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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樹山:終結者——王莽和他的短命王朝

原標題:周樹山:終結者——王莽和他的短命王朝


敘拉古之惑案:因為之前一直說要從儒家政治學的角度為王莽翻案,所以一直有找些王莽的文章來看。應該說這是一篇篇幅充足描寫王莽生平的文章。當然,我並不能同意作者根據《漢書》中的臉譜化材料去簡單的理解王莽。不過在編輯過程中,我偶爾瞟了幾眼內容,發現作者似乎有所影射。大家猜猜作者在影射誰。我覺得是胡適之先生的一句話坑了王莽這位儒家最後一個聖王。呵呵。在文末附上三篇和王莽相關的論文。




王莽是西漢王朝的終結者,也是他自己的終結者。這個對權力有著病態迷狂的野心家在歷史上有篡逆的惡名,那是因為我們目前所知有關他的一切資料都來於《漢書》。《漢書》的作者班固是東漢的蘭台令史,身為朝廷史官,當然會指斥王莽的篡逆行經。但古人為史,重的是史德,即不隱惡,不諛頌,實事求是,秉筆直書。所以,儘管出於皇朝的正統觀念,他反對和鄙視王莽,但所記王莽的一生行跡當是可信的。王莽終結了延續二百一十一年的西漢王朝,以一己之力,基本上不費刀兵征伐之舉,沒有兵燹戰亂之禍,幾乎在朝野上下歡呼和擁戴聲中,以外姓臣子之身,輕取帝王至尊之位,立起了一個自家的朝廷。他在帝王的舞台上不恤人言,蔑視常規,敢作敢為,獨行其是,視天下如一張白紙,挾生殺予奪之權,逞半巫半儒之態,狂放恣肆,淋漓揮灑,制禮作樂,從周復古,描繪他心中理想的藍圖,正所謂"敢為激發之行,處之不慚恧。"儘管他的王朝及身而滅,但王莽其人終無愧人傑鬼雄也!

王莽能走到歷史的前台,和一個女人有關。且說宣帝時,太子劉奭最寵愛的女人司馬良娣(太子正妻稱良娣)患重病,將死,對太子涕泣道:臣妾之死,非因病,乃周圍的姬妾爭寵嫉恨,用巫蠱邪術加害於我,我死於地下,又豈能瞑目也!司馬良娣死後,太子既痛惜心愛的女人,又怨憤原來的姬妾,諸事無心,不勝悲愁,病懨懨打不起精神。因遷怒於原有的姬妾,所以無人得近太子。皇帝和皇后知太子委過於身邊的女人,就計議由掖廷的家人子中為太子再擇一女子,以慰太子的思慮和悲愁。太子深陷於對逝者的哀傷中,對此沒有太多的熱情。時備選女子五人,皆盛裝坐於太子側,太子瞥了一眼,悵然無語。為了不拂皇后意,漫應道:此中一人即可。坐近太子的女子身穿絳紅衣裙,低眉無語,主其事的皇后侍御以為此女即太子中意的女人,皇后即命兩名宮廷內官將此女送往太子宮。


人的命運和歷史的走向都具有奇異的偶然性。在這次選妃儀式上,由於一個女子偶然穿了一件緋紅的衣裙,又極其偶然地坐臨太子,被哀傷悲愁纏繞的太子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大漢帝國為自己準備了未來幾代的女性掌門人,同時也產生了它最後的掘墓人。


這名女子名叫王政君,當年十八歲,正值妙齡。得幸太子後,馬上就懷了孕,不久,為太子生下了一個男孩。皇帝非常喜歡這個嬰兒,因為他是帝國隔代的接班人。古老的大漢帝國如一輛破舊但尚能平穩運行的車子,只要不出意外,帝國的權力可以保持正宗的血統嫡傳至三代,這對帝國的穩定是相當重要的。皇帝為他的孫子命名劉驁,嬰兒還在襁褓之中,得到了無比精心的照料,遵皇帝之命,宮中侍女和保姆們常把嬰兒抱置於皇帝身邊,這不僅體現尋常的人倫之情,更關係帝國的命運,因為這嬰兒就是帝國的未來!


嬰兒母親王政君的家世可以追溯至漢武帝時代。她的祖父叫王賀,曾任朝廷繡衣御史,這是武帝時特設的官職,繡衣乃皇帝所賜,穿上它,就有生殺之權。漢武對外征伐不止,對內苛政暴斂,民不堪命,民亂不息,武帝遣繡衣御史巡行天下,鎮壓民亂,懲治官吏。俸祿二千石官員上報朝廷殺頭,千石以下者可自行誅殺。其中一名繡衣御史暴勝之斬殺萬餘人,因為王賀誅殺太少,武帝認為他不稱職,罷了他的官。王賀兒子名王禁,是學法律的,在朝廷大法官手下做一名小官(廷尉史)。此人好酒好色,妻妾眾多,生下四女八男十二個孩子,王政君在四個女孩中排行第二。她有一個大姐名叫君俠,兩個妹妹依次叫君力和君弟。王禁所生八子依次為王鳳、王曼、王譚、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與王政君同母者只二人,即王鳳和王崇。


王禁還有一個弟弟王弘,生個兒子叫王音。


王政君生子三年後,漢宣帝死了,太子劉奭即位,他就是史上的漢元帝。劉奭當了皇帝,兒子劉驁即為太子。王政君先是被封為婕妤,三天後封為皇后。皇后父親王禁被封為陽平侯。王政君當了皇后,皇帝有了更多的新寵,她再難得見到皇帝,只能在深宮裡過著養尊處優又與世隔絕的寂寞生活了。太子劉驁漸漸長大,他身材肥壯,喜愛音樂、女人、盛宴和美酒。這對於一個皇室的儲君來說,似乎也算不得什麼。但漢元帝認為太子材質平庸,難當帝王之任,他和愛寵傅昭儀(昭儀,在後宮地位僅次於皇后)生了另一個兒子,封為定陶王。定陶王多才多藝,元帝有意更換定陶王為太子。這對於太子的外家王氏來說,無疑於滅頂之災。當時皇后的同母兄王鳳等人因外戚之尊,在朝中已有了相當的地位,他聯合其他的大臣,竭力勸阻元帝打消更換太子的念頭。元帝猶豫再三,認為皇后謙退恭謹,母儀後宮,沒有什麼過失,而太子當年又得到父皇的喜愛,所以,終於沒下廢太子的決心。


漢元帝在位十六年撒手人寰,皇權轉移到劉驁手中,他在史上被稱為漢成帝,西漢王朝在他的手中走向了最後的終結。女人通過生育創造歷史。王氏女所生的這位帝王堪稱史上最昏庸的帝王之一,任何讀過漢代歷史的人都會為西漢王朝遭逢如此窳敗之君而扼腕嘆息。兒子的庸劣自然不能怪罪母親,皇室封閉侈糜的生活足以使一個心智健全、體魄強壯的青年銷盡精魄和銳氣,成為一具權力峰巔上的行屍走肉。劉驁二十歲即皇帝位,在位二十六年,四十六歲因腦中風猝死。在這相對漫長的歲月里,衰敗的大漢帝國在緩慢地走向死亡,同時,異己的政治力量也在權力的核心漸漸成長壯大,直至最後,吞噬掉它賴以存在的母體。


劉驁之昏,不在於他的胡作非為,而在於他的不作為。他登基後,母親王氏成為皇太后,舅舅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總攬朝政。封太后同母弟王崇為安成侯,食邑萬戶,王鳳以下諸男皆為關內侯。本來漢家重外戚,外戚亂江山,是漢家歷史的老故事。自呂后娘家諸呂起,後來的霍氏、上官氏都曾使漢家社稷險遭傾覆。武帝同樣重用外戚,但武帝乃強勢君主,衛、霍之流僅為其所用。漢成帝是個主不起事的人,將朝政大權一概委以外戚,自己樂得在後宮女人堆里廝混。五年後,他把所有活著的舅舅全都封了侯:王譚為平阿侯、王商為成都侯,王立為紅陽侯,王根為曲陽侯,最小的舅舅王逢時為高平侯。原來封的安成侯王崇病死,留下遺腹子,起名王奉世承襲侯位。此前成帝的外祖父王禁已死,由長子王鳳嗣侯。成帝一日封王氏五侯,活著的舅舅人人有份,加上早封的王崇、嗣侯的王鳳,太后王政君的兄弟已人人盡侯。


有一人因陽壽太短,早死於泉下,沒趕上千載難逢的封侯之幸。他的名字叫王曼,在王氏諸男中排行第二。但沒關係,歷史的高潮戲將由他的兒子出演。


王鳳執漢家朝政十一年,病重。死前,成帝執其手問道,如依次輪班,是否該由老三王譚上位了。但王鳳否定了他的同父異母兄弟,因為王譚等人對他這個大哥並不恭敬,豪奢僭越,難以服眾;而叔伯兄弟王音對他卑恭如子,在他病卧床榻時殷勤照料,其人行為謹慎,處事嚴整,可托以國事。王鳳死,成帝即命王音為大司馬車騎將軍,總攬政局,一年後,封王音為安陽侯,食邑待遇與王家五侯相等。王音理政八年,薨於位。這之前,老三平阿侯王譚已死,成帝很後悔沒有讓這個舅舅體驗執掌國政的榮耀,按順序,立即封活著的老五成都侯王商為大司馬衛將軍,總攬朝政。王商當政四年,薨。本來排序應該輪到老六王立,但紅陽侯王立驕奢淫逸,數犯國法,所養賓客皆好勇鬥狠之徒,目無法紀,橫行京城,惡名暴著,簡直就是黑社會老大,所以萬難委以國事。於是,越過老六,封老七曲陽侯王根為大司馬驃騎將軍。高平侯老八王逢時是無才無能的庸人,一生在錦繡堆里吃閑飯,那一年,他死去了。所以,終成帝之世,外戚王根是最後一個替他當家的人。

成帝把帝國權力交給外戚,仗著他舅舅多,一個一個順序上位。隨著時光流逝,王氏諸侯,漸趨凋落,終至繁華過眼,春夢無痕。客觀地講,王氏當國,也談不上有多少禍國殃民之罪惡。帝國看似龐大,但只要帝王不折騰百姓,沒有動搖國本的內亂和水旱之災,其實朝廷政事至簡。所謂國泰民安就是帝王所祈望的太平盛世,帝國只是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行就可以了。至於宮廷內部擅權爭寵,爾虞我詐之權斗,乃是廟堂正常生態,它隔絕在宮牆之內,與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並無多少關係。王鳳初擅權,群臣也有心懷不平,向皇帝進言告狀的。如京兆尹王章給皇帝上密折,揭露王鳳把自己一個小妾的妹妹納入後宮,獻給皇帝,說此女適宜生子。而王鳳小妾之妹曾經許嫁於人,假如懷了孩子,難保不是野種。此欺君罔上之罪也。這種狗扯羊皮的臟污爛事無關國計民生,但朝堂鬥法也無外乎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王章告狀,也曾動搖過成帝對王氏的信任,但太后為了娘家人撒潑,又是哭又是不吃飯,成帝是個沒主意的人,把王章下獄弄死也就完事了。至於王氏諸侯豪奢違制,政出私門,賣官鬻爵,排擯異己之種種行徑乃是題中應有之義,或者說,是帝王准許的特權。當然,事情如果鬧過了頭,也會引起皇帝的不滿。如王商欲避暑,高宅豪邸皆不用,非要住皇帝的明光宮。皇上過王商府第,見其毀穿長安城牆,引灃水入私邸大湖中以助行船,其遊船翠羽為蓋,帷幕為屋,擊楫中流,越女清歌,比皇帝還奢華,心中不滿,猶隱忍不言。等再到王根府邸,卻見積土成山,山上台閣,巍峨壯麗類如未央宮中的白虎殿。皇帝實在忍不住了,發了一通火,幾個人做了認錯請罪的姿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成帝末年,在太后的請求下,又封王氏一侯,這就是王曼之子王莽。本來因王曼早死,留下孤兒寡母,和王氏諸門就沒法相比。王莽漸漸長大。各門兄弟皆王侯之後,紈絝子們沉迷於聲色犬馬之中,竟尚奢華。獨王莽孤貧,折節下士,勤苦好學,平時穿戴行事,和普通儒生無別。他有一個哥哥亦早死,王莽服侍母親和寡嫂,養育兄子,皆遵儒家孝悌之禮;外交英俊,內事各家叔伯,無不曲盡人意。處毒焰熏蒸之中,傍腐臭淫濫之側,竟然出現這樣一個修身齊家的堂堂君子,如蔓草荊榛中高聳的喬木,簡直就是一個異數!有斯人必有斯用,只待時至也!


儒家的出世之說,修身、齊家之後是治國、平天下,王莽自然不是一個只求獨善其身,最後與草木同朽的腐儒。對於他來說,通向廟堂的路並非遙不可及,因為盤踞廟堂之上的都是他的同宗叔伯,太后是他的親姑姑,皇帝是他的表兄弟。但他可不是只圖攀緣裙帶的庸碌之徒。裙帶非不可攀,但要攀得不露痕迹,名至實歸。當他還是一個青年學子時,由於他清苦自持,高標獨舉的行為,在朝野上下就已博得賢德之名。社會越腐敗,道德越淪喪,人們越期待一個完美的道德楷模以喚起向善的希望。王莽雖然當不起道德楷模,但也是一個眾人讚許的君子。他位高權重的叔伯們開始為他發聲,他們的話帶著權力的金石之音,其影響力和穿透力百倍於小民的喧嘩。這時,執掌國柄的大伯父王鳳病了,王莽侍疾在側,每次都親自嘗葯,連月來,亂首垢面,衣帶不解,其恭順孝敬,勝過親子。王鳳被深深感動了,彌留之際,將侄兒王莽託付於皇帝和太后。皇帝立刻將王莽拔擢到內廷拜為黃門郎,不久,又升任射聲校尉。或問,沒有王鳳的臨終之託,王莽身為皇帝和太后的至親,難道不會得到內官的職位嗎?依大漢帝國任人唯親的傳統,或許他會得到。但王莽多年積累的人氣和聲望,難道只求做皇帝身邊一個內官嗎?成帝末年的大漢帝國,朝野上下盡知王莽之名,大家都認為,即便王莽不是太后的至親,這樣風標卓然的人才也不應該被埋沒。


王莽終於被封了侯,他的爵位是新都侯。時光無情,王氏先輩諸侯盡被雨打風吹去,執掌朝廷權柄的王根也已老邁。王莽的時代就要到來了!



