的腥臊氣。

「汗血憋的!」蕙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此刻,本來異常煩躁的蕙蘭想起前幾天村主任狗旺悄悄跟她透露的一件事,心裡像吹來一陣黎明的早風,竟慢慢變得敞亮起來。

「我不求人,怕是人來求我吧!大夥看好了,這可是我家!」

蕙蘭聽到當街像是隔壁桃花妹子吵嚷的聲音。於是,扔下手中的草料,出院門來到街上。

果然,桃花在自家門口叉腰而立,杏眼圓睜,一旁站著臉紅脖子粗的村主任狗旺,周圍是聞聲陸續聚來的鄰里。

「桃花你看你,我又沒說這不是你家,我好心來幫你,又不是來害你!」

「你來幹什麼自己心裡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街坊鄰居也清楚!幫我?那得看我願不願意!」

「怎麼著?進你家門還不讓?我身為村主任,走家串戶也是我的職權範圍!」

「職權範圍?把你在我院里胡唚的話當著大夥的面再說一遍,讓大夥聽聽這是哪位領導劃給你的職權範圍!告訴你,我這兒已經給你留臉了。打今兒以後,狗進我的院兒可以,後面有多餘字的,沒門兒!」

「哎喲」,狗旺媳婦黑丫一搖一擺地從人群里擠了出來,「走遍天下我都沒聽說過,領導關心群眾這還違反紀律了?」

桃花很不屑地剜了黑丫一眼,並沒有接她的話茬,而是將臉轉向蕙蘭,笑吟吟地說:「蕙蘭姐,你也是的,咋就吆喝不住圈裡那頭饞驢,你看這牲口鬧騰的,你可得把它拴緊了,要是沒有結實繩子,我這兒有——」蕙蘭會心一笑。桃花又把眼神往上一翻,白眼向天道:「還領導關心群眾,說這話的看來沒少讓大小領導關心吧,白天黑夜的。」

「你這缺男人管教的死※寡婦罵誰呢?」

「喲,村長夫人,你這驢※大嘴開始往外尿臊了啊!你聽好了,自己的男人做不出比螞蚱※硬氣的事就別在這裡裝人,下輩子找男人可得把你這雀兒※小眼睜大了!」

此罵一出,人們盡情地陶醉在桃花這登峰造極的罵人藝術里,黑丫接下來那些不軟不硬不香不臭的罵聲早已挫斷了鋒芒,無關痛癢,再不入眾人之耳。

一聲驚雷過後,大雨傾盆而下。已經無比狼狽的狗旺和黑丫被雨淋後更加不堪入目,只得忿然而去,人們也很快消失得不見蹤影。桃花濕衣而不亂步,邊走邊唱:「桃花艷,李花濃,杏花茂盛……」雖不見李花杏花,雨中的桃花則愈見鮮妍。


中午的西紅柿打滷麵做得格外好吃,打春一口氣吃了三碗。當他禿嚕進去最後一根麵條,想去盛第四碗的時候,被媳婦及時制止了。她想留點給大兒子大明家送去,四歲的孫女小蔓尤其愛吃這一口。所以自己還沒顧上吃就麻利地收拾起打滷麵,推開門出去了。

「這死娘們兒!」打春打了半個飽嗝兒,支愣著鼻子罵道。

大明的院子在村東頭,離打春住的老宅走路也就一根煙的功夫。剛進院門,蕙蘭就感受到了屋內過節般的熱鬧。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一推屋門,一股濃烈的酒肉味道撲面而來,餐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原來,兒媳婦的姐姐姐夫來了,正在招待他們吃午飯。兒媳婦的臉色明顯變得難看起來,沒說一句話。蕙蘭站在門口,也是一臉尷尬,不知是進是退。

「奶奶!」小蔓大喊了一聲。蕙蘭像剛嚼了沒攬好的柿子的臉,這才有了點知覺,吞吞吐吐地說明來意,說了半天,並沒人應和,像是在作檢討。大明坐卧不寧,不停地看媳婦的臉,幾次都欲言又止。

「奶奶坐下吃飯吧!」小蔓的聲音透明爽亮。蕙蘭只是笑了笑,沒有動。

「一起吃點吧。」兒媳姐姐說了一句。蕙蘭擺手推卻了。

「媽,您……坐這兒吃點。」大明終於憋不住了,說話結結巴巴,眼皮也沒敢抬。

蕙蘭放下盛打滷麵的飯盒,還是要走。

「您就吃點唄。」兒媳婦總算是從塞著肉絲的牙縫裡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句。蕙蘭這才回過頭來,滿臉堆笑地坐在小孫女身旁,小蔓一把拽下一個雞腿遞給了奶奶。蕙蘭感覺周圍空氣如此生硬,生硬得遠不能把一塊雞肉咽下喉嚨。她勉強咬了一口,借口還要下地幹活,將雞腿還給小蔓,很知趣地沒有和任何人對視便走出門去。她此時感謝自己那副雖有風濕病卻還算麻利的腿腳,帶她快速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她都快健步如飛了,穿過了整個院子,就在正要伸手開院門的時候,兒媳婦的話還是比她的腳快了半步,宰雞小刀一樣順著窗戶飛了出來:「真不識讓,讓吃還真敢吃——」

功虧一簣。她才明白,一些人不但惹不起,還躲不起。當今小河沿村流行一句話,沒有能消化石頭的腸肚是當不了婆婆的。蕙蘭從沒讓大家失望過,把那句話連同嘴裡的雞肉一起咽了下去。

