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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術與靈藥:東北跳大神記

在缺醫少葯的時代,會看病會求神的「大神」們受到村民的信賴;而如今,鄉親們像田野里的荒草自生自滅,只有古老的宗教還在伴隨著他們。

採訪 / 王瑄

撰文 / 沙丘

隨著金二神唱詞和鼓點的密集,李大神的請神活動到達高潮。從全身劇烈抖動轉換為整個身體在凳子上蹦跳,搖頭晃腦,忽起忽坐,木凳「啪」一下,突然從中間斷開,引來一堂鬨笑。

見狀,金二神立刻重起一段唱詞,指引旁人為李大神換一個新凳子。「好神主呀,好神兵。叫聲教主留神聽,你把弟子帶起身來……」隨後,唱念儀式繼續,被神靈附身的李大神,在恍惚沉湎的狀態中似乎得到了神靈啟示。他在蘇醒後道出了破解災難的方法:「這個天官30歲前要注意,注意車前馬後,注意人際交往。」

這是於廣義導演的紀錄片《跳大神》中的一個片段。《跳大神》拍攝於黑龍江一個小村莊。村子地處長白山脈北坡,松花江支流拉林河的源頭,和東北大部分地區一樣,這裡擁有漫長而寒冷的冬季。於廣義介紹,一到冬季,體質虛弱的村民各種怪病全來了,大神和二神進入一年中最忙的時候,「高麗井村現有200多戶人家,能給人看病的大神共有10個,全村人的生老病死託付給了他們。」

2011年6月18日,跳大神的薩滿。來源:東方IC

在東北民間,跳大神是一種隆重而神秘的活動。它源於薩滿,是民俗、宗教、藝術的大綜合,融說、唱、舞、樂於一體。它從過去「凡祭祀祈禱,必跳神」的原始宗教儀式,變為現在偏遠地區缺醫少葯的人們求神問道的活動。

據《雞林舊聞錄》記載:「跳神者頭戴尖帽如兜巾之綠檐,綴五色紙條,下垂蔽面,外懸小鏡二,如兩目狀,身著長布裙,遍系銅鈴,擊鼓蹲舞。」跳大神多為兩人,分為大神和二神,跳神時以大神為主,二神負責配合大神的請神活動。東北民間跳大神大多借用狐狸、黃鼠狼等動物的「神仙」來顯現,他們企求通過劇烈的跳神念唱活動,達到神靈附身的境地,在恍惚的狀態中得到神的啟示,然後蘇醒解釋病因。

東北的很多作家作品裡都涉及跳大神,其中在端木蕻良筆下,一方面他認為,百姓借跳神以除病消災,帶有一定的自我麻醉和自我欺騙性,非常荒誕;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跳大神具有如此廣泛的社會性和群眾性,其中肯定包含著一定的現實可能性和合理性。

於是,他在《大江》中也有這樣的描述:「在荒蕪遼闊的農村裡,地方性的宗教,是有其極濃厚的遊戲性和蠱惑性的。這種魅惑跌落在他們精神的壓抑的角落裡和肉體的拘禁官能上,使他們得到了某種錯綜的滿足,而病患的痼疾,也常常挨摸了這種變態的神秘的潛意識的官能的解放,接引了新的源泉,而好轉起來。」


從人到神的晉陞

紀錄片《跳大神》用二神老金串聯起幾位大神和他們的家庭。記錄神秘的薩滿遺俗背後人與人之間、人與神之間、神與神之間生猛、離奇、黑色荒誕的故事。

二神老金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二神。他年輕時當過民辦老師和生產隊會計,生產隊解體後他開始在村裡開小賣店,但是因為他媳婦向白酒里兌水被村民發現,小賣店開黃了。後來偶然的一次機會他當了二神,跳大神便成了他後半輩子的職業。

他生活中神情嚴肅,不苟言笑。只有在和導演聊起因病突然去世的老伴時,臉上才增添了幾許無奈與孤獨的愁苦。他為村民請神占卜,求醫問葯,卻無法預知和改變自己的命運。

大神老黃和老金合作了很多年。他年輕時當過赤腳醫生和生產隊長,後來改用跳大神的方式繼續為鄉鄰治病。他愛喝酒,而且喝醉後經常鬧笑話。他也經常在背後議論老金,因為兩人的合作矛盾重重,掙的錢是五五分還是三七分的問題,他們爭論了很多年。

大神老李比老黃和老金都小,五十多歲的他屬於「後起之秀」,每次跳神活動特別投入。他以前在城裡種菜賣,因為一場手術再也不能幹重活,於是開始跳大神。影片中他解釋本領是他爺爺留傳下來的。他爺爺因為從獵人槍口下救了一隻狐狸,狐狸為了報答他,給他傳授了替人看眼病的本領,從此他爺爺靠著這本事生活。後來,48歲時神靈找到了他。