就在王莽被封侯的同時,王家的另一個至親淳于長被封為定陵侯。淳于長是太后姐姐王君俠的兒子,也屬皇親國戚。當年太后的母親李氏,因不滿王禁女人太多,與之離異,再嫁一個叫苟賓的人,與苟生有一子,太后憐念母親,也想讓成帝封苟姓子為侯。成帝覺此事說不過去,沒有答應,只賞給他一個內官做。至此,王氏及親眷被封侯者已經十人,史稱"十侯"。大漢開國以來,其煊赫榮寵空前絕後。


淳于長與王莽輩分及年歲相當,兩人先後為侯,執掌國柄的曲陽侯王根老邁多病,誰將在王根之後上位?淳于長是個聰明人,會說話,能辦事,懂得鑽營和見風使舵,如一條黏滑的鰻魚,遊走於君主與王侯之間。他和王莽攀緣的手段,發跡的路徑相同,也是殷勤恭敬於王鳳病榻之前,因王鳳臨終前的薦舉,得近至尊,博取侯位。他如今權位僅次於王根,如果不出意外,他是王根之後當然的接班人。他之所以有如此地位,是因為他幹了一件事深得成帝之心。原來,成帝登基後,女寵甚多,廢黜了原來的許皇后,想立心愛的趙飛燕為後。但皇太后認為趙出身卑賤,不太同意。從輩分上論,皇太后是淳于長的二姨,所以他有機會出入東宮,在皇帝母子間傳話。他傳達了皇帝的心愿,說服了猶疑的太后,皇帝最後遂了願,趙飛燕終得為後。這件事使他在皇帝、皇后、和太后間三面討好,這幾乎奠定了他不可動搖的政治地位。帝國的政治權力給人以莊嚴堂皇的外表,其內部有著既柔韌又脆弱的紐帶,這紐帶就是得近君主的女人。應該說,淳于長是靠著女人縛牢了他的地位和權力,但它的脆弱和不可依恃也是顯而易見的。現在,王莽手中握有割斷這紐帶的利刃,它足以使對手從高位墜落,墜落到漆黑可怕的深淵裡去。但王莽還要步步試探,小心行事。


他首先來到大將軍王根的病榻前,對王根說:定陵侯聽說您病了,高興得不得了。自認為將代替您輔政,現在就開始封官許願了。王根聞言,臉立刻就陰了,喘氣也粗了起來。王莽察言觀色,接著就把淳于長的最致命的黑幕抖落幾句,算是若隱若現地亮了一下刀子。王根震怒,說:既如此,你為何不早說?王莽道:不知大將軍您的心思如何,所以我憋在心裡沒敢說。王根咳喘著,哆哆嗦嗦舉起了胳膊,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快,快去東宮,把事情原原本本稟報太后!奉大將軍之命,王莽立刻求見太后,太后聽著王莽的話,臉漸漸地白了,末了,說:這小子既然這樣,趕快啟奏皇帝吧!最後,奉太后之命,王莽求見皇帝。見了皇帝,王莽說:臣已見過大將軍,又見過太后,此事關乎陛下之尊嚴,社稷之安危,臣不得不冒死陳言,懇請陛下聖裁!於是,把那把斷淳于長之命的刀子交到了皇帝手中。


這把刀子的確是致命的。淳于長聰明,聰明再進一步就是姦猾,姦猾和貪慾聯手,肯定會越過底線,干出不計後果的蠢事來。原來這淳于長自封侯後,仗著皇親國戚的氣焰,淫於聲色,不奉法度。如果僅耽於聲色狗馬之樂,用高牆隔斷世人好奇的目光,或許只可謂王侯的風流。但淳于長並不滿足於此。成帝廢黜的許皇后是皇帝玩厭的美人,頗有風韻,如今廢居長定宮。許後有一姐姐名許孊,也是一王侯夫人,王侯死,如今寡居。淳于長貪戀許孊之貌,與之私通,後將許孊娶到家,成為他的小妻。許後通過姐姐許孊賄賂淳于長,私心以為,皇帝有趙飛燕在,復為皇后不可能,但求淳于長能在皇帝面前進言,哪怕再封個後宮位次稍低的婕妤也可。淳于長大包大攬,為迎合許後,竟大言許諾說,他可以說動皇帝封許後為"左皇后"。許後信以為真,不斷給淳于長送金錢珍寶車輿絹帛之物,其值上千萬。但淳于長似乎並不稀罕許後的金錢,每當許孊前往長定宮看妹妹,他都要托許孊帶給許後一封私信,信中多挑逗戲侮之言,淫穢下流,毫不避忌。淳于長膽大妄為,這樣作死的勾當,所謂"交通書記,賂遺連年",瞞得過別人,又如何能瞞得過百計窺伺的王莽?聽罷王莽的話,皇帝怒不可遏,立即將淳于長下獄窮治。淳于長在獄中承認戲侮長定宮,謀立許後為"左皇后"的大逆之罪,尚未施刑,即死於獄中。皇帝即命廷尉孔光帶毒藥去長定宮,宣讀了皇帝賜命後,許後仰藥自盡。


除掉了淳于長,王莽權力的階梯上已無人擋路。王根老病退位,薦王莽自代,皇帝立刻封王莽為大司馬。這年是漢成帝綏和元年,王莽年三十八,他終於躍居帝國權力的中心。

綜觀此事的前因後果,我們尚不能斷言王莽就是只管攫取權力的陰險貪戾之徒。在權力鬥爭中,所謂親情是最沒有重量的砝碼。但淳于長又何嘗不是咎由自取!在他之前,王氏家族已有四位大司馬主掌朝政,都是他的叔伯長輩。如今,王莽蟬聯第五位大司馬。王莽躍居高位後,越發砥礪自重,以邀聲名。他禮賢下士,延攬四方賓客,把皇帝賞賜的金錢散與士民,自己卻過著儉樸的生活。他的母親病了,公卿朝臣派自己的夫人們前去慰問,他的夫人迎接客人,衣不曳地,膝蓋上還打著補丁。夫人們都以為是家中的僕婢,後來知道是大司馬王莽的夫人,無不驚駭嘆息。王莽是讀書人,他看重名節綱常,更看重維繫帝國運行的禮樂制度,它來於儒家的典籍,也來於帝國的傳統。無論在私生活和朝廷公務中,王莽都要踐行和維護這種價值,甘願為此付出代價。種種克己復禮的行為,使王莽聲名鵲起,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完人和賢人。


但這是王莽最終想要的嗎?


王莽主掌朝政一年後,漢成帝猝死於寢宮。這個身體強壯的皇帝僅僅活了四十六歲,他在位的二十六年中,大漢帝國的權力盡在外戚王氏之手。他顢頇懵懂,沒有主意,也主不起事,雖然以他的名義下過一些詔令,不過是藉助他君主的名分。有一次,他想封一個文人做中常侍。任命的詔旨已經寫好,新官的官服也已拿來,身邊的人提醒他,此事沒經過大將軍,還是不要草率行事。皇帝說,這是小事,無須告知大將軍。但侍從們覺得不妥,還是通報了大將軍王鳳,王鳳斷然否定了皇帝的任命。他沒有什麼理由,就是不想讓皇帝做主,皇帝只好乖乖聽從,沮喪地撤消了任命。皇帝連身邊的隨從都沒權決定,更遑論其他國事!皇帝偶爾也會發一次火,但大家做一點戲,把他像小孩子一樣哄過也就罷了。君主既然不問國事,他主要的時間和精力就全消磨在後宮裡。除了一個叫張放的男寵,還有數不清的女人供他淫樂。皇帝最寵愛的女人是趙飛燕姐妹,她們本是公主家舞隊的舞女,出身低微,以體態輕盈得到皇帝的寵幸。姐姐取代原來的許後封為皇后,妹妹封為昭儀。皇帝後來更愛年輕的妹妹,她住的昭陽宮,以白玉為階,黃金為門限,室內帷幕的壁帶上裝飾著金玉、明珠和翠羽,其豪奢前所未有。皇帝是名副其實的酒色之徒,他的大半生命消耗在宴樂和床第之上,但他寵幸的趙氏姐妹卻沒有生育。一個權力世襲的王朝,君主的後嗣關乎著社稷的安寧和享祀的久遠,但這個迷戀女人肉體的男人對此毫不在意。本來,原來的許皇后曾育有一男一女,但都不幸夭折。皇帝本人是有生育能力的,他死後,內官大臣們揭露,皇帝曾經和一個曹姓宮女和一個許姓美人各自生過一個男孩,不幸的是,這兩個男嬰皆在皇帝的默許下,被善妒兇狠的趙昭儀下令殺掉了。同時被賜毒殺死的還有嬰兒的母親。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許美人生子後,皇帝將此事告知趙昭儀,趙昭儀撒潑,皇帝無奈,竟和趙昭儀關上門,兩人親手殺死了嬰兒(見《漢書·外戚傳》司隸解光的奏摺)。為平息悍婦之怒,親手殺子,宜乎其斷根絕嗣也!


皇帝殺子絕嗣,但帝國總要有儲君。元帝和王皇后生成帝劉驁後,又和傅昭儀生一子,封定陶王,和馮昭儀生一子,封中山王。元帝在時,曾有意廢劉驁使定陶王為太子,但終未實行。成帝劉驁即位後,定陶王就國,十年後,定陶王薨逝於封地,謚定陶恭王,其子劉欣繼承王位。這一年,中山王和定陶王劉欣皆入朝,工於心計的傅昭儀見成帝無嗣,就賄賂趙昭儀和當時執政的大將軍王根,為其孫劉欣求為太子。這兩個人皆能做得皇帝的主,於是,劉欣就被定為了太子。成帝暴崩,劉欣即位,這就是史上的漢哀帝。


皇室接班人的選擇非常失敗。劉欣不僅是身患痿痹的殘疾人,還是個同性戀,性格乖僻固執,從身體到精神都是殘缺畸零之人。這樣的人被選為國君,正是大漢帝國無可挽救的死亡之兆。劉欣甫一登基,王莽的姑姑由皇太后升為太皇太后,她下了一道詔旨,令王莽歸政就國,以避帝外家。成帝在時,外家王氏當國,如今新皇帝來了,又帶來一幫子母系祖母系的娘家人,應該是他們的天下了,所以前朝輔政的王莽理應規避。王莽給新皇帝上書,請求退隱就國。但新皇帝位子還沒坐穩,身為元帝正妻的的太皇太后還凌駕高位,所以,新皇帝不想馬上就和前朝的王氏鬧翻,便挽留王莽繼續留任。


久遠的宗法制度,乃帝國權力合法性的基礎,從春秋時代家國同構制度延續下來的大漢帝國,治國也如同齊家,所以,尊卑之序不容淆亂。有大臣為諂媚新君,上書請立劉欣的母親丁氏為皇太后,王莽嚴詞彈劾,指斥其"誤朝不道"。過了幾天,皇帝在未央宮設朝宴,內官為皇帝祖母傅氏設帷幄,其座位與太皇太后王氏並列,王莽嚴責內官,道:定陶太后乃藩妾,何以與至尊並列?立命撤座另置。王、傅二婦人,雖同為元帝生子,但一為妻,一為妾;如今王氏為太皇太后,而傅氏雖為皇帝的祖母,但只能算定陶太后,所以王莽稱之為藩妾,高低尊卑,不可並列。傅氏聞聽大怒,不肯參加宴會,對王莽心懷怨恨。王莽於是再次請求退隱還政。皇帝罷了他的官,但給予十分優渥的待遇。兩年後,哀帝劉欣把母親丁氏封為帝太后,稱中安宮,祖母傅氏封為皇太太后,稱永信宮,成帝的皇后趙飛燕稱皇太后,加上元後王氏為太皇太后,稱長信宮,於是,朝中一時有了四個太后。而且兩個年輩最高的老太太--傅氏與王氏並尊,名分地位等埒,終於揚眉吐氣了。


哀帝一朝,王莽優遊閑居,雖不惜得罪新君,但由於維護朝廷的宗法制度,被眾多大臣認為是直道而行的君子,剛直不阿的錚臣,名譽不降反升。朝野上下對他給予厚望,希望他出山力挽帝國政治的頹勢。儘管如此,王莽是不安全的。他之所以不在乎新皇帝的感受,敢於與哀帝的外戚們叫板,是因為成帝剛死,姑姑太皇太后在朝,王氏的政治勢力還無人可以撼動。但僅過三年,新君已經坐穩了位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忠於新君的大臣們開始挑戰王氏的權威了。哀帝的丞相就曾提議褫奪王莽爵位封邑,免為庶民。如果劉欣的皇帝繼續當下去,王莽性命堪慮,又何談後面的一切。


歷史的弔詭之處在於,短命的劉欣二十歲即位,在位僅六年,即一命嗚呼,壽僅二十六歲。登基伊始,他的痿痹病日益加重,放蕩的生活加速了他的死亡。他在位的政績毫無光彩可言,卻留下了諸多的遺孽劣跡,留待後人清算。他除了給母親、祖母封賜尊號外(幸運的是她們在他之前死去了,否則她們的下場將是十分悲慘的),又將二十齣頭的嬖倖董賢封為大司馬,傾國家之財力,對其賞賜無度。在一次宴會上,竟出言將皇位傳給董賢,遭到了一位大臣公然指責:陛下之天下乃高皇帝之天下,陛下是無權說這種話的!匈奴單于入京朝覲,見董賢如此年輕,竟位越三公,極人臣之位,大為不解和震驚。董賢之幸,只因為他是個漂亮的美少年,而性錯亂的劉欣視國事如兒戲,任性胡為而已。