蕙蘭的腸肚肯定能容得下石頭。大明結婚這五六年來,兒媳的各種腔調腹調,各種白眼黑眼,粗俗的直言話,雅緻的委婉語,她真是沒少往下咽。未出嫁時,她就知道這個做婆婆的基本功,她有心理準備。媳婦可以無禮,婆婆不能任性,否則就是拆了兒子的台。這可不是一般的台,這是她用盡了一個農村女人所能擠出的全部「能水」構建的子孫工程。台在,她在;台垮,人在不如死。這一切她再明白不過了。可這次不知怎麼了,也許是桃花一個多月前的那次「壯舉」助長了她的志氣,反正就是渾身每一處毛孔都憋屈得難受,尤其是囫圇吞下的那塊雞肉,此刻就像化作了一堆雞毛,堵得她喘不上氣來。大明結婚至今,一共去他那裡吃過幾次飯,最好的也只是吃了頓貼餅子熬沒媽小魚。這倒也沒啥,可剛才就差一兩步就出院門了,出了門就什麼都聽不見了,兒媳婦就是沒讓她邁出這個門。她無法再埋怨那雙已經走得夠快的腿,腿再快也是跑不過嘴的。

「真就不該去!」最後她車輪子似的念叨著這句話。這是她整整一個後晌的思想倒嚼中得出的最有說服力的結論。

打春此時躺在炕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蕙蘭坐在炕沿上看電視,可看的是什麼她根本不知道。對於身後這個自己跟了近三十年的男人,她早就絕望了。他除了知道像驢一樣為兒子拉套之外,幾乎囊括了一個男人和一個農民的所有缺點。絕大多數時間裡他都在重複著住山洞采野果時期的老祖先遺留給他的本能動作:進食和交配。交流、理解、體貼、關心等等這些高級行為在這樣的家庭似乎還需要進化幾千年才能達到。

說實在的,蕙蘭早已認清並認可了這個家的形勢:兒媳撒潑耍混必須要忍,否則後果自己承受不起;她也是兒媳卻不能撒潑耍混,否則後果自己也承受不起。可這個夜晚她是如此委屈,她不由得和丈夫提了一嘴中午的事,本來沒有奢望回應,似乎選擇與身邊這個男人而不是院里的驢傾訴純粹是出於就近原則。

可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說話,後者幾分鐘都沒有任何反應,這幾分鐘的等待絕對可以並列到古今中外的一切酷刑之中。她終於沒有忍住又說了一遍。他殭屍般地一口接一口地嘬著馬上要燙著嘴的煙屁股,臉上已帶怒色。

她沒有再說一句話,默默地上炕攤開被子蒙上頭,躲進了一個人可以胡思亂想的世界。可是沒過多久,他就粗魯地扯開她的被子,直接壓了上來。從入洞房那天晚上算起,他做這事就從來沒有過場,都是一步到位,省事。她拚死反抗,手抓腳踹牙咬。亘古以來男女之間的這個逆天行為總是一方激烈的給予伴隨著另一方激烈的拒絕,但更激烈的給予最終要佔據上風,全盤接受只是時間問題。

她的拒絕換來的是結結實實的兩個嘴巴和大腿里子上鐵鉗般的掐擰。肉體的極度疼痛很快喚醒了記憶:沒有一次能夠反抗得手的,要想快點結束最明智的選擇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平身子。她又這樣做了。完事後的他光著身子睡去。兩腿之間剛擼去汁水的那段兒「原罪」 ,此刻像一小截兒擠乾淨了屎的羊腸子。

結婚這麼多年,他不會輕易放過每個晚上,三十年前快讓爹娘吐血的那份彩禮就像家族的世仇一樣銘刻在心。鑒於此,放過一個晚上他都覺得是鋪張浪費,是莫大的犯罪。這個賬他算得開。啃用血汗收穫來的玉米棒子,絕不會因為個別籽粒秕小而棄略過去。

委屈積累到了一定的程度,體內多半會生成一種自我保護機制:麻木、忘卻或者轉移。習慣了就會麻木,麻木是精神麻藥。蕙蘭這麼多年如果一直保持清醒,無異於做了上千次沒有打麻藥的大小手術,早就活活疼死了。放棄尊嚴就會讓一個人爬蟲一樣地活下去。這段時間以來,給她陰霾的天空開了一條亮縫兒的是半個月前狗旺曾和她說起鄰村他表姑家剛過繼來一個二十歲的叫如花的待嫁閨女,而且狗旺說要爭取介紹給二明。這條消息是蕙蘭用兩瓶好酒換來的。

「這次說啥也要在別人下手之前把這閨女給二明張羅到手。」蕙蘭暗下決心。

二明是蕙蘭的二兒子,二十五歲依然光棍,是打春夫婦心頭一塊老大的心病。要知道二十五歲在潮白河一帶的鄉村裡已經算大齡了。打春夫婦有兩個兒子,老大大明二十七歲,五年前結的婚。為大明操辦婚事幾乎把這個家給掏空了。村裡有很多光棍及其家人很「知趣」地認了命,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可蕙蘭偏不。真正讓蕙蘭感到事態嚴重的是今年開春有一兩個愛扯老婆舌的主兒背地裡叫二明「那個瞎光棍」(二明一隻眼睛是斜視),到現在,這個稱呼已經盡人皆知約定俗成了。在兒子身上蕙蘭不認命,在她心裡,就是死,就是流光最後一滴血,就是把心摘下來切成八瓣賣,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二明打一輩子光棍。二明善良本分,靠一隻柴油機擺渡在潮白河兩岸載客為生。以前這一帶沒修橋,二明的生意還算紅火,可自從前年修了橋以後,他就慘淡經營了,客源全靠沒事窮逛的閑人和城裡下來觀光的遊客。當然,打光棍的原因主要因為那隻眼睛。但即便如此,蕙蘭依然心氣兒很高,逢人必講她家二明的優點和他未來的婚事,似乎在不厭其煩地向人們灌輸一個事實:我家兒子可不是光棍,只是晚結婚兩年而已。生怕兒子坐實了這個意味著要被歲月閹割一輩子,讓一個男人白活一生的辭彙。

