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光 2018,繼續問題
吳文光 2018,繼續問題
2018年第一個月將過。郵件組有王海安寫來的郵件,三千多字,說自己「2017蹤跡」。能理解,謀生不易,要謀生兼不放棄創作,更不易。去年初,海安從他的村子裡發來「回村拍攝筆記」,還有採訪老人抄錄,我和他討論過繼續村裡拍攝並如何實現「深度創作」的可能。
王海安在草場地(2010-2014)的四年,是他在天津美院讀書的大三大四兩年加畢業後成為草場地作者的兩年。民間記憶計劃開始頭四年,王海安是其中參與者和實踐者之一,所回村子是他的家鄉山東青州張高村,四年里他完成《進攻張高村》和《信仰張高村》兩部片子。王海安,一個內心沸騰,易衝動且執拗的年輕人,將他的個性張揚為一種「王海安式影像」。去美院上課工作坊,我常用這兩部影片中的一些段落作為「我在村子的碰壁和搏鬥」案例,比如作者在村子公墓前的自我傾訴,在迷霧田地行走狂喊,推開村民教會禮拜屋子迎來滿屋子盯過來的眼睛……我以此看作是王海安的「個人影像」的最結實起點,想著他的創作會由此可能飛躍到某個無法預料之地。
民間記憶計劃創作方式,參與者在頭幾年完成一個作者最初上路的準備和磨練,創作的深度和成熟(具體講就是最具作者個性與見識)需要在持續下去的實踐(我以為依然是回村拍攝)中尋找飛躍。
就我理解的王海安創作來說,他在2014年已經有兩部「準備飛躍」的片子,一個是「詩歌張高村」(王海安和村裡一群孩子在田野在村口在垃圾堆朗誦詩歌,一種永恆的意象),一個是「紅槍會歷史尋找」(核心是「飢餓年代中罕見的反抗者」,草場地期間曾討論過,作者可根據一些當事人回憶來畫出當時現場,一種「重構歷史敘事」嘗試)。很遺憾,一直沒有聽到王海安那邊有這兩部片子的下文。
寫到這裡想到羅兵,他是我2008年在中國美院開紀錄片課的學生,2010年他畢業一年後,來草場地,碰上民間記憶計劃剛開始,他立馬加入其中,回到他的出生村子湖南茶陵縣羅家屋,之後完成《羅家屋:我和任定其》(2011)、《羅家屋:天地無情》(2012)兩部片子。2013年羅兵在草場地最後一年的片子是《羅家屋:永別落江橋》,這部片子的特殊是羅兵當時回村前腳骨折,拄雙拐。民間記憶計劃開初幾年,基本方式之一是「回村有行動,以行動帶動創作」,所謂行動即採訪、統計飢餓逝者、建墓碑、建圖書室、清理垃圾、扶助老人。回村有所「行動」是值得的,但創作(尤其是深度創作)與「行動」的互動關係可能不應該理解那麼簡單,或者說因人而異。
當時腿腳不便的羅兵,沒法「行動」,但鏡頭還是開著,片中兩處鏡頭意象很特別,一處是作者的蝸居家中玻璃窗上貼著的骨折照片(醫院照光拍的那種黑白底片),一處是家門口正在被拆毀的落江橋。一個人因骨折被困,眼睜睜看著村裡老橋一點點煙飛灰滅。當時這部片子初剪出來,記得參與工作坊的人都沒太在意(包括我在內),只是把它當作羅兵腿受傷行動不便但依然不放棄的「自勉之作」。幾年過去,在秦家屯工作坊討論時,不時會提起這部片子,討論:當作者在村裡安靜下來,一種度過方式,隱藏深處的東西才會一點點顯現;還有,「一個人一個村子」的民間記憶創作方式,只是剛開始了個頭,最有意思的答案應該是在「接下來以後」。
前幾天和回到雲南花木林寨子的小銀(李新民)說話,先微信語音,後山裡網路信號差改電話,小銀說她帶著攝像機回村了。和小銀說起2014年她沒有完成的片子,那個「花木林的月亮」是可以發揮想像的場景。「花木林」屬於整個村子,「花木林的月亮」只屬於小銀自己,從「月亮」感受花木林,就可能是「小銀的花木林」。
由王海安想到羅兵,想到李新民、還有其他已經在這條路上行走過一段路的作者,猜測他們現在如何,是否繼續尋找著自己的創作方式。