人云:國之將亡,必生妖孽。劉欣是個地道的妖孽,而他的死,將呼喚出一個強人,把氣息奄奄的大漢帝國牢牢地釘死在棺材裡。


漢哀帝一咽氣,太皇太后沒有片刻遲延,立即駕臨未央宮收取了皇帝璽綬,朝廷大權重新回到王氏手中。她環顧四周,當年聲威煊赫的王氏諸侯盡已凋零,子弟中幾無可任事者,老婦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世事無常,人命危淺,皇帝駕崩,群臣惶惑,哀帝近臣,眈眈虎視,倘有心懷叵測之徒乘危作難,則國事傾覆,命運翻轉,只在頃刻之間。如今,王氏可依恃者唯有侄兒王莽一人,於是,火速派使者召王莽進宮。詔命王莽暫行朝政大權。王莽立即派人收大司馬董賢印綬。董賢畏罪自殺。太后命群臣商議大司馬人選,大司徒孔光等人舉薦王莽,前將軍何武,後將軍公孫祿互相舉薦(這兩個人還想挑戰王莽的權力,很快就會自食苦果)。太后豈能讓大權旁落異姓,立即封拜王莽為大司馬總攬朝政。如今帝位尚空,朝廷第一等大事即選一劉姓子孫填充帝位,太后與王莽商議的結果,是讓年僅九歲的中山王繼成帝之後。哀帝劉欣在位六年,已傷透了王氏之心,幸其早死,暴其惡而未鞭其屍,已算對他的寬容,所以,把他從帝王序列中排除掉了。


西曆紀元公元元年,東方的大漢帝國,一個九歲的孩子登上了帝位。在中國歷史上,是為漢平帝元始元年。形式上,太后王政君臨朝稱制,代行國事,實際權力盡在大司馬王莽手中,他才是帝國真正的主人。這一年,王莽四十六歲,他的時代開始了。


專制權力是最能放大人性之惡的魔杖,它不僅有著嗜血的本性,而且決不寬容。王莽從前也當過大司馬,但那時尚有諸多限制和禁忌,皇帝雖然昏聵敗德,但畢竟是君主,而且皇帝身邊的臣子還有眾多公開和潛在的敵人奈何不得。如今,對少年天子完全可以視如無物,太后雖在高位,不過僅有象徵性的權力,左右一個老婦人,逼她就範,易如反掌。王莽先是拿兩個女人開刀立威,漢成帝皇后趙飛燕(其妹趙昭儀已於成帝死時自盡)曾挾寵害皇子,漢哀帝傅皇后曾有驕僭之行,皆令其自殺。如果說趙罪有應得,則傅一年輕女子,被人做主嫁一痿痹、性錯亂的男子,雖有皇后之名,不過是深宮的囚徒,如今被逼令自殺,未免冤枉。但王莽恨的是死去的劉欣,所以,她也就成了冤死鬼。還有兩個人,也是王莽不待見的,那就是何武和公孫祿,因互相舉薦,一概免職。還有一個是太后親弟弟紅陽侯王立,雖無官職,但是最能和太后說上話的人,一旦他在太后面前說自己的壞話,就會動搖自己的地位,所以,即便是自己的叔叔,也決不留情。他讓人上奏王立的舊惡,逼迫太后把王立趕往封地,不久,又迫其自殺。至於哀帝當年異己舊臣,不歸順者,對其家人,誅滅流放,更是毫不手軟。以上所為,不能說王莽就是陰狠凶暴,有些人或許是罪有應得。附順者拔擢,忤恨者誅滅,是權力的內在邏輯,否則也無法建立權威和執政班底。大司馬代天子號令群臣,為使國家長治久安,肅清前朝皇帝遺毒餘孽,立威懾眾,重開新局,不過是鐵碗宰相應行之事。帝國歷經兩代庸劣窳敗之君,戾氣、暮氣、腐敗和淫邪之氣瀰漫廟堂,臣子們太盼望一個雷厲風行,敢作敢為的人來扭轉危局了。天降大任於斯人,王莽殺伐決斷的作風正是群臣們長久期待的,大家對王莽的擁戴,上表為其請功,把他比作古代的周公和開國賢相蕭何,也並不完全是人身依附和對權力的諂媚。


王莽是權力場上的老手,他知道如何恩威並施培植自己的心腹,巧妙地利用大眾的情緒為自己造勢。在廟堂和公眾場合莊嚴肅穆,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使人們對他肅然起敬,如果他要達到某一目的,先把他的想法暗示給心腹,讓他們秉承其旨意上書顯奏,下面推波助瀾,鼓動起臣民狂熱的情緒,他自己再謙恭推讓,甚至磕頭流淚,上以迷惑太后,下以煽惑群氓,一而再,再而三,把戲做足之後,才把不斷推升的聲望和實惠收入囊中。他先讓南方邊遠小國獻貢"白雉",然後將其獻祭於宗廟,這是遠古典籍所載的國泰民安的祥瑞之兆,周公輔政,方有此瑞,如今大司馬居周公之位,祥瑞再現,所以,大司馬宜如古代周公,賜"安漢公"之號。"上應古制,下准行事,以順天心"。大臣們上書後,王莽開始三番五次地推辭"謙讓"。他先是說,國家能有今天,是我和幾個主要的大臣共同制定國策,朝廷要賞,也要賞他們,把我放一邊。這顯然不是真心話。你是眾臣之首,賞別人不賞你,說得過去嗎?於是心腹臣子再讓太后下詔,引古籍"無偏無黨,王道蕩蕩"之言,說明朝廷賞賜你,不是因為你和太后有骨肉之親,乃是遵從先古聖人之道。但是王莽裝病不出席"授勛"儀式。臣子們三番五次登門敦請,他還是不肯出來。大臣們又說,朝廷先封賜下面的臣子,他就會出來了。於是,把王莽手下的四個心腹之臣(所謂"四輔")下詔封賞,授太師、太保、少傅等榮號,增加封邑。可是王莽還是不出來。他知道,"四輔"既已有封號,增爵位,居於"四輔"之上的大司馬安有不封之理?"安漢公"這個名號除了他王莽,誰又當得起呢?他是決心要把戲做到底的。於是,群臣們再次聯名上書,請求王莽接受封賜,不要使朝廷失去尊嚴和面子,更不要使臣下和百姓們失望。太后以朝廷的名義下詔,封王莽為太傅,賜號"安漢公",增加了兩縣二萬八千戶的食邑和其他賞賜。王莽這才起來接受封賜,但他只肯接受太傅的職位和"安漢公"的名號,至於賞賜的食邑,等到百姓豐衣足食後再接受。群臣再爭,太后無奈下詔,把其他賞賜增加了一倍,這才把王莽"安漢公"的名號落實了。


王莽的野心是時勢造成的,隨著他的聲望和權威的提升,他的野心在慢慢地蘇醒。他暗示臣子上書,讓倦於政事的太后安心養老,把朝廷大權全都攬在手中。為了鞏固權力,他把自己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兒配給少年天子做皇后。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同樣使出了表面謙退,實則造勢的手段,使眾臣集體請願,呼天搶地一般,非得"安漢公"女兒做"天下母"不可,終於在少年天子十三歲那年,把女兒定為了皇后。為了取悅太后,他讓太后及其姐妹在春暖花開時節坐著車子巡幸宮闕園囿,代表國家禮節性地接待採桑女,使太后等幾位老貴婦心花怒放。他還帶頭捐出百萬金錢和三十頃土地救助貧民,使朝廷公卿百官人人效法,推高自己的聲望。於是,有臣子引經據典,呈上歌功頌德的文章,要朝廷繼續封賞王莽及其家人。這次,不但是朝廷大臣上書,還帶動了民間百姓八千餘人為王莽呼籲,於是,太后又代表朝廷下詔,加王莽封號為"宰衡",取殷之賢相伊尹為阿衡,周之輔政周公為太宰,王莽之功,度越前代聖賢,合而用之,故稱"宰衡"。封王莽的母親為"功顯君",食邑兩千戶,賜予黃金印綬,又封王莽兒子王安為褒新侯,王臨為賞都侯。仿周公故事,王莽增加的封地,堪為國中之國。王莽又是裝病謙讓,直至求見太后,叩頭流涕固辭,把從前的戲碼又演了一遍,最後,當然還是"委屈"地接受了。此時,王莽的聲望和地位已達於極致,古今為臣者無人可及。如其自述所言":臣莽伏自惟,爵為新都侯,號為安漢公,官為宰衡、太傅、大司馬,爵貴號尊官重,一身蒙大寵者五,誠非鄙臣所能堪"。的確,他的名號地位已經無以復加了,於是,他讓朝廷給他刻一方金印,曰"宰衡太傅大司馬印"。因為新都侯,安漢公都屬名譽頭銜,而刻在印上的才是號令四方的實權。朝廷當然無不照準。接著,公卿王侯百姓繼續上書,還要朝廷再賜王莽以榮銜,史載因其不受朝廷封賜的新野之田,吏民上書者前後達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而王莽派出各地考察觀覽民風的使者,更聽到四方鶯歌燕舞,山野城郭一片萬歲的歡呼聲,他們採集來歌頌朝廷和大司馬的民歌就有三萬餘言,這真是前所未有的盛世。問到村婦野叟,販夫走卒:你幸福嗎?沒有人臉上不洋溢著幸福的光輝,回答說:托安漢公的福,幸福極了!於是,朝廷又俯從民意,曆數其安社稷之功,賜安漢公"九錫"之禮,曰"九命之錫",是活著的人和宗廟祖宗祭祀時所享有的最高禮儀,包括:車馬、衣服、樂懸(編鐘、懸磬之類)、朱戶(府門之色)、納陛(登堂之階)、武賁(衛隊)、斧鉞(出行儀仗)、櫃鬯(酒宴祭祀之器),其規制幾乎等同皇室。


就在王莽的地位和聲望達於鼎盛之時,漢平帝竟然暴病而亡。他九歲為帝,在位五年,僅僅活了十四歲。他的死疑竇叢生,史書語焉不詳,據《漢注》云:少年天子身體很好,因王莽將他的母親和外家隔絕在封地,不許見面,因對王莽生怨。於是王莽生篡殺之心,於臘日上椒酒,置毒酒中,將平帝毒死。在這之後,翟義起兵反王莽,移書天下,所列王莽之罪就有毒殺平帝這一條。


或曰,當時的大漢帝國,天子年幼不親政,太后臨朝稱制,王莽又是大司馬,江山社稷表面上還是劉姓王朝,其實已是王家的天下,群臣諂媚鼓噪,權力私相授受,王莽早有"篡奪"之實,已是實際上的君主,建立新朝,登基稱帝,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而已。的確,歷史已經給王莽搭好了舞台,序幕已近尾聲,充當歷史主角的王莽的的正戲就要開演了。



少年天子平帝一朝,其實就是王莽的天下。他雖有臣子之名,實行帝王之事,其篡勢已成。等到平帝神秘暴崩,他完全可以脫下臣子外衣,直接坐到帝位上改朝換代。此種天下已成之局,就連閭巷中閑逛的狗也不會懷疑了。


但王莽還要有一個短暫的過渡,他在劉氏子孫中找一個人年僅兩歲的嬰兒放到了皇位上。這個嬰兒就叫劉嬰,史稱孺子。當時漢宣帝曾孫為王者五人,其他劉姓子孫在列侯之位的有四十八人,但王莽一概否決,卻立了個襁褓中的嬰兒為帝,他取而代之的意圖已公然於天下。

英國偉大的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在他的煌煌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寫道:"世界有很多種政府形式,而以君主世襲政體最令人發噱。試想老王死後把國家當成私產,像一群牲口那樣傳給對人類和自己渾然無知的嬰兒。英勇的武將和賢明的大臣,放棄對帝國天賦的權利,趨向皇家的搖籃屈膝宣誓效忠,像這樣怎能不使人氣憤填膺?"東方古老的大漢帝國的臣民們不在意皇位繼承人是否為乳臭未乾的嬰兒,只在意他的血統是否純正,因為君權神授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人類臣服某一個家族世代統治的傳統由來已久,一個異姓的強人取代原有的皇室另立朝廷,必須找到合法性的根據。其方式有兩種:一是用武力推翻前朝,所謂"槍杆子裡面出政權"。但仍要大造"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輿論,大講前朝如何罪惡不道,逆歷史潮流,已經氣息奄奄,應當壽終正寢,退出歷史舞台,而自己才是代表正義、光明,歷史前進方向的新生力量,打天下坐天下應天順命,於是,新的王朝建立起來。這個王朝歷經數代,由積極進取墮為僵化保守,由相對的開明清廉淪為徹底的腐敗糜爛,最後,又一股異己的力量用暴力將它推翻,再建立另一個新的王朝。沒有任何一個王朝能擺脫"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歷史周期律,因為無論官方的話語如何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歷代都行秦政治",哪一朝都在"千古一帝"秦始皇的規範的圈子裡打轉。東方專制帝國就在這種歷史循環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兩千餘年。王朝更迭的另一種方式就是所謂"禪讓"。君主把自己的權位主動讓給比他更賢德更有能力的人。這種方式僅見於中國遠古的傳說,據說一個叫許由的高人聽說君主要把位子讓給他,他覺得君主的話弄髒了自己的耳朵,於是跑到山泉邊去洗耳朵。這種事情我們姑且相信曾經有過,因為那時生產力不發達,君主被推舉出來,相當於一個氏族長,他帶領氏族老少櫛風沐雨,不但要保證他們的溫飽生存,還要防禦外其他氏族的入侵搶掠,肩上的擔子很重,而且沒有多少特權。這從大禹治水的記載約略可知,大禹帶領氏族的人治理洪水,跋山涉水,腿上的汗毛全都磨沒了,手腳長滿了老繭,三過家門而不入……這樣的君主大約很少有人願意去做。後來生產力發展了,一個氏族漸漸成了一個國家,當王的有高於常人的享樂,還有種種特權,大漢帝國的儒生術士就從典籍上查到,黃帝光女人就有一百二十個,這是任何一個生命力旺盛的男人都嚮往的事情。王還可以主宰臣民的命運,有生殺予奪之權。從這個時候起,就再沒聽說哪一個王肯把王位出讓了,不僅不出讓,還明確規定,他一旦死去,由他的子孫世代承接他的位置。後來秦王打敗了所有的王,滅了他們的國,大大小小的王國成為一個整體,他認為他已經擁有了"天下","天下"的四周有一些落後野蠻的土著,稱之為"四夷",他已經成為"天下"的主人,不再允許別的王存在了。於是,他自稱"始皇帝",他的子孫要萬世一系,永遠做天下的主人。大漢帝國的開國君主是滅了秦王朝奪得的天下,和秦始皇一樣,也希望自己的子孫世世代代永為帝王。如今,自漢高祖劉邦始,劉家的天下歷十帝已達二百餘年,儘管自庸劣的漢成帝始,三代帝王皆斷根絕嗣,但劉家沒有哪個帝王肯站出來,表示願意把皇權禪讓給王莽。不僅如此,名義上身為漢家臣子,儘管實質上已行帝王之事,在帝位已空時,還要從劉家子孫中選一個小屁孩或者乳臭未乾的嬰兒填充帝位。這讓王莽很不爽。那麼,所謂第二種王朝更迭的方式究竟是什麼呢?那就是異己的政治力量在舊王朝的內部漸漸強大,它吞噬掉自己的母體之後,成為新的個體,在舊王朝已無力還手的彌留之際,改換旗號,取而代之。此種方式由王莽開其端,魏之曹氏,晉之司馬氏繼其後,都用這種方式建立了自己的王朝。