蕙蘭不認命的原因之一就是二明有現成的婚房,而且早已裝修一新,就等著新人入住。其實這三間磚瓦房原本是屬於二明的叔叔,打春的弟弟二春的,是打春爸臨死前留給二兒子的婚房。可年近四十的二春好吃懶做,極沒出息。和兄嫂要錢不成,就靠變賣家當與小偷小摸苟活。打春有兩個兒子,壓力巨大,對弟弟的行為早已忍無可忍。當有一天得知二春想以半價出售這份祖產時,提把斧子就去找老二,見面後一斧揮去,二春躲得快,眉心還是被斧尖划了一道血口子。被斧子劈過的二春從那以後開始夾著尾巴心無旁騖地做起光棍來。而那三間房,就此歸了侄子。

二明雖然有了房,可婚事一直若即若離,一年到頭總是有那麼幾次希望,到頭來還是以失望告終。前兩天在狗旺的安排下雖然見了如花一面,但後者好像熱度不高。在村裡人看來,二明打光棍的原因除了自身缺陷外,就是他還有一個八十歲的癱奶奶,成了全家人的累贅。幾年前還下地干農活的二明奶奶有一天不小心跌斷了一隻腿,由於治療不及時喪失了行走功能,只能扶著一個小板凳慢慢挪動。就是這樣一個癱老太太還一手帶大了重孫女小蔓,因此,小蔓跟太奶奶的感情最深。老人深知自己的處境,也很有自知之明,逢人便講:「都這樣了,就不該腆著老臉活著,哪天趕緊給人家死了吧。」對方多半笑臉相勸:「老太太凈瞎說,您這兒孫滿堂的,活著多好……」

「唉……」老人嘆了口陳年老氣,不再搭腔,扶著板凳慢慢地遠去了。

對於這樣的一個婆婆,蕙蘭還是從來都沒虧過心。蕙蘭的性格,虧待了別人感覺比虧待自己還難受,更不要說是虧待自己的長輩。而在這樣一個婆媳地位徹底顛倒,不打婆婆就是好媳婦的背景下,蕙蘭的所為,讓老人負疚愈深。老人所能回報媳婦的除了帶孩子、里里外外找活干以外,就是把每月五十元的低保按月上交給兒媳。每個月初,婆婆都會以一個固定腔調底氣十足地喊來蕙蘭,然後顫顫巍巍地打開一個揣皺了的手絹,從裡面取出那張「大票」。每到這時,蕙蘭定要奮力推讓,而老人總會提高聲調重複那句「你不收下,我這會兒就去村東頭扎井」。

勢利,說得好聽一點就是現實在這片農村區域得到了最赤裸裸的呈現。這種赤裸裸省略了一切拐彎抹角的虛偽與客套。當你對一個正在打豬草的大媽說起一個詩人或藝術家多麼輝煌多麼偉大,她們會呆若木雞,懂套路的人必須把這種輝煌偉大換算成月薪幾何,才能在她們的臉色看到或崇敬或鄙夷的神色。而農村婚姻市場無疑是這種勢利的集大成之所在。一戶人家孩子的表舅的叔伯哥哥的乾兒子如果成了副鄉長,那麼肯定會有媒人第一時間來這家提親;已經訂婚幾年的,如果男方家人出現重大疾病等變故,那麼退婚絕對要比天氣預報准得多。如此,這裡的婚姻和一切因素都能攀上關係,唯一與之無關的就是愛情。在這裡要問勢利最適合人格化在誰身上,那麼肯定是媒人。有錢有勢孩子又出彩的人家的門檻和媒人的鞋底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嚴酷的考驗。說一個家庭顯赫,村人不會用「鐘鳴鼎食」,往往說「人家的媒人用鞭子往外趕」。這種家庭的孩子往往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已定下了婚事;而貧寒之家出生的歪瓜裂棗總是媒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舍盡老臉四處托媒也無濟於事。二明的情形大致屬於後者,剛得到二叔的三間房時,一年還能見著個把媒人,而奶奶摔癱後,則門可羅雀了。

近些年,隨著女孩熱衷於嫁到城裡,村裡的光棍越來越多,單是不足百戶的小河沿村上了榜的就有近二十個。村裡的光棍不同於城裡的大齡青年,後者只是在等待,還能等待出了一種時髦的潮流;而前者就沒這麼幸運了,婚姻大都被判了無期徒刑。條件稍差點,沒有嫁到城裡在農村擇偶的女孩,條件之苛刻已經無以復加:「一動不動」「炕上無人」(有車有房無拖累),這些只是標配。光彩禮,「三金一響」「三斤三兩」「萬紫千紅一片綠」,五花八門,層出不窮,且只多不少,行情隨風漲。以至於村裡人現在都說,兒子就是要命來的。這種情況下,醜陋的鬧洞房習俗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愈演愈烈。這種行為雖然不齒,可殘酷的環境已經讓村人達成共識:在一輩子都很難吃上一頓肉的日子裡,自己吃肉不讓別人在一旁沾點葷腥是說不過去的。