《跳大神》劇照。

於廣義說《跳大神》中的幾位主角是他在2004年拍攝第一部紀錄片《木幫》時認識的。他們在村裡經濟條件都不好,地位也不高,只有在跳神儀式中找回生活的自信。「十多年過去了,這裡老百姓的生活沒多大改變。他們的一生如同天地間的野草,在亂石堆里艱難生長,自生自滅。」


踩在時代的節點上

於廣義一直用「搶救性拍攝」來形容自己的工作。「拍完木幫,木幫就結束了;拍完獵人,過去的狩獵變成偷獵;拍完跳大神,金二神和他老伴就去世了。」於廣義認為自己很幸運,總是踩在時代的節點上。

《跳大神》之前的《木幫》《小李子》《光棍》被稱為「家鄉三部曲」,在多個國際電影節屢獲大獎。於廣義說每次參加電影節都是緩減拍紀錄片的孤獨,在家鄉他沒有機會和人聊電影,甚至很多人不承認他是導演。「他們沒辦法理解,一台小機器,一個人,在山裡拍幾年,出來的這東西就是電影。」

他與顧桃、徐童被稱為「三個火槍手」。他們是三個作者,三個北方人。徐童曾說,「我們老哥仨,不是裝蛋的見證者,是攢足了子彈的獵人。」於廣義用13年「瞄準」的正是北方家鄉的人民。家鄉人說了些什麼,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改變……於廣義通通記錄到影像里。

有影評人認為,於廣義的紀錄片永遠帶著東北大地厚重的質樸感,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沒有感染力極強的人物,沒有精緻的構圖和剪輯,但就是這種最接近真實生活的紀錄片,最需要時間打磨,最難能可貴。於廣義把這幾年拍紀錄片歸結為用笨拙的方式在堅守。

他希望替鄉親們記錄他們真實的生活,記錄那些即將消失的文化。「等他們這代人沒有了以後,他們子孫看到這些影像會很欣慰。」


十年拍成《跳大神》

穀雨:國內關於民間巫術或原始宗教題材的影片很多,包括去年(2017年)FRIST青年影展的最佳影片《小寡婦成仙記》,你是基於什麼原因也拍攝這樣一部紀錄片?

於廣義:拍攝《跳大神》的這個地方在中國的最北部,距離哈爾濱有230公里。我26歲以前,就在那個地方長大。《跳大神》里主角們生活的村子距離我住的村子只有8公里,他們中的一些人是我在拍攝《木幫》的時候認識的。後來,一直跟他們有來往,在2007年的秋天開始進行拍攝。

因為在東北這樣的村莊很多,尤其是在偏遠山區,人們缺醫少葯,有病不能去醫院治療,跳大神成了他們的精神寄託。我想通過這部紀錄片,讓更多的人關注他們,在這樣環境里,人和人、人和神是怎樣生活的。沒想到這部紀錄片,從拍攝到剪輯差不多用了10年時間。

《跳大神》劇照。

穀雨:你拍的這些人物,他們有什麼特質吸引你去拍攝這麼長時間?

於廣義:開始拍的是老黃,因為2004年拍《木幫》的時候,跟老黃處得非常好。他喜歡喝酒,我經常送他一些好的白酒,就把他給交下來了。後來,我發現村裡活兒最多的是老金,他唱得好,敲得也好,很多人都找他,然後我又盯住了老金。我想由這個二神串聯起這幾個大神和他們的家庭,在這幾年裡,這個村落發生的事情。

穀雨:這麼多年的拍攝,最後以什麼為標準覺得片子應該結束了?

於廣義:以老金的去世為結束,覺得可以了,到這了。

穀雨:可以介紹一下東北跳大神的歷史嗎?

於廣義:跳大神是薩滿遺留的風俗。實際上廣義地說,薩滿在地球北半球,東北、西伯利亞等都有。我想它應該是人類最古老的宗教之一,甚至應該早於道教、佛教。後來漢人進入這些地區,結合這些原始宗教信仰,慢慢演變成現在的樣子。

有研究稱東北漢族民間流傳的「跳大神」儀式與薩滿教的跳神相比,在服裝、道具、儀式、唱詞、程序上都存在較大差異。但是我想不管是怎麼樣的傳承,它都是和老百姓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在那種寒冷貧困的環境里,它伴隨著人類度過了各種困難時期,現在仍然在那些缺醫少葯的地方流傳著,每一個村莊都有這樣的人。

穀雨:在很多文化中,像狐狸、黃鼠狼這樣的動物都是不好的象徵,薩滿文化中信奉它們為神靈,覺得很有意思。

於廣義:薩滿教信仰的是萬物有靈,各種動物,狐狸、黃鼠狼、蛇、老鼠,尤其是前兩種,是他們信奉的主要神靈。所以有人把「跳大神」稱為東北民族民間文化中的「狐黃」文化。

穀雨:你在拍攝這部紀錄片的之前和之後,對跳大神的認識有什麼變化嗎?