具有皇室血統的劉姓王侯大多懾服如鼠,填充皇位的兩歲嬰兒在襁褓中酣睡未醒,大漢帝國已到了彌留之際,王莽必須得行動了!王莽此時已有了"攝皇帝"和"假皇帝"的名號,廟堂的臣子們已經把王莽當作了君主,年號也改為"居攝",其實就是王莽自己的年號了。這時發生了東郡太守翟義起兵反莽的軍事行動。以前也曾有過幾次小規模反莽活動,但都很快失敗,沒有成氣候。這次翟義不僅擁立一個叫劉信的王侯為天子,且擁兵十餘萬,與之呼應的另一支倉促組成的民間武裝也號稱十餘萬,竟來攻打首都長安。王莽非常驚恐,連忙調集軍隊平叛。自己懷抱孺子日夜禱告於漢家宗廟,並讓臣子頒發文告,誓言自己暫攝帝位,將來,孺子長大,一定還政於漢室。王莽平叛調動的是國家的正規軍,反莽的部隊很快就失敗了。王莽長舒一口氣,他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遲疑不決,將會有更多的叛軍出現。索性當個真皇帝,建立自己的朝廷,新朝一旦建立,那些猶疑觀望的人也就會安心歸順,而心懷不滿的人也就掀不起大浪來了。叛軍土崩瓦解,說明自己既合天意,又獲民心,登基上位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君權神授,該讓老百姓知道神的意志了。


王莽上書太后,說有一個名叫劉京的王侯曾上報朝廷一件怪事,齊郡臨淄縣一個亭長一夜數夢,每次都夢見一個奇人對他說:我,天公的使節也。天公讓我告訴亭長:"攝皇帝當為真(皇帝)",如果不信我的話,此亭中當有新井。第二天,亭長起來,果然看到亭中有有眼新井,入地百尺。冬至前後,遠在巴郡的石牛,還有一塊雍地有字的石頭,不知怎麼無緣無故跑到未央宮前殿來了。我和某大臣去看,忽然天風驟起,天空昏暗,等到風停了,我們看到一塊銅符,和畫在絹帛上神秘的圖畫放在石頭前,上面的文字寫道:"天告帝符,獻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從這兩件怪事看,上天已經把天命神令明確地告訴了我們。孔子說過:"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我對天命深感敬畏,請改年號為初始元年。太后知道,這個從所羅門魔瓶里放出的魔鬼再也收不回去了,沒有人再能擋得住王莽要做真皇帝了。


滿口荒唐言,只為圓一個帝王夢。誰都知道這無恥讕言背後的名堂,但人們沉默,最後他們相信了這些所謂的"符命"。權力的巫師把他的魔法施加到群眾身上,形成一個毫無理性的狂瀾,洶湧澎湃,勢不可擋,最後,陰謀家達成了他隱秘的目的,同時他被狂熱的群眾推擁到神壇和權力的峰巔之上。王莽當皇帝的故事是一個最好的歷史範本,它完整地演繹了這個過程。在無異議、情緒化和低智商的群體狂潮中,聰明的投機者總能攫取到最大的政治利益。一個名叫哀章的長安文人,精心製造了一個黃銅匣子,謂之"金匱",內有上天符命,能兩開,其一鐫字為"天帝行璽金匱圖",另一開鐫字為"赤帝行璽劉邦傳予黃帝金策書"。這兩段貌似古怪的話需要稍做解釋。據傳劉邦當年起兵時,進軍路上盤踞一條白蛇,他的同夥嚇退了,劉邦仗著酒力,抽劍向前,將白蛇斬為兩段。後來有人在劉邦斬蛇處見到一個哀哀哭泣的老嫗,人問其為何而哭,老嫗回答說,她的兒子白帝子擋了人家的路,被赤帝子殺掉了,因此悲哭。大家覺得她出語荒誕不經,正要盤詰她,那個老嫗忽然不見了。這個故事被虛構出來,和王莽所謂天公使節給亭長託夢是一個性質,就是要證明"君權神授",劉邦是赤帝子,殺白帝子滅秦而為帝。如今,劉姓王朝氣數已盡,因此,劉邦要把皇帝之璽傳給黃帝。黃帝是誰?他就是王莽,因為王莽自己考證並認定,自己乃是黃帝軒轅氏的後代,有著最遠古帝王的血統,因此,王莽為真天子,做皇帝天經地義。更妙的是,這銅匣里還裝有王莽八個大臣的名字,後來增加有王興、王盛,和他哀章自己,計十一人,都是王莽新朝的重要大臣。這個銅匣子是哪來的?天上掉下來的?土裡挖出來的還是神仙送過來的?沒說。不過,哀章聽說王莽編造了亭長、石牛等故事後,立刻穿上了黃色的袍子,捧著這個銅匣子到劉邦的高廟去了。他把這個銅匣子非常鄭重地交給了守護高廟的官員。官員立即上報,而王莽很快就來到了高廟,拜受"金匱",算是得到了大漢帝國開國皇帝的禪讓和上天的神授,戴上皇冠,謁見太后,來到未央宮前殿,布告天下,當上了真皇帝。


當年,漢高祖入咸陽至霸上,秦王子嬰出降,奉上秦始皇之璽。到高祖誅滅項羽,即天子位,自己佩帶,刻刻不離,後來這始皇璽由漢家君主代代相傳,號為漢傳國璽。由於孺子劉嬰尚在襁褓,這傳國璽就保存在太后的長樂宮。王莽當了真皇帝,向太后討要,太后不肯給。後來他派王舜來向太后索要。王舜是王音之子,王莽的庶兄弟,也是太后的親侄子,深得太后信重。太后知其來意後,開口怒罵:你們父子兄弟蒙漢家恩德,富貴累世,受漢家託孤之重,不知圖報,反倒奪人之國,真是豬狗不如,天下還有你們這樣的兄弟嗎?既然用什麼金匱符命當了皇帝,就該自己作璽,為什麼非要這亡國不祥之璽呢?我一個漢家老寡婦,旦暮且死,欲用此璽俱葬,你們別想拿到手。涕泣而言,絮絮不止,左右皆垂淚,王舜亦悲不自止。末了,王舜跪仰太后,說:臣已無話可說,王莽決心要這傳國璽,您老能終不給他么?太后聽王舜出語懇切,又怕王莽威脅逼迫,這才命人將璽取出,狠狠摜在地上,罵道:我老太婆已經死了,你們兄弟如此,遲早必受滅族之禍也!


這件事可見太后對王莽廢漢自立的態度。她儘管以漢家老寡婦自許,但她是無力動搖王莽當皇帝的決心的。


哀章既有獻金匱符命之功,又把自己列入了新朝重臣的名單,當然受到了王莽的重用,名列朝班。可是王興、王盛在哪裡呢?左右近臣無人叫這個名字,後來,遍訪之後,終於找到了。王興,是管城門的小吏,王盛,是個賣餅的小販,兩人只因名字應了"符命",都被王莽封為高官。投機的無行文人攫取了榮華富貴,而王莽的迷信妄誕更令人發噱失笑。



我們借歷史這扇窗子觀察古人的行為,有時感到莊嚴肅穆,有時又感到驚心動魄,也有的時候,我們為某些重大事件的殘酷血腥而驚駭不已,還有的時候,我們也為他們的一些愚妄荒唐的行為而嘆息失笑。或許我們無權嘲笑古人,他們的一些古怪行為有些出於權力的任性,有些則用來服務於更神聖的目的,儘管在今人看來,很多事情是那樣的不可思議。

台灣的柏楊先生對王莽有極高的評價,他說:"王莽是儒家學派的巨子,以一個學者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中國歷史上僅此一次。王莽有他的政治抱負,他要獲得更大的權力,使他能夠把儒家學說在政治上一一實踐,締造一個理想的快樂世界。"王莽是不是儒家學派的巨子,對此我不好說什麼,因為他沒有什麼發展儒家學說的天才著作流傳下來。說他是學者,似乎有些牽強。或許在柏楊先生的眼裡,他述而不作,是儒家學說偉大的實踐家吧。但是在他的帝國里,我們並沒發現什麼"理想的快樂世界",而他本人的一些作為更讓人感到匪夷所思。在所有古代的帝王中,沒有誰像王莽那樣一意孤行,他干出很多出格的事博人眼球,令人大惑不解。妄誕迂執,不切實務,半儒半巫,惑人欺世,這就是王莽"儒家帝國"的政治風景。


他堅稱自己是黃帝的後裔,自說自話,言之鑿鑿,追敘祖先的譜牒,其目的,當然是為了證明自己當帝王乃天命所在。上位前,造作符命,民間一些騙子爭言奇異之事以求封侯;上位後,聲言"皇天革漢而立新,廢劉而興王"。竟玩起了拆字遊戲,繁體字"劉","卯、金、刀"也,為了使劉氏帝位永絕,通行的刀幣和民間的佩飾"剛卯"皆不許用,並且以皇帝詔旨頒行天下。所謂"剛卯",據《漢書》服虔註解:以正月卯日作佩之,長三寸,廣一寸,四方,或用玉,或用金,或用桃(木),著革帶佩之。今有玉在者,銘其一面曰:"正月剛卯"。由此看來,這不過是民間辟邪求福的一個小佩飾,但因容易引起"劉"字的聯想,王莽親自下詔禁絕。這年秋天,王莽派五威將軍王奇等十二個人四方巡行,頒布"符命"於天下。其中"德祥五事,符命二十五,福應十二,凡四十二篇。"五威將所乘坐的車子上圖畫天象星辰之屬,用六匹母馬拉車,地生萬物為之母,六,地之數也,所駕之車合天地之命數。五威將軍本人除穿著色彩艷麗的衣服,背後還需插滿漂亮的野鳥毛。每一個五威將各置左右前後中五帥,這樣一個奇怪的組合共有六個人,加上扈從和衛隊,是一個不小的隊伍。十二將,每將置五帥,共派出巡行四方的使節七十二人。將持朝廷節鉞、稱太一之使,帥持幢,稱五帝之使,他們穿的衣服、車子和馬的顏色,各如其巡行方向的色數,如南方色為赤,則往南方的使節紅衣紅馬紅車,東方色為青,則往東方的使節青衣青馬青車。王莽策命曰:"普天之下,迄於四表,靡所不至"。這樣服飾奇異的使節必須達到所行方向的極遠之地,他們去幹什麼呢?第一,向天下的人宣告"符命"四十二篇,證明王莽當皇帝乃是天和神的意志,除了前面已講過的石牛、亭長之夢,無端出現的深井,那個叫哀章的人所獻的金匱符命外,還有某地的母雞忽然變成了公雞之類。王莽是個儒生,他會搞意識形態,他要用這種方式宣布其政權的合法性,告訴天下臣民百姓,他登基為帝,乃因天降異象,昭告下方,因此他才代天受命,君臨天下。爾等百姓既畏天聽命,就要老老實實接受我的統治,不要再懷念劉姓的漢家王朝。第二,他們要去收取四夷鄰國國王的印綬,大漢帝國封他們為王,這是不對的,他們有什麼資格稱王呢?王莽登基後就下了一道詔命,其言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百王不易之道也。漢氏諸侯或稱王,至於四夷亦如之,違於古典,謬於一統。其定諸侯王之號皆稱公,及四夷僭號稱王者皆更為侯。"天上只有一個太陽是王莽,地上只有一個王是王莽,所以,任何人稱王都是大逆不道。國內王者稱公,外國稱王者改為侯。王莽很快就會收到惡果,因為這樣一件無關國計民生的不智之舉,他將四面樹敵,將國家置於動蕩不安之中。