小河沿村的人從記事起在大人的嘮叨下就知道蓋房娶妻是壓倒一切的大事。為此賣血不為可惜,賣身不為可恥。它成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乃至一個村莊一個地區世代相繼的一種鮮活的儀式。隨著拜金時代的到來,這個儀式更加殘酷更加血腥。成就的同時是撕裂。可所有人都只陶醉於熱烈的儀式,就像交媾中被雌螳螂嚼碎腦袋的雄螳螂,不停地翹尾巴不是出於痛苦,是出於任務完成後的欣慰。待嫁的女人成了這裡的一般等價物,是剛需和硬通貨。哪個家庭收入不錯,主人會說:「去年沒白過,掙了個媳婦的錢呢。」誰家生了個兒子,有人去祝賀,主家會悻悻地說:「有啥好的,來了一個喝人血的東西。」即使喝血,也萬萬不能沒有,多年前發生的一件事像釘子一樣揳進了小河沿村的神經:老張家的三個小姐妹和老劉家的獨苗八歲的小鐵打架,引來多人圍觀。遠遠地跑來了小鐵奶奶,以為孫子受了氣,變著法兒地罵這姐仨。老張家姐妹雖多,但最大的也才十三四歲,面對劉家奶奶惡語不絕只能機械地重複著一句:#你媽的。一般人應對這句,頂多也就是對罵回去。劉家奶奶卻不,戒驕戒躁地清理了下嗓子,一字一板地說:「你們使啥玩意#?我倒要問問你們使啥玩意兒#?!撅了三回屁股都沒撅出一個帶把兒的!等我們小鐵長大了,一個個地#死你們三個小騷玩意兒!」話音剛落,語驚四方。剛才還興緻勃勃看熱鬧的人中哪家沒有兒子的,則趁人不注意,紅著臉溜著牆根走了。

蕙蘭深知一個普通農村家庭養兩個兒子意味著什麼。她早就知道她的命運就是一個把她全填進去都夠不著底兒的黑窟窿。但只要兒子不打光棍,哪怕早早地累死了,躺在墳里心也是舒坦的。還未出嫁時,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等出了門子千萬別讓公婆恥笑饞懶。蕙蘭娘家的家風,饞和懶是十惡不赦的,教育偶爾偷饞的孩子,老人會咬著牙說:「饞?饞就使勁抽爛自己嘴巴!」在這樣的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會像切斷自己尾巴一樣切斷人身上那些劣根,而「捨身取義」的道德快感早已湮沒了痛感。蕙蘭自從嫁人就把自身的物質需求降到了最低,衣食只求飽暖,不看顏色,不咂滋味。再有就是拼了命地幹活兒,用她的話說就是恨活兒。活兒在那裡沒人干,她就渾身不舒服,哪怕是半夜也要起來把活兒幹完。她生大明的前一天還在地里貓著腰拾玉米根茬。因怕被人說懶,大明剛滿月,就頂著冬天的西北風到地里撒糞肥,奶水噴流不止,回到家裡時,胸口的冰和奶頭都已凍在了一起。有一次正要收老河床上的高粱時,當晚潮白河漲水了。第二天一早,她趟著大腿根深而且還在上漲的潮白河水來收割高粱穗。收到一半時,忽然看到身下一股紅水翻騰上來,四下散去,緊接著又是一股,她才意識到是自己來了「紅」。「不爭氣的東西,偏在這個時候!」狠狠咒罵著自己,卻絲毫沒有放慢速度,生怕被水搶了先。待把這片高粱收完,從水裡出來時腿抖得已經站不住了,一下癱在地上。現在46歲的年紀已經百病纏身。她當然明白錢是靠掙的,但沒本事的人家只能靠攢,從牙縫裡摳,用命來抵。

在鄉村這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世界,日子難過的人家必須學會裝。家裡吃喝用度、家電設備只要別人有的,就要盡量備齊,哪怕閑置不用。否則就要被人看低,主要怕被媒人看低。蕙蘭咬緊牙置辦下的冰箱、洗衣機、煤氣灶之類平時根本捨不得用,擦得一塵不染地放在屋裡「供著」。半夜,常從門縫裡傳出用手搓洗衣服的聲音。兩個孩子小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被蕙蘭恐嚇:街上如果來賣水果零食的,要是街坊鄰居都在旁邊,一定要主動和媽媽說這早吃膩了。這時大人往往還要再跟一句:要不就再買點?孩子則必須要說:說不吃就不吃。之後,大人邊裝回已經掏出的錢邊罵道:「現在的孩子可真狂!」有一次街上來了賣酸棗的,人們紛紛購買。五歲的二明咽了口唾沫說了一句「酸棗早吃膩了」。蕙蘭按慣例跟了一句「要不就再買點?」壞就壞在這句話上,二明這次可能實在沒忍住,順嘴接了一句「行,買點」。結果買是買了,回到家裡,插上門,蕙蘭一個巴掌掄了上去,二明的那隻好眼也差點給打斜了。

這幾天蕙蘭隔三差五地就往狗旺家跑,當然手裡少不了東西。狗旺自然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意,雖滿口允諾,卻並非發自肺腑。因為作為一村之長,他真是看不上蕙蘭手裡的仨瓜倆棗。他喜歡漂亮女人,尤其是桃花的那種長相。


桃花是經典寡婦。天生一個美人胚子。身材、長相、氣質、談吐皆不落凡流,且高傲得有點盛氣凌人。或許是女人太扎眼了,所以早早死了男人。桃花守寡後沒有再嫁,擺平門前是非,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撐起了一個家。

在潮白河畔,流行的地方戲是評劇。地方戲最生動地唱出了一個地區人們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徵。秦腔吼出了關西大漢,黃梅戲吟出了才子佳人,奔走在評戲裡的是一個個滿含人間煙火味道的優秀、不屈與鮮活的女子。杜十娘、楊三姐、劉巧兒、阮媽,都有潮白河畔女人的影子。聽慣了潮白河邊女人的談吐,彷彿都是評劇里女主人公的唱詞,穩紮營盤,環環相扣,滴水不漏,竹筒倒豆子般咄咄逼人。這裡的女人要麼能吃苦,要麼練就一張好嘴。桃花顯然是後者。她說話眼到則嘴到,沒理反三分。她的信條是好人在嘴,好馬在腿;輸錢,輸理,輸人,不能輸了嘴。她嗓門爽亮、明快,一出《花為媒》是她常年不離口的曲目。她唱起戲來聲動八方,直聽得那些老少光棍們攏腰撅腚,有家室的男人們被女人往回揪耳朵。狗旺的耳朵倒是沒被黑丫揪過。每次聽到桃花唱,他都要在心裡仔細盤算,精心策劃再次接近桃花的合適理由,可每次都要撞一鼻子灰。不是因為他的算計太低劣,是桃花根本看不起他這種貨色。在村裡,桃花的交心人並不多,最要好的就要屬隔壁的蕙蘭,二者雖性格不同,但桃花非常敬重蕙蘭身上的那股子勁兒。