於廣義:有些東西說不清楚。人類認為是科學技術主導著一切,我覺得也不盡然,在那樣的環境下,肯定還有一些不知道的東西。從我個人來說,我對他們充滿了敬畏。

穀雨:你拍攝這部紀錄片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於廣義:隨著這些人的去世,也許這個文化漸漸就沒有了。尤其是進城的這些年輕人,肯定不會像他們上一代人那樣虔誠地信賴這些東西。我覺得「信賴」這個詞用得恰當,而不是「信仰」,信仰是宗教,信賴是生活中的一種依賴。現在政府對它的態度是既不鼓勵也不反對,隨著年輕人進城的人越來越多,村裡這些老薩滿越來越少了。

另一方面,我也體會到,鄉親們像田野里的荒草一樣,自生自滅,沒人管他們,只有這些古老的宗教在伴隨著他們,溫暖著他們。從小孩的出生,到老人的去世。

《跳大神》劇照。

穀雨:從你2004年開始拍攝紀錄片到現在,家鄉的變化大嗎?

於廣義:變化太大了,感覺他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我拍《木幫》的時候,他們還很質樸,帶著一種傻乎乎的勁兒。他們經常感慨,今天還有人給我們錄像,我干一輩子也沒有人給我們錄像啊。他們把拍攝叫錄像,在那個時候,他們認為攝像機代表著一種權力,總認為我是縣裡或者是林業局派來的。現在他們再面對我就不會這樣好奇了,現在是信息的時代,每個人手裡都有手機。

穀雨:作為導演可能會更多考慮文化、環境保護方面,而當地村民可能更看重經濟的發展,這兩種出發點的不同,會不會導致某些衝突的地方?

於廣義:沒有衝突,我實際上做夢都希望鄉親們儘快過上好日子。這些年,我在山裡長大,走到了城市,目睹了中國這麼大的變化,實際上我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當我再回到山裡的時候,看著他們過著那樣的生活,心裡很酸楚。所以我經常在想,我住著樓,開著車,他們也不能總住在茅草房裡,趕著牛爬犁,我也希望他們一夜之間走向文明和富裕,搶救性地記錄他們的一切,我覺得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穀雨:你的每一部影片幾乎都是通過電影節與觀眾見面,參加這些電影節對於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於廣義:我的第一部影片《木幫》在東京銀座電影節上映的時候,放完以後,觀眾鼓掌,我當時心裡非常不舒服,中國有一句話叫「家醜不可外揚」。在外國,尤其在日本,聽到他們的掌聲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是一種狹隘。現在參加電影節好多了,我就當作出來透透氣,是一種交流,因為在東北我很孤獨。

在家鄉我沒有機會和其他人聊電影,他們心中的電影就是那些商業電影,甚至他們都不承認我是導演。他們沒辦法理解,一台小機器,一個人,在山裡拍幾年,出來這東西就是電影。所以現在每次來電影節,對我來說都是節日,很舒服,也算對我這些年在深山裡度過的寒冷和孤獨的一種補償吧。

穀雨:你有什麼新片計劃嗎?

於廣義:我在家鄉拍攝了13年,完成了4部紀錄影片,我想,對鄉親們生活的記錄要停一段時間了。接下來我要拍攝一部劇情片,帶一點商業性質的。村裡的一個人被殺了,這樣的一個破案過程,最後變成了一場荒誕的鬧劇。

穀雨:這部影片會跳脫你的家鄉,在其它背景下拍攝嗎?

於廣義:每個人都有局限性,我26歲之前在山裡長大,26歲走出大山,但是實際上我骨子裡還是個山裡人。我的影片還是必須得有山裡人的背景,這個人物從山裡走向城市,面對這個網路時代的那種無所適從,就像我到國外,找個機場我都說不明白,這樣一種尷尬。我想把它放在網路時代,一個山裡人,在不同文化、不同時代的一個衝突。

(文中老金、老李、老黃均為化名。)


 關於於廣義

於廣義,中國紀錄片導演,現居大慶。1961年,生於黑龍江林區。結業於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2004年,回到家鄉深山老林里拍攝紀錄影片,搶救性地記錄即將消逝的山林民俗文化,關注時代變革下小人物的情感與命運。

主要作品《木幫》(Timber Gang)、《小李子》(Survival Song)、《光棍》(Bachelor Mountain),被稱為「家鄉三部曲」。作品屢獲國際電影節大獎。2017年,完成紀錄片《跳大神》(Immortals in the Village)的拍攝。

參考文獻:

[1]曹保明,1989,《關於東北跳大神》 ,《文藝爭鳴》第3期。

[2]逢增煜,1995,《薩滿教文化因素與東北作家群創作》,《社會科學戰線》第4期。

⊙ 編輯運營/Alean  校對/阿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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