王莽要砸爛一個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凡大漢帝國舊有的一切都要改變。官名官制,改!原有主管國家財政的大司農改為羲和,這是中國遠古神話中的太陽神,王莽拿來做官名,後來又改為納言,而為皇家主管財物的少府改為共工,這是遠古傳說中一個氏族部落頭領的名字,也拿來做官名。其他所謂四輔、三公、四將等中央和地方官吏改為各種希奇古怪的名字不可勝記。行政區劃,改。按照古書所記,"州從《禹貢》為九,爵從周氏有五。"把國內的行政區劃分為九州,按照公、侯、伯、子、男五等分封爵土,"諸公一同,有眾萬戶,土方百里。侯伯一國,眾戶五千,土方七十里。子男一則,眾戶二千有五百,土方五十里。"王莽自稱"萬國之主",他像孔夫子一樣"鬱郁乎盛哉,吾從周",非常羨慕周天子,似乎想回到分封制上去。當然,其滯礙難行,也是顯而易見的,"以圖簿未定,未授國邑,且令受奉都內,月錢數千。諸侯皆睏乏,至有佣作者。"王莽統計一下,光諸侯就有一千八百名,所謂分封,原來只是空頭支票,畫餅充饑,所謂的諸侯也不過分到地方政府按月領工資,有很多諸侯窮困的只好給人去打工。所謂"學者"治國,只尚空談,拘泥於書本,唯書唯古,種種異想天開的花樣,給國家百姓徒增困擾而已。王莽對舊有的地名乃至州郡的名字非常厭惡,所以也要按他的意圖改變。首都長安改為常安,長樂宮改為長樂室,漢朝歷代皇帝國事活動的未央宮改為壽成室,前殿更名為王路堂。這個還算他求新求異的小花樣,未央宮叫什麼鬼名字無關尋常百姓的衣食住行。但有些拍腦門的新花樣則叫官吏和百姓無所適從,困擾不堪。如他隨心所欲地更改郡名,變易屬地,"一郡至五易名,而還復其故,吏民不能記。"剛把某郡改個名,不久王莽心血來潮,再改一次,甚至一個地名,改了五次,最後又改回原來的名字。官方文書,只好在新名後面附綴舊地名,才好下達。此謂之困官,至於他隨意變亂錢幣,造成市場混亂,民生困頓的困民之舉,應有專文論述。史載"是時百姓便安漢五銖錢,以莽錢大小兩行難知,又數變改不信,皆私以五銖錢市買,偽言大錢當罷,莫肯挾。"王莽下詔,如有仍然使用漢五銖錢,說新朝大錢當罷的人,其罪和非議井田制相等,都要流放到邊塞少數民族的地方去。"於是農商失業,食貨俱廢,民人至涕泣於市道。"王莽時國家貨幣數次變易,朝令夕改,給國家經濟和民生造成了極大的災難。王莽還把有些歸順稱臣的劉姓諸侯,賜予"王"姓,因欽封的"國師"劉歆與他有姻親,所以格外開恩,得以保留原姓。還把他的姑姑,原來漢朝太后的名稱改為"文母太后"。其種種變易不經之事,不勝枚舉。


倘如柏楊所言,我們姑且稱王莽為學者,則這個學者治國一是好古稽古,刻意復古,凡事從古書上找根據,然後以自己的意志和想法任意詮釋,證明自己所行之事符合"正經"和聖人之意。頒賜詔書,引述古經,一應舉措,盡仿古帝王之行。他熱心於制禮作樂,講合六經之說,用儒家的所謂"六經"統一臣民的思想。以致於公卿大臣旦入暮出,議論連年不決,致使國計民生的要事無暇也無人處理。王莽治國既以古為則,其種種妄誕不經之事皆用經典加以緣飾,愚人且自愚。王莽不是今天我們所能理解的儒者,他身上帶著許多神怪巫覡的色彩,中國自秦漢以降,皇權和國家的意識形態已經越來越世俗化,就在《左傳》《國語》《戰國策》等逃過秦火僥倖流傳下來更早的史書中,我們所見王霸之國的君主們所關心的也大都是軍事外交之事。孔孟論政,說仁論禮,不言怪力亂神。自漢以來,漢武帝劉徹和獨建一朝的王莽是神怪巫覡氣最重的兩個帝王。劉徹被方士忽悠,一直存仙升之妄念,其迷亂誤國之行至死方休。王莽本人則半儒半巫,跡近癲狂之舉配有帝王莊嚴的儀式,令人驚詫莫名。


天鳳四年,王莽已經當了九年皇帝,他忽發奇想,鑄作了一個名為"威斗"的東西,而且親自到長安南郊工地上指導和監工。史稱"威斗者,以五石銅為之,若北斗,長二尺五寸,欲以厭勝眾兵。"大致猜想,此物以五色石為星,在銅坯上綴成北斗形狀,製作它的目的,有辟邪和防暗殺者近身之意。此物成後,令官名司命的一名貼身侍從背著它,如果王莽出行,司命背負它走在前邊,王莽入宮時,則背負它走在車旁。鑄這物件時,因在室外作業,逢天奇寒,參與其事的百官人馬有活活凍死的。


天鳳六年,王莽為帝十一年,國事紊亂,饑民為盜,天下擾攘不安。王莽還是乞靈於鬼神。他找術士望氣,俗雲看風水,然後徵集天下工匠,圖畫設計,親臨行奠基之禮,由百官陪同,"親舉築三下",在長安南郊修"黃帝太初祖廟"等九座廟宇,總稱"九廟",其規模"且令萬世之後無以復加也"。為此,盡毀城西苑中建章、承光、包陽、大台、儲元宮及平樂、當路、陽祿館等十餘座漢家宮殿,"用其材瓦,以起九廟"。這年大雨下了六十餘日,徵用民工無數。為了解決民工吃飯,國家開始賣官,如有捐助糧食六百斛者,可以為郎,"增秩賜爵"。廟要修得壯麗莊嚴,為黃帝修的太初祖廟東西南北各四十丈,高十七丈,廟中廊柱頂上皆以銅為飾,雕金鏤銀,"窮極百工之巧。"這項浩大的工程,"功費數百巨萬,卒徒死者萬數。"直到王莽滅亡的前一年,九廟方落成,王莽舉行了"納神主"的隆重儀式,請九位神鬼入住。王莽乘六馬車,每匹馬身上披上由五彩毛編織的龍紋衣,頭上裝著三尺長的角,把拉車的馬弄得怪模怪樣,坐在華蓋車裡的王莽更是一身巫氣,由十位騎士前導,浩浩蕩蕩,蒞臨九廟。"納神主"的儀式完後,鬼神入廟,王莽賞賜主持修廟的司徒和大司空錢各千萬,侍中、中常侍等貼身的官員皆得封賞。


王莽迷信神鬼,已經達到神經質的地步。除了耗國家巨資,擾民殘民修空前絕後的"九廟"外,他自己常常疑神疑鬼,自我驚擾。一次他夢見長樂宮外五個銅人忽然站起來,甚感不安,因為銅人身上銘有"皇帝初兼天下"之文,這是為漢高祖紀功的銘文,他立刻命人將銅人身上銘文刮削掉。他總覺得漢高祖劉邦靈魂作祟,於是,令虎賁武士進高祖廟驅鬼,武士們拔出寶劍,四面望空亂擊,用斧子砍壞門窗,又用桃木煮水向四壁潑灑,用赭紅色的鞭子抽打牆壁。這些古怪的舉動都是為了鎮壓漢高祖作祟的靈魂。最後王莽還是不放心,於是命令一個將軍住在高祖廟裡,另外一個將軍住到漢高祖的陵寢去,以此來震懾不安的靈魂。


有人說,遠古的黃帝建華蓋以登仙。於是王莽建了一個九重華蓋車,高八丈一尺,駕六馬,三百個穿黃衣扎黃巾的力士簇擁左右,車上人擊鼓,左右連呼:"登仙!"。王莽每外出,令這個怪異的儀仗前導,一片"登仙"的呼叫聲。百官私語,說這分明是一輛喪車。關於黃帝登仙的傳說,流傳於戰國方士之口,至漢代,已被視為荒誕不經。漢武帝對此五迷三道,至王莽,已近走火入魔矣!



周王朝至於秦漢,由於生產力水平的低下,無從接觸更不了解遙遠的世界。帝王們的觀念還是"內華夏而外夷狄"。認為國境四周都是一些未開化的民族,稱之為"四夷",對其極其鄙視和輕賤。迄止秦漢,最大的外敵乃是匈奴,這個以游牧為主的強悍民族對邊境乃至帝國的安危都造成很大的威脅。大漢帝國的君主們對匈奴有征伐有和親,其目的是要求得邊境的和平和安寧,讓兩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用今天的外交辭令來說,奉行和平友好的睦鄰政策對於國家安定、經濟發展和人民幸福至關重要。漢家自宣帝始,與匈奴及四鄰諸國是關係最好的時期,所謂"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可是到了王莽稱帝,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和平安寧的局面破壞掉了。他的顢頇狂妄和一意孤行造成了國家動亂和人民的苦難。

前文已述王莽遣五威將軍巡視和出使四方之事,五威者,示威脅迫於天下也。"其東出者,至玄菟、樂浪、高句驪、夫余;南出者,逾檄外,歷益州,貶句町王為侯;西出者,至西域,盡改其王為侯;北出者,至匈奴庭,授單于印,改漢印文,去"璽"曰"章"。"四鄰的少數民族諸國,當時多為大漢帝國的外藩屬國,受漢家印璽,稱王一方,每年朝貢,奉獻給朝廷一些稀有的方物,而朝廷也待之以禮,予金銀絹帛等賞賜,也有一些貿易,互通有無。自張騫通使西域諸國,開通了絲綢之路,與西域各國的貿易就沒有中斷過。當時,雖然還談不上國家無論大小,都有平等的權利這樣現代的外交理念,但大漢帝國對四鄰諸國還是給以應有的尊重,如不干涉其內政,如無犯邊之釁,決不兵戎相見等,就是現在,也是處理國與國關係的準則。


王莽派遣北出的五威將軍名為王駿,有左右前後中五帥可謂副使,為甄阜、王颯、陳饒、帛敞、丁業共六人。他們此去匈奴的目的,就是為了王莽一人為王,普天之下再不許有王的想法,授匈奴單于新印。原來漢家頒授單于印文為"匈奴單于璽",王莽新授的印文為"新匈奴單于章"。王莽的使節們把新印交給了單于,印是被絹帛包著的,單于沒來得及看印文,雖然有旁邊的姑夕侯一再提醒,在使節們的催促下,單于還是解下了舊印交給了他們。其中的副使陳饒怕單于看了新印後,再討舊印,悍然用斧子把漢家舊印砸碎。第二天,單于果然對新印不滿,要討回舊印。云:"漢賜匈奴印,言"璽"不言"章",又無"漢"字,諸王以下乃有"漢"言"章",今既去"璽"加"新",與臣下無別。"他認為匈奴之於漢,只是屬國,而非臣子,如今以臣子待之,於理不當。但得到的回答是:漢家舊印已經砸碎了。這種強橫的流氓行徑,常人也難以忍受其凌辱,況單于乃一國之君!不久,匈奴單于就派十幾員大將,統帥上萬鐵騎,重開邊釁。邊境又烽煙四起,百姓死難,近一個世紀和平安寧的睦鄰關係被王莽葬送了。其起因無非"璽""章"一字之辨,王莽之愚妄於斯可見!


西域的車臣國因王莽暴虐強橫,率部欲降匈奴,王莽的西域都護誅斬車臣王,車臣王的哥哥還是率國內民眾牲畜等舉國歸降匈奴,兩國合兵,縱橫殺略,西北邊鄙,再無寧日。


匈奴揚言要大舉進犯,戍邊的校尉陳良、終帶等見西域各國皆叛,戰端一開,必死無疑,於是,殺邊將刁護等人,脅迫士兵邊民二千餘人逃往匈奴。


匈奴侵擾寇邊之役越來越頻繁,其人數大者萬餘,中者數千,小股也有幾百,雁門、朔方太守皆被殺,吏民百姓生命及財產損失不可勝記。於是王莽拜了十二名將帥,"發郡國勇士、武庫精兵",開赴前線,屯守西北邊陲,準備兵士集中到三十萬,糧草徵集夠支撐三百天,十路出擊,大舉進攻匈奴。王莽的想法是愚蠢的,他既不了解邊地的情況,更不懂戰爭。一個名叫嚴尤的將軍回顧了歷史上華夏和匈奴的關係,認為周王朝把入侵者驅逐過境而罷兵,此謂中策;漢武帝選將練兵,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但漢家也有巨大損失,兵連禍結,三十餘年不得安寧,造成國內疲敝,百姓苦難,此謂下策;而秦王朝傾舉國之力修築長城,妄圖將胡人擋在長城之外,民不聊生,國力衰竭,長城完工,社稷亡滅,此謂之無策。他向王莽指出,這樣宏偉的戰爭計劃不可能成功的五點理由,謂之五難,如兵員和糧草徵集耗費時日;先到的部隊長期等待,給養供應不上;士兵長期暴露荒野,喪失戰鬥力;匈奴之地氣候嚴寒,又多沙漠,糧食和飲用水的長期供應很難為繼,若經歷四季,部隊發生疾疫,則不戰自潰等等,所以他要求帶精銳部隊先進軍,給敵人以重創,使其不敢輕易犯邊也就達到了目的。但王莽驕狂自恣,好大喜功,根本聽不進正確的意見,仍然全國轉輸軍隊糧草,徵用兵員和糧秣牲畜,全國騷動,百姓再無寧日。後果如嚴尤所言,先到的部隊等待兵員糧草,時日一久,將驕兵疲,而內地各郡愁於徵發,百姓棄城郭流落山野為盜賊,并州、平州等地尤其嚴重。這樣的局面久拖不決,從未和匈奴有過一次正面的戰役。


後來,王莽也有過分裂匈奴的企圖,如脅迫利誘匈奴王,欲封十五個單于,又悍然改匈奴為"恭奴",單于為"善於",殺匈奴王為質的兒子等愚蠢的行為,後來,雖然匈奴因單于死後變更有過短暫的和親願望,但由於王莽的驕狂和不智,終使匈奴死心塌地與華夏為敵,成為邊疆的大患。


為了討伐匈奴,王莽還在國內徵集有奇能異行的超人,應徵者中,有聲稱渡江海不用舟楫,水上行走如履平地的;有聲稱不用軍糧,只吞食其藥丸就不飢不渴的;還有聲稱插翅能飛,一日千里,可窺探匈奴軍情的。王莽雖知皆妄,用其聲名而壯軍威,皆拜為理軍,給以車馬,待時而發。有什麼樣的君主就有什麼樣的臣民,輕啟邊釁後,軍國重事搞成了巫術邪道的鬧劇。


北方匈奴已成勁敵,戰爭動員已使國家動蕩。別的方面怎樣呢?