這幾天,人們再沒聽到桃花清亮的嗓音。前段時間,身為代課老師的兒子小青處了多年都已訂婚的對象把價值10多萬的彩禮如數退了回來。原因是小青把同是代課老師的她與一名正式老師捉姦在床了。小青受了奇恥大辱,稱病在家,死活咽不下這口氣。村裡藏不住秘密,消息不脛而走。那些以前領教過桃花伶牙俐齒的人洋洋得意起來。尤其是狗旺,一天打桃花門口溜達十幾個來回,背著手,眯縫著眼,使勁往門縫裡看。

守寡這麼多年,生生地把一個女人磨成一個五毒不侵的寡婦,而且這個寡婦還做得漂亮,做得高貴,做得從容不迫。這人們都看在眼裡。可寡母好做,孤兒難養,這是桃花的軟肋。男人死後,她不能容忍兒子受半點委屈。在她眼中,兒子清秀,帥氣且才氣過人。這樣一塊心頭肉竟然被一個自己本來不怎麼能看上眼的丫頭甩了不說,還臉對臉地給帶了頂綠帽子,這口氣她比兒子更難咽下。她眼中罕有金貴的女人,向來是一覽眾山小,做夢也沒想到娘倆能栽在一個捯飭一年也上不了檯面的小丫頭片子手裡。傲歸傲,氣歸氣,但桃花可不是個看不清形勢的人。她豈不知沒人想嫁入是非紛亂的寡婦之門?何況現在兒子頭上那頂帽子絕對要成為小河沿村幾輩子人的話把兒的。更何況,村裡的風言風語她也沒少聽:你桃花那麼能耐,兒子咋就是個臭代課的?

在這個節骨眼,蕙蘭家也沒好到哪去。二明的婚事一直遲遲沒有下文。村裡不知哪個好事者給編了個順口溜:又瘸又瞎,別想成家。「瞎」指二明的眼睛;「瘸」,自然又是說拖累全家的二明奶奶。順口溜通過一群孩子不分場合背乘法口訣一樣地大力宣傳後,早已家喻戶曉。二明奶奶雖然癱瘸,耳朵卻好使,當然聽得個扎紮實實。而這句話,已經讓蕙蘭連著幾天都沒睡好覺了。

立秋這一天的早晨,二明奶奶醒得比誰都早。等打春出門後,她就晃晃悠悠地扶著那隻早就磨得油光發亮的小板凳下地,洗了臉。之後,又仔細地洗起頭髮來。頭髮已經有些日子沒沾水了,像久置牆角的退了毛的舊拖把頭兒。她一直保持著年輕時洗髮用一把鹼面兒的舊習慣,這次鹼面兒比平時多用了一些。洗完頭,她打開那個已經發黃的榆木柜子,取出了那件只有在大年三十才捨得拿出來穿的紫色毛衣外套,穿上了身。這件衣服還是蕙蘭幾年前去鎮上趕集給婆婆買的。榆木柜子則是老人年輕時的嫁妝。柜上放著一個老相框,相片都是很早以前的。有一張老人抱著二春,打春站在身旁的相片,緊挨著這張的是打春結婚時與父母的合影,那時的她頭上插著花,嘴上笑開了花。

蕙蘭進來了,老人慢慢斂去了笑容。待到靠近些時,她抓住了兒媳的手,使勁直了直佝僂的腰身,說:「蕙蘭,你給媽做頓打滷麵吧,媽今天想吃這一口了。」

蕙蘭自打一進屋就覺得婆婆有些不對頭,聽到這番話後,先是愣怔了一下,接著轉過身走到當屋,開始做起面來。她做得極細心。先燒鹵子。蔥花大料瓣芡鍋,清水泡發的干黃花、木耳、香菇細細地切成碎丁和西紅柿一起翻炒,炒出香味再加水。水開後,磕兩個雞蛋在碗里打勻,轉圈灑入鍋里,蓋鍋蓋熬十分鐘。揭開蓋子後則湯稠味濃,鮮香四溢了。再勾芡,攪勻,停火出鍋。之後和面,擀麵,切條,有條不紊。從十二三歲會做飯起,她就做西紅柿打滷麵,到現在,早已不知做了多少頓了。以前做打滷麵,她的心思並不在面上,心裡倒騰的是吃完面後的大事小情。這次卻不同,她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一切準備停當,白皙的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面出來了,她選了一個大號的青瓷碗,盛了滿滿一碗,澆上了一大勺濃滷汁,再配上提前搗好的香油蒜泥,一起端到了屋裡。炕上坐著微笑著久等了的婆婆。掀門帘進屋的一剎那,她彷彿回到了多年以前做新娘的那一天,那天婆婆也是這樣的笑容。她把面碗穩穩地遞給婆婆,輕輕說了聲:「媽,您吃吧。」之後閃出身去。

此刻,在蕙蘭腦子裡飛快打轉兒的是前幾天在西廂房牆角丟失的那半瓶東西。她靠著門框止不住地發抖。屋裡面是香香的吸溜麵條的聲音。再傾聽,是筷子和碗的碰撞聲。時間彷彿死了。她的腿眼看要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這時,屋裡的那架老座鐘突然「當」地響了起來,緊接著又是一下,她順勢跪在了地上。接著,聽到的是碗跌到地上摔碎的聲音。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掀開門帘,看到了側卧在炕上抽搐的婆婆,她匍匐到近前,手扒著炕沿,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句:「媽……」