還有那些選擇民間記憶計劃方式回家鄉村子拍攝畢業創作的西安美院學生:2016年畢業的馬桂潔,她的紀錄片畢業創作的拍攝地是她外婆的村子,河南洛陽汝陽縣內埠鄉大安村,片子名為《火車從村子飛過》,取此片名是拍攝地村子被一條火車鐵軌一分為二,片中若干次使用火車飛馳而過畫面(有白天有夜晚,不同角度,汽笛長鳴,撕裂而過),在如此堅硬並一刀兩斷意象伴隨中,村子老人一個個如舞台人物出場一樣,講述「三年饑荒」記憶和故事。一個通常被人理解為「歷史訪談片」樣式的片子,被馬桂潔拍成一種「劇場呈現」效果。
和馬桂潔同年畢業的杜冠,她的拍攝村子即自己出生長大的河南鄧州張村鎮賈橋村。杜冠完成的紀錄片畢業創作和「三年飢餓」無關,她是按要求做採訪了,但片子發展軌跡走向「冬天家事」時,老人往事講述沒有放入片中。杜冠片子取名《再見冬天》,從大伯去世後的祭日開始,失去兒子的爺爺奶奶,接下去是讀高中妹妹出走全家尋找等一連串「煩心家事」。
去年(2017年),選擇民間記憶計劃方式為紀錄片畢業創作的西安美院學生,有屈玉鳳,她二年級時因為民間記憶計劃工作坊時就回到自己村子(陝西涇陽縣王橋鎮屈家村)做採訪,並開始自己的奶奶,畢業創作繼續發展拍攝,片名《我奶奶》,片中有奶奶「三年飢餓」期間跟隨母親從甘肅逃荒到陝西,嫁給了爺爺(被當地人稱「三個雞蛋把自己給嫁了」),就此擺脫飢餓,落腳現在這個村子。爺爺已經去世,獨自生活的奶奶,信了上帝。因為家庭矛盾,屈玉鳳從小與奶奶關係生疏,拍攝這部片子也是屈玉鳳一點點進入奶奶生活的開始,片子在奶奶的往事講述、現在生活及作者「試圖進入奶奶內心」的旁白交叉進行。
其他的畢業創作學生還有王佳萌,她的拍攝地是奶奶所在的陝西乾縣陽裕村。開初報畢業創作選題時,王佳萌的是「小腳女人」,選題考慮出自想探究奶奶村子裡的那些纏足老太太。討論時,建議回村先做「三年飢餓」採訪再確定拍攝。回村進入採訪後,王佳萌得知奶奶從前身世也有和屈玉鳳奶奶的同樣經歷,年輕時逢「三年飢餓」,從甘肅逃荒嫁人到陝西。
順著奶奶這條「逃荒嫁人」線索摸下去,王佳萌又採訪到同村其他與奶奶同樣經歷的老人,她們的原籍老家村子除了甘肅,還有四川。王佳萌的片子構成是,四位老人依次出場,以「飢餓」「逃荒」「上路」「嫁人」順序講述當年「逃荒嫁人」故事,相似經歷,卻是不同細節和過程。影片中,穿插故事講述中的是老人們的「現在」:集體投身於本村一座廟裡的供奉和祭拜。片子取名《飢餓的女人》。
張會洋的畢業創作拍攝地是母親老家村子、即外婆至今所在安徽阜陽市倪邱鎮張大營村。回村前張會洋確定以「三年饑荒」為題,她的採訪有包括自己外婆在內的20多位老人。張會洋最後完成的片子《張大營1958》,一個個老人依次講述當年經歷:飢餓程度,吃什麼,怎麼吃,餓死……隨影片推進轉化為「集體回憶1958」。
詹榮榮的片子《日子》,拍攝地是她爺爺奶奶生活的陝北山區村子安塞縣西窪界村。和其他所有選擇回村創作的學生一樣,詹榮榮也是從爺爺奶奶及村裡其他老人的採訪開始,包括從前所經歷過的幾十年日子。完成後的片子是作者爺爺奶奶一對老兩口的日常生活組成,沒有一句對話。
以上學生的紀錄片畢業創作各具特點,並打下紀錄片創作的不錯基礎,創作時她們都是有熱情和衝動的「回村者」,當時也談到畢業後可以利用可能的機會繼續回村拍攝。現在,時間過去一年多或半年,所謂畢業就掉入現實汪洋,大部分沒有了消息。
進入2018年,試著和這些學生聯絡,人分散各處,西安,北京,上海,廣州,有的在公司,有的準備考研。問及是否有冬天回村繼續拍攝打算,回答有:已計劃好近期回村,或打算春節回村拍但不知道春假夠不夠,或正猶豫不定……
這些作者和學生,因為民間記憶計劃和紀錄片,一起工作坊郵件組微信,一起度過創作尋找討論,難以淡忘……後會有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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