南方:王莽派往南方的五威將軍改句町王為侯,其王怒而不附。王莽命地方官用欺詐的手段將句町王殺死,王弟起兵攻殺地方官,南方復有兵燹之患。王莽遣平蠻將軍馮茂擊句町,十分之六七的士卒遭疾疫而死,為了供戰爭之需,賦斂民財十取五,益州虛耗,百姓困苦不堪,終不能克。後又換將再征,又強征民財十取四,梁州人煙絕跡,成為空城,句町之叛仍不能平。


東方:王莽征高句驪兵伐匈奴,高句驪人不願背井離鄉去打仗,郡縣強征之,結果,高句驪人逃亡塞外,聚集為寇,官府不能制。遼西大尹田譚追擊之,反被所殺。王莽不撫慰安頓東北的少數民族,反倒誘騙高句驪侯而殺之,更名高句驪為"下句驪",和改匈奴為"恭奴"同一伎倆,皆侮辱輕賤之意。它造成的連鎖反應是,東北少數民族穢貉、夫余皆反,東北邊境再無寧日。

西方:西域諸國以王莽毫無恩德信義,焉耆國先叛,殺西域都護但欽。王莽天鳳三年,遣五威將王駿等出西域,諸國皆郊迎,向朝廷貢獻。王駿因焉耆國前曾殺都護但欽,欲襲擊焉耆等諸國。焉耆詐降,設伏兵,王駿及軍隊覆滅。王駿的部下後到,掠殺老弱,從車師還入塞。西域自此和華夏絕。


和鄰國關係的惡化,無關政治、經濟,更與國計民生不相干,完全是因為王莽驕狂自恣所致。東西南北"四夷"皆叛,王莽的王朝四面受敵。外患的惡果全都轉嫁到百姓身上,子弟千里戍邊去打仗,賦稅加重,民不聊生,這加速了王莽政權的崩潰。



王莽在歷史上惡名昭彰,兩千年來,後人很少對他有正面的評價。人們罵他是亂臣賊子,似也不完全是站在正統王朝立場上的誅心之論。如果他是一個開明的帝王,對內對外以國家和百姓的福祉為重,正身克己,屏絕邪妄,以賢明的統治贏得民心,即便他的王朝時日短暫,後人也應懷念他的德政,給他以應有的歷史地位。近世以來,我們看到有很多學者為王莽鳴不平,發掘他正面的東西,給以積極的評價。胡適先生說:"王莽受了一千九百年的冤枉,至今還沒有公平的論定……然而王莽確是一個大政治家,他的魄力和手腕遠在王安石之上。我近來仔細研究《王莽傳》《食貨志》及《周禮》,才知道王莽一班人確是社會主義者。"為什麼胡適先生稱王莽是"社會主義者"呢?王莽真的是二千年前追求經濟上平等、公平、打倒富人,解放窮人的先知嗎?這要從王莽當上皇帝後推行的經濟變革說起。


王莽的國內經濟政策很容易說清楚,一是實行井田制,制止土地和奴婢買賣;二是實行"六管",由國家壟斷資源和一些重要商品。


始建國元年,即公元九年,王莽推行井田制,其下詔曰:"古者,設廬井八家,一夫一婦田百畝,什一而稅,則國給民足而頌聲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秦為無道,厚賦稅以自供奉,罷(疲)民力以極欲,壞聖制,廢井田,是以兼并起,貪鄙生,強者規田以千數,弱者曾無立錐之居……今更名天下田為"王田"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買賣。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鄰里鄉黨。故無田,今當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聖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以御魑魅,如皇始祖虞帝故事。"這是以國家權力強制推行的土地制度,復古改制,想回到鴻蒙初開的唐虞時代去。王莽是個信古好古的人,一切都是古代的好,有時所思所想所推行的一切,是書上的古代或者想像中的古代。即如恢復井田制,在想像中真是無比美好:一對夫婦耕種"王田"一百畝,八對夫婦共用一眼井,在八百畝"王田"之內,八對夫婦安居樂業。"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因為沒有道路與外界相通(尚無阡陌),民只認識自己的土地莊稼和手中鋤頭,他們完全陶醉於田園之樂中,對外邊的世界一無所知(為什麼要知道與己無關的事呢?)。官家按照十分之一的收成來收稅。這樣,就做到了國家富足,人民幸福,除了頌聲大作以歌聖世,百姓還需要什麼呢?但這隻存在於想像之中,如果坐在宮殿里描畫這樣的盛世藍圖是很容易的,它或許有過,儘管加進了很多美麗的想像,但在今天,已經完全不可能了。井田制的消亡,並非起於秦,在它之前就已經不復存在了。儘管書載秦孝公用商鞅變法,"壞井田,開阡陌",我們今天也有理由認為,在遠古,或許也只在小範圍內部分實現過,更多還是存在於遠古聖人賢君的想像世界裡。當生產關係成為限制生產力發展的桎梏時,它必然隨之改變。農業、手工業等生產力的發展,戰爭、貿易等社會活動拓寬了人們的眼界,術士、遊俠、儒生、商賈等各種人物的出現……這一切都打破了人們對土地的依賴,人們也不願意再受土地嚴苛的限制。把人圈囿在一定範圍的土地上,與世隔絕,做一個與野獸沒有多少區別的草野之民,這固然有利於帝王安全的統治,但卻完全違背歷史的發展規律。如果強制推行,它只能造成社會的停滯和倒退。近世學者們認為王莽推行井田制是抑制土地兼并,打擊豪強世族。的確,自漢以來,土地兼并造成的兩極分化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王莽是罕見的直面這個問題的君主。但王莽本質上是個半儒半巫的書生,儒當家時,他好古信古,對所謂的遠古盛世充滿詩意的想像,他嚮往做一個唐虞那樣"萬國之主",在黎民百姓"頌聲大作"中安享塵世帝王的權力。巫當家時,他信惑鬼神,符命、徵兆、認為帝王的權力既為上天所賦,自身便非常人,乃是受到上天眷顧的超人,可和上界鬼神相通,甚至仙升天界,位列仙班。王莽迷信古典,迷信神怪,迷信權力,迷信自己,他所頒賜的治國詔命中,有很多援古自炫、生搬硬套、不切實務的內容。讀他的詔命,你有時感到他是一個自命不凡充滿浪漫神巫之氣自天而降的超人。但事關國計民生的政策出台,是要有制度保障和具體實施辦法的。而井田制的推行,只有一紙詔命,與其說是國策,莫如表達了他信古復古,對古代帝王的一種嚮往。因此,它根本不能有效的貫徹落實。非議井田制,擅自買賣土地奴婢者,罪至死,"自諸侯卿大夫至於庶民,抵罪者不可勝數。"因為沒有制度及措施,致使"吏緣為奸,天下嗷嗷然,陷刑者眾。"抓了一些人,殺了一些人,徒然造成了一些亂局和社會問題。井田制的國策是完全失敗的。


三年後,一名大臣上書稱:"井田雖聖王法,其廢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從。秦知順民之心,可以獲大利也,故滅廬井而置阡陌,遂王諸夏,迄今海內未厭其敝。今欲違民心,追復千載絕跡,雖堯舜復起,而無百年之漸,弗能行也。天下初定,萬民新附,誠未可施行。"這段話很簡練,它道出了秦廢井田是順應民心和歷史發展方向的,王莽推行井田制是違背民心和歷史規律的,它遭到了民眾的抵制。錢穆先生認為王莽的"好政策"沒得到有效推行,是因為沒有認真辦事的官員和能吏,而所用皆作姦犯科的壞人。倘若真的落實井田制百姓就會得到幸福嗎?竊以為這種把全國土地收歸國有(王田),平均分塊讓人耕種的做法決非百姓的福音。土地和其他的生產資料一樣,正常的流轉只能發揮更大的效益。人也如此,把人世代固定在一塊土地上,是把人當作一種無意識的生產工具,這樣,人就會反抗。所以"周道既衰,而民不從"。一旦失去國家強權的壓制,井田制必然瓦解。千年之後,要想恢復,怎能不遇強大的抵制和反抗?所以,"莽知民愁,下詔諸食王田及私屬皆得買賣,勿拘以法。"廢除了井田制的推行。


或曰:強制世族富豪把多佔的土地分給沒有土地的窮人,王莽是為窮人謀利益,難道窮人會反對他嗎?一方面,王莽的朝廷沒有停止分封依附自己的公卿大夫的官爵和食邑,培植了一些新的貴族,另一方面,打擊了一些漢王朝原有的舊貴族,其目的,在於鞏固自己從大漢帝國奪得的權力。我們沒有看到窮人分得土地高歌翻身,頌聲大作的記載,只看到由於王莽輕啟邊釁四面受敵,二十萬大軍駐紮邊塞,國內橫徵暴斂,以供軍需,南北輸送,民不聊生,"北邊及青徐地人相食,洛陽以東米石二千……流民入關者數十萬人……飢死者什七八。"的大飢謹。在這巨大的人禍面前,王莽派人到各地,教老百姓煮草木為酪,提取代食品,結果,酪不可食,更加擾民煩費而已。


二千年後,我們經歷了變土地為"王田",把農民拘囿在土地上的新的井田制。農民除了手中的鋤頭,被剝奪了一切生產資料,世代成為國家的奴隸。結果也造成了亘古未有的大饑荒,餓死幾千萬人的慘劇。我們在歷史上找到了幾近相同的鏡子,看到了虛妄的帝王真實的面容。


隨同井田制一併廢止的,還有奴婢的買賣。王莽的詔書中,引孔子"天地之性人為貴"之語,對奴婢買賣大加撻伐,決定和土地一樣,禁止奴婢的買賣。這也是被某些學者稱道的德政,但王莽不過是把"奴婢"更名為"私屬"(王莽非常喜歡命名和更名,以示帝王之威),無法禁止奴婢的產生和買賣。原因是家天下的王朝是個金字塔式的社會,皇權至高無上,皇帝及分封的子弟和公卿士大夫皆由各種奴婢供養侍侯,不在官場的富人的奢華享樂也要由奴婢提供。朝廷和官家的奴婢可以靠國家權力分配,民間的奴婢卻要禁止其流動買賣。如果奴婢算作一種社會地位低賤的人力資源,禁止他的流動,也就斷了他的生路。如果富人們不需要或養不起原來的奴婢,又不允其在人力市場上交換買賣,富人和奴婢都將陷入雙重的困境。由於北部邊塞的戰亂,大量的人口湧入內地,流民只好做奴婢以謀生,王莽又悍然下令禁止,這些流民得不到安置,只有輾轉溝壑,死於異鄉。王莽的做法,表面上看來為奴婢爭人權,實際上他驅使所有的國人都成為他自己的奴婢。

王莽的"六管"之策,也為某些學者所讚美。所謂"六管",即王莽為帝第二年(公元10年)下令將鹽、酒、鐵器、鑄錢、布帛、山川湖海的資源統一收歸"國有",由國家調配和管理。王莽表面的初衷似乎是為普通百姓著想,因為這些百姓須臾不能缺少的生活日用品"編戶齊民"自己不能製造,需要去市場購買,如果豪民富賈操縱物價,則雖貴數倍,百姓不得不買。為了百姓,收歸國家管理。"每一管下,為設科條防禦,犯罪者至死,吏民抵罪者浸眾……"販賣鹽、酒、鐵器等就是死罪,厲行嚴禁的結果是殺了一些人,關了一些人。那麼,尋常百姓從中得到好處了嗎?漢武帝時曾經搞過鹽、鐵專營,結果農民買不到一把收割莊稼的鐮刀。國家鐵廠造出的都是大而無當之物,造出的鐮刀"割草不痛",農民苦不堪言。所以,漢武帝一死,大臣們就上書要新君廢鹽鐵專營。王莽時代,實行這種"國家社會主義"的結果是什麼呢?一是百姓愈加困窮,民生凋敝,地皇二年,有大臣公然指斥主持"六管"的臣子"設六管以窮工商"。二是由此養肥了一批權力蛀蟲,"郡有數人,皆用富賈。洛陽薛子仲、張長叔,臨淄姓偉等,乘傳求利,交錯天下,因與郡縣通姦,多張空簿,府藏不實,百姓愈病。"(〈漢書·食貨志〉),從記載看,所舉諸人應該是勾結地方官從國家壟斷中獲利的權力大蠹,用做假帳,虛報庫存等手段大發橫財。"六管"因國家壟斷生產和經營活動支撐王朝財政,所以儘管民怨沸騰,腐敗叢生,仍然強制推行至地皇三年,這是王莽滅亡的前一年,民變蜂起,王朝危殆,這才不得不下詔:"除井田奴婢山澤六管之禁,即位以來詔令不便於民者,皆收還之。"


胡適先生標榜王莽和他的一班人是"社會主義者",柏楊先生稱王莽改制是"為了改善這種不公平和剷除造成這種不公平的罪惡。"錢穆先生把王莽的"六管"概言為"國家社會主義"。從這種主義的實踐中活過來的人,飢餓、貧窮、失去自由的生命體驗是刻骨銘心的。有些所謂"看起來很美"的東西,落到百姓的具體生活中將是無窮的災難和罪惡。


善良的人對君主美好的的言詞和許諾報以天真的讚許和熱烈的企盼,但他們將撞到黑暗的鐵壁上。


王莽的時代,普通百姓掙扎在兵燹、重賦、死亡的地獄裡,世族經濟和嚴重的兩極分化並無絲毫的改變,反而愈發嚴重。井田制和"六管"令並非解民倒懸的法寶。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王莽不比別的帝王更仁慈更英明,相反,由於他的愚妄和專橫,帶給了人民更多的苦難。