「別難受,明他媽……這是我自己個兒早定下的事,礙不著別人……要不是想跟蔓兒再多待幾天,媽早就……」

「媽,等二明說上媳婦,我就下去跟您作伴兒……」

「唉,傻媳婦,這麼多年,你對得起媽……這是媽自個兒願意的,只是,媽不能沒在外面,讓別人拿了你們的話把兒……枕頭底下是……這個月的低保,還有一副墜子,多少給二明湊上吧……」

「媽啊……」蕙蘭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怕再不打斷婆婆的話,會立刻一頭撞死在炕沿上。

可能是疼痛加劇,老人不停地扭動著身子,衰朽的身體已經扭曲成了一隻老蝦。起初的感覺,就像是平日里的鬧肚子,肚裡絲絲拉拉的絞痛,她習慣性地趴在炕上。可這次她吞下的不是井拔涼水,趴著的姿勢並不起效,她又將身體翻轉過來的同時,從腔子里沉沉地傳出一聲低吟,不久又是一聲,且一聲高過一聲……

又一聲慘叫過後,嘴裡終於見血了。

「太奶奶……」是小蔓的聲音。這下壞了,小蔓又跑來和太奶奶玩了,小蔓一天都離不開太奶奶,她把這碼兒給忘了。

正在遲疑慌亂中,小蔓跑進屋來。蕙蘭如夢方醒,連滾帶爬地把孫女撲了出去。可小蔓還是看見了躺在炕上痛苦翻滾的太奶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和小蔓一起跪倒在門帘外,懷裡摟著孩子,一隻手緊緊地蒙上了孩子的臉。小蔓在奶奶懷裡拚死掙扎,使出吃奶的勁掙脫開奶奶的手。

「太奶奶疼,太奶奶疼呀……」

小嘴馬上又被死死捂住。老人此時在用最後一點力氣伸手夠身邊的被子,可她現在已經沒有這個能力,抓了好幾次都抓空了。她想蓋上自己,她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慘樣,更不想讓外人聽見自己的聲音,可是這個簡單的動作老人這輩子註定是做不到了。從門帘縫兒,蕙蘭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她多想過去幫婆婆一把啊,可她不能。從頭到腳地蒙上婆婆,一直到婆婆不能動彈,頭腦中的這個場景忽然和一個昏暗的屋子裡,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用被子死死壓住一個瀕死的男人的鏡頭重疊在一起,驚出了她一身冷汗……

「蔓兒……」老人含著血沫子的嘴喊出了最後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裡面安靜了。那隻捂著孩子嘴的手都快被一排細牙咬爛了,而另一隻手,也已被自己咬得血肉淋漓。地下的青磚上,祖孫二人一滴滴的眼淚,此時洇成了片片水點桃花。

這天深夜的打春家裡傳出了女人的鬼哭狼嚎。打春在往死里打媳婦。蕙蘭癱在地上不動,像是在等著被打死。突然,窗戶的玻璃猛地被一塊磚頭砸碎,桃花破窗而入,一把推開了打春。

「你這娘們推我幹啥?老太太往碗里倒耗子葯她為啥不攔著?!」

桃花一個巴掌抽在打春臉上。「還不是為了二明!你他媽真傻,打死你娘們,就憑你一個人能給二明說上媳婦?」

打春跪在地上,腦袋撞著炕沿,嚎啕大哭。蕙蘭嘴角淌血,披頭散髮,兩眼直勾勾地發獃,任憑桃花怎麼推搡也沒有反應。

打春娘的葬禮辦得非常隆重。沒有不透風的牆。葬禮上,蕙蘭總是感覺周圍人在對自己指指點點,人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和她有關。她腳跟兒發涼,再不敢抬頭看人了,她想用哭聲掩蓋一切,她想讓嗩吶吹得再響些……

「媽呀……」不知是打春的聲音還是蕙蘭的聲音。

起棺的時候,蕙蘭高舉一摞瓷盤和打春的陶盆一起狠命砸向了大地。頓時,陶瓷碎片飛滿了這個讓人愛恨交織的塵世。


這兩天桃花也慢慢醒過悶兒來了,要想根本解決兒子的問題,必須想辦法給他在學校里轉正。這件事只有鎮長能辦,而狗旺恰恰是鎮長的表弟。

對自己這麼重要的一層邏輯,卻從來沒有深思熟慮。桃花感嘆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天晚上,她在梳妝台前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了。「桃花啊,說你什麼好啊!」她對著鏡子苦笑。繼而她認真地盯了一會兒鏡中的自己,開始輕挽髮髻,撲上淡淡的粉底,又補上一層濃濃的口紅。之後順手抓起一個梳妝盒把鏡子打個七零八碎,便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狗旺此刻壓根不敢相信桃花真真實實地就在自己的屋裡,他臉上的肌肉忽緊忽松,一會兒緊盯著桃花,一會兒又耗子一樣滿屋亂竄。終於,村主任的身份提醒自己要淡定,他把離桃花鼻尖不到一寸距離的臉撤了回來,用開會的腔調撩逗:「桃花,你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行了,快點吧。」桃花背對著他開始解扣子。

狗旺終於按捺不住了蠢蠢欲動的下面,沒等桃花把扣子解完,就一把抱起她放倒在炕上。之後卻是片刻的渾身發抖。雖然閱女無數,可這個二十多年來最讓他心尖痒痒卻又夠不著的女人一眨眼就躺在了自己的炕上還是讓他產生了生理上的陣陣無所適從。