君臣關係在儒家的五倫中居於重要的地位。儒家講社會的和諧和秩序,所以君賢臣忠、父慈子孝、夫唱婦隨、兄友弟恭等理想的人際關係合乎儒家對美好社會的想像。僅就君臣關係來說,所謂君賢臣忠的境界是萬難達到的。中國兩千餘年的君主社會,最好的年代不過是君不戮臣,臣不軾君,彼此相安,不發生血腥的衝突,共同維護社會的正常運轉而已。所謂明君聖主,乃是臣子的諛頌之詞。我們歌頌帝王的偉大,常常因為他開疆拓土或從另一個帝王手中奪得政權,這一切都建立在血腥的戰爭之上。在人類相互殺戮的吶喊和呻吟聲中,在死亡者的白骨之上,升起了帝王的寶座。僥倖活下來的人驚魂未定,就爭相把激動的淚水和歡呼獻給了新的帝王(歡呼淹沒了所有疼痛的呻吟和悲傷的哭泣),而從帝王的權力中分得一杯羹的臣子和御用文人們馬上忙於製作頌歌,頌聲盈野,一個偉大的帝王誕生了!但很快人們就會發現,當你深情的歌聲剛一出口,無情的皮鞭就會抽打在你的身上。專制的本質就是壓迫,帝王是世界唯一的主人,所有人都是他的僕人和奴隸。草野之民從繁重的賦稅、徭役、戰亂和胥吏粗暴的踐踏和擄掠中體會到生存的艱難,而御階的臣僕則會直接看到帝王的冷酷、荒淫、和昏庸。帝王的權力是不受制約的權力,不受制約的權力本質上是邪惡的。帝王也是人,具有人的一切弱點。不受制約的權力刺激了帝王無窮的慾望,人的慾望一旦突破底線,就淪為純粹的惡。剝去一些帝王身上的華袞,我們常常會看到他們集眾惡於一身,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惡行穢跡,尊貴的龍袍和神秘的權杖遮蔽了這一切,只有離他們最近的臣僕才得以窺視其奧秘。所以,帝王恨他的臣僕,認為他的敵人就睡在自己的身邊。即使不那麼昏聵殘暴的帝王,他們對政務的判斷和處置能力、性格弱點、身體狀況乃至最隱秘的宮闈內情,臣僕們也會瞭然於心。在臣僕們的眼裡,沒有什麼偉大的帝王,儘管他們把偉大的口號喊得最響,對帝王磕頭最多,每天都戰戰兢兢地重複著皇上聖明的套話,但皇帝知道,這並非他們的本心。臣僕們這樣做,並非因為敬他,而是因為怕他。正因為皇帝握有所有人生死禍福的權力,所以,他的御座前才圍攏了一大群山呼萬歲俯伏磕頭的人。庸眾狂熱的頌歌會把帝王造就成不可一世的妄人,他蠻橫專斷,愚妄昏庸,違背常情常理,對一些事物的認知低於常人,用於國事決策,會造成重大災難。這也會使臣僕們對主子產生輕蔑抵觸的情緒,降低帝王的威信。臣僕們覬覦皇權,意欲取而代之,釀篡弒之謀而構禍於廟堂,或可有之,但並不常見。畢竟在君臣關係中,君為強勢而臣為弱勢。況且君主即便昏庸殘暴到極點,也終有至死不渝的臣僕盡忠到底。帝王的權力是家天下,人身依附是它的基礎。臣僕們並非鐵板一塊,依據權位和君主的親疏處在不同的層級上,因對政局的認識、相同的利益、特殊的關係等因素結成牢固的或鬆散的聯盟。臣有異志乃君之大患,所謂帝王之術其實就是馭臣之術。君主之敗常因對臣子駕馭不當所致。馭臣有術的帝王口蜜腹劍,恩威並施,是最大的陰謀家和兩面派。權位越高越貼近帝王的臣子越危險,無論是實有還是心造的幻影,總之,帝王把他們看成致命的威脅。正是他們,常常把自己的頭顱供祭在皇權的祭壇之上。上帝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成為通吃全贏的人(如果那樣,這個人豈非上帝自身?),人間的帝王也不例外。把身邊的臣子一個個幹掉的帝王會成為四顧茫然的孤家寡人,他們或者在孤寂中死去,或者把自己的頭顱和皇冠一併投進末日的烈焰……帝王將死之時,他將看到無上的權力是一種虛無,惡行不會帶來善果,未來的世界將完全把他摒除在外。塵世的生命一旦終結,不但是權力,聲音也會消亡。他再也不會對現實的世界發聲,從前的聲音將消失在虛無之中。這是漢武帝經歷的死亡。他或將看到奪命者猙獰的嘴臉和逼近的屠刀,他的宮殿在火中燃燒,他的后妃四散奔逃,他的臣子不見蹤影……一切都如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夢醒之時,已在冥界。這是王莽經歷的死亡。死去的臣子已不消說起,活著的臣子會投奔新的主人,把唾棄的口水吐到帝王的屍身上……


王莽與劉邦截然不同。後者是起於壟畝或閭巷的不逞之徒,聚群成黨,靠血腥拼殺從別人手中奪得江山。儘管權威是在鬥爭中形成的,但很多出生入死的功臣自認為有挑戰權威的本錢和能力,或者從前的位階和實力還在主子之上,俯首稱臣,或有不甘。因此,劉邦必得殺掉對自己形成威脅的功臣,方能坐穩江山。王莽的帝位是篡奪得來,他由臣子而成君主,好比從前的主人家道衰落,嫡傳已絕,旁支子息孤弱無援,管家便霸佔了主人的財產奴婢,自己當起了大宅子的主人。所謂帝國權力的自然位移固然是人為的結果,太師椅擺在高堂華屋,小主人儘管在帷幕後的襁褓中吃奶,懵然無知,但老管家要想堂堂正正坐上去也非易事。一些人為其喧呼造勢,把他一步一步扶上台階,終於登堂入室,假惺惺、戰兢兢,摸摸椅背兒撣撣灰,佯作無心,反覆試探,最後終於按捺不住,這才在眾人慫恿的呼喊聲中一屁股坐了上去。原來主人的臣僕轉而效忠於他,新主人必得表現得慷慨大度,才會打消改換門庭的臣僕們的疑慮和不安。於是,王莽除舊布新,更改官名官制,使其看起來更加堂皇,封賞為其上位有功的心腹,所有為其抬轎子造勢者盡得高官厚祿,這才穩定了自己的班底,心安理得地當起了皇帝。


王莽做穩了皇帝後,慢慢體會到君臣關係的本質乃是主僕關係。無論多高位置的奴僕不能和主人有同等的人格,再高的官也是奴,再大的奴也非主。只有這樣,才能樹立起君主至高無上的權威。必須使臣子們認識到,他們的榮辱禍福乃至生死都操在君主一人之手。只有這樣,他們如得到君主的拔擢和賞賜,才會感激涕零,更加忠心耿耿;如君主示以顏色,他們才會如芒在背,寢食不寧,無從生悖逆之心。王莽的做法是:給小人物撐腰壯膽,讓大人物彎腰低頭,不斷地折辱他們,使他們顏面掃地。公卿入宮議事,跟隨之人有定數,一次,太傅平晏入宮多帶了兩個隨從,遭到了宮門守吏的嚴格盤查,對平晏出語不遜。平晏的衛士長大怒,為維護太傅的權威,收捕了宮門守吏。王莽聞聽,下令執法部門派出數百人圍住了平晏的府第,把平晏的衛士長逮捕後當場處死。王莽的做法無疑是警告平晏,你雖居三公之位,但卻是無足輕重的。即使你遭到了宮門守吏的羞辱,你也應該謙恭低頭,因為他是為皇帝守門的。大司空王邑部下一官員因公夜晚經過奉常亭,亭長不放他過,故意刁難他。這個官員報了官階和公務,亭長喝醉了酒,吆五喝六,百般羞辱,這官員忍無可忍,用馬鞭抽打他。亭長竟拔刀把官員殺死後逃亡。有司追捕殺人者,王莽說:亭長因公殺人,無罪,不要抓他。大司空王邑只好申斥手下的官員,向皇帝去請罪。哀章因獻"符命"助王莽當皇帝被封為"國將",地位很高。但王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知道這個無行文人的榮華富貴是靠見風使舵投機取巧得來的。朝廷大員在王莽眼裡都輕賤如奴婢,而這個哀章更加不堪。哀章家裡妻妾不和,閨門穢亂,有些見不得人的齷齪事,經常鬧得沸反盈天。王莽特意為哀章家派了一名官員,起個官名叫"和叔"。但他可不是和事佬,他是官,專門管他家見不得人的爛事兒。王莽還特意給這個官員下了一道詔書,不但管閨門之內,還要管他家外地親戚的事。一切隱私,公之於眾,全由官斷。孔仁、趙博、費興三個小人物專門攻擊廟堂大員,上綱上線,羅織聲討不遺餘力,王莽把他們全都放到關鍵崗位上,"擇名官而居之",讓他們作為自己督察臣子的耳目和鷹犬。


王莽當年的心腹有甄豐、劉歆、王舜等人,當年對王莽的吹捧不遺餘力。上書讓朝廷封王莽為"安漢公"和"宰衡"的名號,加封王莽的母親、兒子等都是這幾個人背後鼓搗的。但還有人比他們更來勁兒,知道王莽的野心是當皇帝,所以又加勁兒忽悠王莽。等到王莽真的當了皇帝,抬轎子、吹喇叭的一班人自然論功行裳,官居要職。可是,甄豐、王舜等人的本意並非要王莽把大漢朝一腳踢開,立自己的朝廷。如今,見王莽把事情鬧到這份上,不禁心裡打鼓。原為漢家臣子,如今卻成了王莽的臣子,心裡轉不過彎兒,怕將來天地翻覆,自己和王莽一道成為亂臣賊子被清算。王舜雖為王莽至親,後憂懼成疾,鬱鬱而終。劉歆內心畏怯,不敢做聲。甄豐嘴上不說,心裡不滿。王莽知道甄豐真實的想法,所以把他從高位上拉下來,封他個"更始將軍",和賣餅的王盛同列。甄豐對此默無一言。但帝王既知你心懷不滿,你大禍臨頭的日子也就不遠了。當時,甄豐的兒子甄尋也被封官,還有一個茂德侯的爵位。俗言禍福無門,唯人自招。這甄尋不是個安生的主兒,好言所謂"符命"。他知道王莽信這個,便從古書上找到"分陝"一段史跡,依周朝時周公、召公故事,自陝以東周公主之,自陝以西召公主之(此即今陝西名字之來源),陝,古之陝州也。就此附會道:王莽的王朝當效周天子,分陝以立周、召那樣有德之人分別管轄。以甄豐、平晏分管其地。王莽不想在廟堂上看到甄豐的嘴臉,立即同意,想把他打發到外地去。甄豐正要離京上任,到西邊去安享余年,不想甄尋又出個幺蛾子。他又作了個"符命",說漢平帝的皇后本是他甄尋的老婆。平帝後何許人也?原來他就是王莽的女兒。平帝九歲被選為帝位繼承人,十二歲那年,王莽為了鞏固權力,用盡手段,把女兒送入宮中當了皇后。平帝短命,十五歲夭亡(也有人說被王莽毒殺),不久,王莽就篡位當了皇帝。他把自己的女兒封了個"黃皇室主",年紀輕輕,養在深宮,捱著養尊處優又與世隔絕的幽閉歲月。王莽可憐女兒,也想把她嫁出去。於是,他命令他的立國將軍孫建的兒子精心修飾一番,帶著一個醫生,借口探病,盛裝前往。不想其女大怒,鞭打奉命引見的侍女隨從,王莽精心安排的孫建之子等一行人灰溜溜逃了出去。隨後女兒果然氣怒成疾,卧病數日不肯起,王莽自此不再相強。誰想這甄尋自討沒趣,不知援引何書何典,以何為說,一口咬定"黃皇室主"本該就是他的老婆。王莽大怒,自篡位登基,懷疑大臣們心中不服,有怨謗之言,正想殺個人震懾一下,不想這甄尋恰好撞到了槍口上。王莽罵道:黃皇室主乃天下之母,你這是什麼狗屁話!立即下令逮捕甄尋。甄尋惹了禍,嚇跑了。其父甄豐知難逃一死,不想讓劊子手砍頭,自盡身亡。惹禍的甄尋跟一個方士跑到了華山,一年後,抓捕歸案。有司一審問,原來這甄尋還有一個小圈子,常在一起非議朝政,對皇上有不敬之言。涉案的有被王莽拜為"國師"的劉歆的兩個兒子,一名劉芬,一名劉泳,還有大司空王邑的弟弟王奇,劉歆的門人丁隆等數百人。其中有很多公卿列侯的親眷、門人、黨羽等。這夥人為什麼成為小團伙,甄尋又為什麼那麼自信地認定"黃皇室主"是他老婆呢?原來,自王莽造作"符命"以為篡位登基的根據始,社會上流行左道旁門的邪說,皆以"符命"為說,論議國事,占卜吉凶,預言未來。既然王莽這麼輕易地登上了帝位的寶座,別人又何嘗不可?他們或者認為甄尋就可能成為未來的帝王,所以才聚攏在他周圍。那麼,有根據嗎?有。據說這甄尋手掌上的紋路成"天子"二字,這豈非天命所在!於是,王莽下令解其臂而驗證之。王莽看後,道:哪裡是什麼"天子",這分明是"大子"啊,也可以說它"六子","六"者,戮也,說明甄尋父子應該戮死啊!於是,"流(劉)芬於幽州,放(甄)尋於三危,殛(丁)隆於羽山。"用驛車拉著他們的屍體,郡縣傳致以示眾,送他們到各自埋骨之地,遺臭萬年,永不翻身。其餘涉案的數百人也盡被處死。


王莽這個人非常有意思,他一舉一動都要從古書上找根據,把自己的行為附會到遠古帝王上去,他這樣做,是效舜處置共工的法子。殺人也殺出歷史感來了。


臣子有悖逆之謀,構禍於廟堂的原因有三種:一是君主殘暴多疑,君臣互為仇讎,臣子不僅祿位不保,且有性命之虞,臣子不得已做困獸之鬥,魚死網破,在所不惜;二是君主孱弱昏庸,寵信奸佞,臣子坐大,勢力養成,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故廢主奪位,取而代之;三是社稷危殆,已近窮途末路,君主無自存之術,臣子有離散之心,故叛主構逆,棄暗投明,以圖自存。王莽的一生,經歷了後兩種過程,他篡漢奪位,自立王朝,由臣子而為帝王,屬於第二種。到了他的王朝即將滅亡的關頭,王師外潰,大臣內叛,則屬第三種。