「不弄走了啊。」

這句話又把他拉回現實。剝去對方衣服的手倒還算麻利,畢竟多年的基本功在那兒。

「哎喲!」一條粉嫩的小內褲延伸著饞人的曲線裸露在他眼前,他「嘖嘖」地直嘬牙根,恍然之感就像一下子解開了憋了他一百年的謎語。之前他曾無數次試圖順著她的褲腰、裙邊探知那最貼身的「小件兒」的顏色、大小、形狀,未見蛛絲馬跡後又展開過豐富的想像,可惜全猜錯了。晝思夜想了二十多年的尤物在一個夜晚主動來投懷送抱,這是積了哪門子的德喲!放在那些想著桃花煎熬的日子裡,只此她的一個散發著濃濃肉體味道的粉色小物件,就足以讓他「下流」千百個晚上了。煮熟的鴨子不能再讓它飛了。可是以前晚上光是想著桃花這個名字都要起來好幾回的兄弟這次居然怯場了,使勁努了一下,終於勉強成事兒,可能是興奮過度,沒幾下就泄了洪。經過失敗的演練,總算磨快了刀,再次出征就越戰越勇。他一隻手又慌亂地從一旁的褲兜摸出手機,想仿照著裡面保存的那幾個「經典視頻」完美地操練一番,可情急之下怎麼也點不開,氣急敗壞的他把手機甩在地下,碎成了幾瓣。無奈之下,只有憑蹩腳的記憶了。

桃花之前一直緊閉著雙眼。待她睜開眼睛,發現在上面俯視她的竟然是黑丫那對小秕眼睛。黑丫居然能在這樣一種場景下幽靈一樣的現身,並且能和狗旺如此默契地做到不驚不詫旁若無人,直驚出了桃花一身雞皮疙瘩。條件反射似的想要躲閃、遮蔽,卻清清楚楚,一絲不掛,又被壓在身下動彈不得。桃花深深感到,真正刺痛自己的不是身上的這個男人,而是身旁的這個女人。她把頭努力轉向另一側,想用男人的腦袋擋住那兩道世間最毒辣的目光,可黑丫輕易地挪了兩步,桃花的臉又全部暴露在那雙小眼睛之下。

「怎麼樣?雀兒※小眼照樣能看清你光屁股的賤樣!爺們兒,再加把勁兒,今天我可得看個夠!」

狗旺像是領了聖旨抑或聽到了戰鼓,越發賣力起來。

忽然,桃花主動將頭轉向黑丫,輕蔑地瞟著她,契合上狗旺的節奏開始大聲「叫炕」,叫得痛快,過癮,解氣,叫得酣暢淋漓。黑丫的臉上一下子沒了笑模樣,萬萬沒想到寡婦的這個舉動,一時不知所措,慌忙四下查看門窗是否關緊。門窗是嚴嚴實實,可屋裡的人好像誰都能感覺到聲音已經傳遍了整個小河沿村。

正當黑丫如坐針氈之時,桃花的嘴裡又唱起了戲詞:「……我讓你仔仔細細把花瞧:你看看紅玫瑰,再看看含羞草,你看看這藤蘿盤架,再看看柳彎腰,你看看蘭花如指,再看看芙蓉如面,看一看我這滿園的鮮花美又姣……」雖然氣息花枝亂顫的忽長忽短,卻一板一眼,聲音直刺夜空。

戲聲一起,狗旺馬上癱軟下來,而黑丫早就不見了蹤影。


小青結婚了,新娘是如花。在此之前,小青已成功地轉了正。轉正的原因,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規模浩大的婚宴擺在了桃花家院子里,這個寡婦的空曠的院子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親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都來捧場,小河沿村能請到的人都請來了。其實不用請,村裡人也會爭先前來,都想看看這朵經「霜打」過的桃花的成色。狗旺來得最早,自然還是充當組織調度的角色。其他各色人等各司其職,當然有人懷揣鬼胎,特別是那些本村的乃至外村的老光棍們尤為興奮、積極,忙裡忙外,大汗淋漓。狗旺的執著和收穫讓他們的漫漫長夜挑了亮兒。

桃花今天分外耀眼。一身粉紅色的旗袍,鮮艷,高貴。凌晨四點就起來化妝,那時新郎官的兒子還在夢中。當年自己嫁人的時候也沒這麼用心過。

蕙蘭早早就過來幫著在流水席下洗碗。她現在心思就像一團越抽越緊越解越亂的麻線。按理說桃花娶兒媳婦應為她高興,可自己物色了那麼久的一個人鳥么悄地進了別人家,怎麼想怎麼不是那麼回事。可她又不由得心疼桃花,心裡雖不是滋味,卻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這可是桃花用身子換來的啊!

在人群里來回穿梭的狗旺時不時地滾動著黃眼珠打量桃花一番,眼神像一雙臟手。因為有了那個晚上,此時雖然隔著一層長袍,他的眼睛也知道該往哪兒尋找,逗留,避免了那些生光棍子們的妄自猜測。

酒菜,樂隊,司儀等凡是與婚禮有關的各項指標在小河沿村的歷史上都是空前的,宴席上所有的孩子們都領到了厚厚的紅包。這是桃花的風格。

「桃花娶兒媳婦了」,蕙蘭想,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裡的碗。碗沿兒已經在手裡轉了幾百圈了,她卻全然沒有意識到。「那其實是我們家二明的媳婦,二明眼瞅著就往三十里數了。如花成了桃花家的人了,對,不能恨桃花,是拿身子換來的,那麼好的身子餵了狗,那麼剛烈的人……這下我沒路了,二明不知道愁,一天就鼓搗那隻破擺渡……有了房沒人來,老太太走了還是沒人來。狗旺兒子城裡的樓房可真敞亮,怪不得小騷丫頭們都想往城裡嫁。那一套要一百多萬呢!把我和他爸的骨頭砸成渣子賣了也不夠個零角啊……不夠也不行!就得到城裡買房,就得到城裡買房,就得到城裡買房……」

…………………………

「啊!」喜宴上有人驚叫了一聲。

當蕙蘭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縣醫院的病房裡。眼睛雖已睜開,目光卻獃滯、遲鈍。

「你醒了!」

「 媽,還認得我不?」

「奶奶!」

一群人把她團團圍住,讓她想起了那年三十晚上的全家福。

當她看到大明媳婦時,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蔓兒她媽,你也來了,別站著,快坐,坐……」

她好像記得桃花娶兒媳婦來著,桃花在台上說啥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字正腔圓地唱了一出:「春季里開花十四五六,六月六看谷秀,春打六九頭……」從來沒這麼好聽過,那股子精氣神,那股子霸氣,狗旺灰溜溜的都不敢瞧她正臉,威風!

「媽!」

蕙蘭嚇了一跳,「他奶奶不是我喂的葯兒,不是我……」

「知道,不關您的事……」

桃花的眼睛在病房裡繞了一圈,死羊一般的眼珠忽然活泛起來:「打春,你給二明在城裡買房了?這是你買的?為啥不和我商量一下!跟誰借的錢?」

醫院的診斷結果是精神分裂症。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無非是藥物干預。這半個月對於這個家來說是塌陷,可對於蕙蘭,卻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十五天。天天要把「新房」每個角落都要走遍,笑得像朵花。而且總是嫌保潔把地擦得不幹凈,非要和人家搶拖布。

最後,醫院說這病去不了根兒,讓拿上些葯回家裡養,只要不再受刺激,就會好轉。

可醫院不知道,離開縣城的這個「家」,對蕙蘭將是個多大的刺激。二明堅持要在醫院多住些日子,打春堅決不依,嫌醫院裡開銷太大。打春像抱起一頭準備送去宰殺的豬一樣把媳婦抱上了回家的車。這下蕙蘭不幹了,歇斯底里,鬼哭狼嚎,以為男人像當年二春賣房一樣把剛到手的樓房給賣了。

「王打春,我#你死媽!」

這是潮白河邊最狠毒最解氣的罵人,這也是蕙蘭第一次這麼罵人。

回到家裡,蕙蘭從炕上跳下來就往外跑,光著腳,邊跑邊脫衣服。打春趕緊把她追回來,重重地摜在炕上。蕙蘭又試圖從窗戶逃跑,用胳膊打碎了好幾塊窗戶玻璃,手上、臉上被劃破的口子不停地往下淌血,大聲嚎叫著。二明流著淚,抱著媽媽哭。哭聲扎挑著村裡每一個人的腦仁兒。

從此以後,窗戶對於這個女人來說再也沒有用了。打春找來了幾塊木板,縱橫交錯地把窗戶訂個密不透風,又蒙上了兩層塑料布,因為時令已入立冬。

蕙蘭讓一根繩子牢牢地拴在炕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總能聽見從這間黑屋子裡傳出瘮人的慘叫。小孩子們多半都不敢從這個門口經過,若有哪個孩子不好好睡覺,大人會嚇唬道:「悄沒聲的,打春媳婦來了……」

有一次,家裡沒人,蕙蘭不知怎麼弄斷了繩子,赤著屁股從屋裡跑了出來,穿過宅院來到街上。這一下小河沿村可炸了鍋。數九寒冬,一個光著腚的女人在街上瘋跑,邊跑邊叫。桃花聞聲趕來了,第一個衝上去,脫下羽絨服死死地把蕙蘭裹住,又緊緊地抱在懷裡。眼睛像刀子一樣撕扯著前來看熱鬧的大小光棍、無聊閑人,尖厲地吼著:「滾開,都給我滾遠點!」

人們漸漸退去。桃花用盡全力抱著羽絨服里的這軀肉體,理了理她遮住雙眼的亂髮,臉貼著臉,眼淚簌簌而下。蕙蘭認出了桃花,頓時不鬧了,眼角也滲出了淚水,孩子一樣委屈地看著桃花說:「桃花,我就得到城裡買房,就得到城裡買房……」

「行,我幫你買,我幫你買!」

蕙蘭這次被打春重新用一條鐵鏈鎖住了。

多日之後,桃花又來到了這間黑暗臊臭的屋子。她每隔幾天就要來一次,不是送來吃的就是給蕙蘭梳洗,臨走還不忘把打春臭罵一頓。只有桃花來了,蕙蘭才肯安靜下來。這次,桃花邊給蕙蘭梳頭邊對打春說,在城裡為二明買房的錢她要出一半,就是借遍所有人,哪怕再去找狗旺,也得讓二明說上媳婦。打春似乎對桃花的話毫無興緻,過了許久,像是回答更像自言自語地說:「沒用了,炕上有這麼一個瘋婆娘,買多大房也沒用了……」


一年以後的一個夜晚,二明和父親打起架來,而且打紅了眼。他一巴掌拍下去將打春掄倒在地,隨後揮斧砍斷了鎖鏈,抱起他媽上了自己的擺渡,則不知了去向。那夜潮白河上起了大風,河水一浪高過一浪。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以後。早春剛解凍的潮白河異常寧靜。小河沿村的女人們在河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閑篇,內容是道聽途說來的關於那年二明和他父親打架的隻言片語:

「王打春,看你乾的好事!」

「我他媽的不娶媳婦了,我跟我媽過,好好把我媽伺候走了!」

「咱老王家對不起我媽!」

還有人聽到了二明摔碎飯碗的聲音。

整個小河沿村,只要桃花聽清楚了,那隻二明打碎的青瓷大碗里,盛的是打春用一下午精心給媳婦做的西紅柿打滷麵。

作者簡介:劉秉政,筆名飲墨,祖籍京東寶坻。文學碩士,2010年畢業於內蒙古師範大學文學院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資深媒體編輯,現就職於內蒙古團委青年思想文化研究傳播中心。自幼至今游目於文史哲,涵泳於讀書,寫字,思索。堅守為人性,為人生,為人道的文學信條。寫作者須有深刻的痛苦體驗,繼而形而上化,直至用悲憫意識統照人類,以深邃、鬱勃的個人氣質貫穿在不斷批判、反思和上下求索中。主張述而不作,作必有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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