地皇四年,即公元23年,是王莽王朝的最後一年。饑荒兵燹,國內鼎沸,各路叛軍,不僅攻城略地,且逼近首都。王莽惶惶不可終日,唯執左道旁門,祈禱神靈護佑,以求退敵逃死。他身邊的重臣在這危急關頭,已看到了危險和死亡的步步逼近,除了一些懵懂愚忠,隨波俯仰,不明大勢的庸碌之輩,洞若觀火者已在尋覓解脫之道。衛將軍王涉串通主管軍事的大司馬董忠、國師劉歆等欲劫持王莽,投降漢軍以求自保。劉歆迷信星象,謂必得太白星出方可舉事,董忠謀事不謹,被人告發。王莽召董忠等人議事,中黃門等一干人立將董忠殺死,王莽令虎賁武士用斬馬劍將董忠屍體戳爛,收捕董忠宗族,老幼皆砍成肉泥,埋於一丘。王涉、劉歆等皆自殺。他們都是王莽最親近的臣子,但在王朝分崩離析的關頭,誰也不願為別人的家天下殉葬。君主對於危難關頭叛離的臣子恨之入骨,殺剮務盡。他們也曾為君主的家天下忠貞不二,竭盡全力,但最後都宗族殄滅,死於非命。


封官厚賞,問罪誅殺,這些恩威並施的手段固是千古帝王駕馭臣子之術。除此之外,王莽還有兩手:一是抑奪下權,國事專擅,鑒於自己從漢室篡位的心得,他決不使任何臣子一人坐大,寧可親歷親為,以至於"常御燈火至明,猶不能勝。"以致積牘成山,許多緊迫待決之事連年無果。二是自我神秘化,造成臣子對君主的迷信。史載王莽之貌"侈口蹙額,露眼赤睛,大聲而嘶。長七尺五寸,好厚履高冠,以氂裝衣,反膺高視,瞰臨左右。"也即嘴巴很大,額頭很短,眼睛暴突,睛有紅絲,嗓門很大,聲音嘶啞。中等個頭,為了顯示身材偉岸,愛穿厚底鞋,戴高帽子,將捲曲的毛裝在衣服夾層里,使其膨脹,以示魁梧。看人居高臨下,決不平視,以示權力高高在上,凜然不可犯。"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不是貼身親近之臣,別人很難窺其真容,接見臣子,旁邊侍御高舉雲母扇屏遮其面,只有威嚴沙啞的聲音從屏後傳出,語言簡短古奧,令人戰慄悚然。一個待詔受到接見的臣子談見到這位帝王的感受時說:"莽所謂鴟目虎吻豺狼之聲者也,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食。"王莽聞言,立刻將這個臣子殺掉了。王莽的自我神秘化,乃是東方君主的御臣秘術,臣子對君主的凜然敬畏和信仰崇拜由焉而生。



帝王主宰千百萬人的命運,俯臨眾生,顧盼自雄,但是,死神卻對帝王垂顧有加,時刻環伺左右。她先是一個一個把帝王的親人們帶往冥界,把帝王一個人留在孤絕的權力峰巔上,讓帝王體驗到權力的快感後再品嘗塵世的凄冷和空茫。死神用他親人的死亡警告帝王,再大的權力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在死亡面前,帝王也是一個○,當你折騰夠了的時候,死神會如期而至。


王莽迷戀皇權,在攀登皇權的台階上,每一階都留下親人死亡的陰影,最後,所有的親人都做了他皇權的殉葬品。


王莽共有四個兒子,依次為王宇、王獲、王安、王臨。


先死去的是王獲。那時王莽已封為新都侯,先是以大司馬之位代叔父王根輔政,成帝死,哀帝即位,賜命其以侯就第,暫時回家賦閑蟄居。哀帝罷王莽之官,欲用其外家丁、傅等人,朝野很多人為王莽抱不平。王莽此時正欲廣結公卿,克己復禮,以邀聲名。這時,他的兒子王獲給他惹了禍,這個紈絝子竟然殺死了家中的一個奴婢。死人的事是不好隱瞞的,如果不了了之,王莽的聲名和地位都將受到損害,政敵也會就此大做文章,甚至上書彈劾他。王莽恨怒交並,不想走官家的程序,把事情鬧大,於是命王獲自殺。王獲死後,朝廷收到官員為王莽訟冤的上書百餘封。王獲殺人固當死,但王莽嚴命其子自殺謝罪的行為卻墊高了王莽的聲望,為其東山再起埋下了伏筆。


接著死去的是王宇。王獲死於刑事案件,王宇捲入政治,死於一個政治事件。哀帝死,平帝即位,王莽重掌朝政,賜號安漢公,權勢如日中天。西哲孟德斯鳩有言,人類的權欲和貪慾一樣,是無限膨脹和不知饜足的。此時王莽因久在中樞,一言九鼎,已有篡位之想。平帝的父親是劉氏諸王中非常不起眼的一個小王侯,封在中山的彈丸之地。死時,兒子方兩歲,依例嗣王位。哀帝劉欣死後,王莽重返廟堂,再執朝綱。為了新帝好駕馭,他就立了九歲的中山王為皇位繼承人。平帝原名箕子,王莽和大臣們覺得這個名字土裡土氣,像某種器物的名字,於帝王身份不配,於是更其名為劉衎。漢家重外戚,新帝登基後,漸漸地都會把身邊的重臣換成母系中的人,這已成為一種歷史傳統。哀帝上位後,為避帝外家,王莽曾被趕出朝堂,所以對此有刻骨銘心之痛。為了永遠把持朝政,他以太后的名義下了一道命令,拜平帝的母親衛氏為中山孝王后,平帝的兩個舅舅衛寶和衛玄封為關內侯,永留中山,不得入京。這不僅斷了平帝母系的人參政的可能,而且隔絕了平帝的母子親情。少年天子已成王莽掌中之物,一切只能聽任擺布。王宇認為王莽的做法實在陰毒和不近人情,擔心皇帝心中怨恨,長大了會報復,那時王莽宗族都會人頭落地(他不知王莽別有所圖,不會讓皇帝長大,自己就會坐到帝位上去)。於是,他就派人和衛寶等人私通書信,讓衛後上書朝廷,請求入都陪侍兒子。王莽當然不會理睬這種請求。於是,王宇就和他的老師吳章、妻兄呂寬等人商議這個事情。吳章出了個餿主意,說王莽這個人話是聽不進的,但他很迷信鬼神,不如整出件怪事嚇他一下,然後再順勢進言,或許會有效果。王宇就命他的妻兄呂寬夜晚持血潑灑在王莽的大門上。不想呂寬的行動被守門人發現,將其擒獲。王莽大怒,將王宇關進大牢。王宇獄中服毒自盡。王宇妻子懷孕待產,也入了獄,生下孩子後,也被殺了頭。王莽這次殺子,自比於周公誅管蔡。逢迎的大臣們上書,由太后頒旨,大加褒獎,稱"公居周公之位,輔成王之主,而行管蔡之誅"云云。王莽於是窮治呂寬之獄,將平帝的母系親屬全部殺死,只留下了平帝的母親中山孝王后。這位可憐的母親,思念遠在京城的兒子,涕泣不已,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與兒子廝守在一起。如今這個願望不僅完全破滅,而且她的家族也被誅滅了。牽連進這樁政治事件的還有很多朝廷顯貴,其中重要的有敬武公主,漢元帝的妹妹,年高德劭的皇族至親;梁王劉立,漢家諸侯王;紅陽侯王立,王莽的叔父;平阿侯王仁,王莽的從兄弟等人。這些人對王莽擅權素有非議,於是,王莽分別給他們派出催命使者,迫守他們自殺。既然連自己的兒子都被殺死,王莽要他們的命是不會手軟的。兒子王宇一案,給他一個掃清政敵的機會,百餘人死於非命。通往皇權的路上已沒有障礙,他覺得殺死一個兒子,很值很划算。


王莽死了兩個兒子,為了補償他,由大臣提議,朝廷官拜王莽為宰衡,相當於實質的皇帝,同時封賞他的母親和剩下的兩個兒子。於是,王莽的母親被封為功顯君,三子王安為褒新侯,四子王臨為賞都侯。至王莽為攝皇帝時,又晉王安爵為新舉公,王臨爵為褒新公,復封王莽的侄子王光為衍功侯。王光是王莽大哥的兒子,大哥死後,王莽當年對待寡嫂和侄子王光不錯,因此博得了賢德的聲名。王光年小於王宇,王莽為宇、光二人同日擇婦成親,大宴賓客,一時傳為佳話。王光封侯後,很快就出了事。他與執金吾竇況有私仇,為了報復竇況買兇殺人,被竇況收捕。王莽聞聽大怒,切責王光。王光的母親對兒子說:你自己想想與長孫、中孫相比怎麼樣?長孫、中孫為別為王宇、王獲的小名,意思是王宇、王獲都因罪被殺,你又算得什麼呢?於是,母子二人皆自殺。


到了王莽自立為帝,他的老婆被立為皇后,子孫全都位列公侯。他的三子王安智商低,史稱"頗荒忽",近於痴傻,於是立四子王臨為太子,王安封為"新嘉辟。"辟者,君也,取為國君之義。雖然痴傻不能治理國事,名義上還仍有國君的稱號。王獲早死,無子女,王宇身後留下六個兒子,皆封為公。家天下的皇權蔭蔽光崇家族子孫乃天經地義,王莽雖誅二子,最後終於得償素志,開朝立國,成為一代帝王。和所有開國皇帝一樣,他希望家天下代代相傳,子孫無窮盡,期盼子孫賢德聖明,能夠擔負起江山社稷的重任。四子中,二子死,一子痴,所重者,唯立為太子的四子王臨。於是,他給王臨安排了四師四友,陪侍左右,以教導和影響他成為合格的接班人。


皇權之可怕,在於它有嗜血的本性,因此最接近它的人極易觸機而亡。皇權之可怕,還在於它如希臘神話中海妖的歌聲,極具死亡的誘惑力。受它蔭蔽的人享受著至高權力帶來的快感,沉迷於海妖的歌聲,忘乎所以乃至迷失本性,最後被死亡擄獲。其致死的本源,皆在於人的慾望的惡性發作。


最先觸機而亡者是王莽的孫子王宗。王宗是王宇的第三子,封為功崇公。和他的祖父王莽一樣,熱衷於當皇帝。可如今還輪不到他,他有些著急。他沒有搶班奪權的資本,所以搞起了帝王意淫術。他為自己畫了一張身服天子衣冠的像,同時刻了三方銅印,印文類如天子之璽。這種非分之想和昭彰的野心乃皇家之大忌,況且還和因罪流放至合浦的舅氏呂寬家族有聯繫,事發後,按問治罪,王宗自殺。王宗的姐姐王妨是衛將軍王興的夫人,因詛咒婆婆,且殺婢滅口,王莽命人責問,王妨與王興皆自殺。王興原為守門小吏,王莽信符命,與賣餅兒王盛皆拔擢高位,還把孫女下嫁。如今,孫女王妨與王興皆死。


地皇元年(公元20年)七月,大風毀王路堂(即未央宮前殿)。據王莽自述,昭寧堂池東南有榆樹大十圍,其東半邊枯僵,被大風吹斷,斷樹覆壓東閣之上。東閣即東永巷之西垣也。烈風突起,髮屋拔木,對於這次迅猛的風災,王莽在詔書中驚呼:"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弁者,據《漢書》中顏師古的註解,謂撫掌驚懼之意)。加上其後的"予甚驚焉!"王莽在短短百餘字的詔書中,為何不顧帝王的尊嚴,連發驚恐之聲?難道僅僅是恐懼一場突來的狂風嗎?他又為何特意提到斷樹覆壓於東永巷西垣之上?東永巷是何所在?此中究竟有何深意?其後,王莽為何又談星象,引述孔子"名不正則言不順"的話,指出王臨上有兄而為太子,屬名不正,並把國內天災不斷,四海不寧,百姓困窮的責任歸結到錯封太子上?王莽僅剩安、臨二子,安既智商低下,臨為太子豈非不二人選嗎?何有名不正之說?最後,他又為何斷然廢黜王臨太子之位,復封安為新遷王,封臨為統義陽王,並說希望藉此以保全二子的話?


此中深意,王莽詔書中已略有所及。原來,王臨自為太子後,曾久病在身,朝見時坐於茵褥之上,需四人挈之而行,至王路堂後,又需在西廂及後閣更衣室中暫歇。後來,皇后,也即王莽正妻王臨的母親病了,王莽命王臨去宮中陪侍母親,將妃妾留在了東永巷。如今,烈風雷電所擊,皆與王臨相關。東永巷,王臨妃妾所居,難道事關女人嗎?


不久,王臨事發,此中謎底揭曉,令世人驚駭莫名。


王莽關於大風毀王路堂的詔書,說明他已經知道了王臨的隱惡,只是難以啟齒,不好說破而已。王莽是個迷信的人,他知道風決非無端而起,天之所怒乃因王臨駭人之惡。原來,王莽之妻因王莽數殺其子(獲、宇),哭瞎了雙眼,長久的精神折磨又使其疾病纏身。所餘二子,安不堪用,唯太子王臨可使母親稍得安慰,於是,王莽令王臨去宮中陪侍。王臨獨身入宮,暫留母親宮中。莽妻身邊有一侍女名原碧,姿色出眾,曾被王莽所幸,王臨也與之私通。事雖秘,終難久隱,想來是王莽嗅到了風聲,覺得事極醜惡,不好張揚,故隱忍不發。王臨深恐事泄,遂有殺父之謀。王臨的妻子是國師公劉歆的女兒,據說能看星象,對王臨說,宮中將有白衣會。白衣,喪服也。群臣白衣會於宮中,定為帝王之喪。王臨認為弒父之謀可成,心中竊喜。這時,王路堂有烈風摧屋拔樹之警,王莽遂斷然廢黜其太子之位,命其出居於外第,王臨心中愈發憂懼。時莽妻病重,王臨予其母一書,大略言:其父待諸兒嚴苛無情,宇、獲都是年及三十而死於非命,如今我也年及三十,不知將來能否保得性命。王臨並非無端憂恐,廢黜太子,趕他出宮別居,種種跡象,表明他的父親已經知道了他的隱惡。王莽進宮,發現了王臨的信,大怒,疑臨有惡意。所以,其母死時,不許其參加葬禮。葬禮畢,王莽收捕原碧拷問,原碧將姦情與謀弒之謀全部供出。這種悖倫弒父之惡竟出在他寄予厚望的愛子身上,王莽心中的震動可想而知。帝王之家這種極醜惡之事怎可讓世人知道?王莽欲隱其事,令將參與審案的幾個人秘密處死,然後,給王臨送去了毒藥。王臨不肯服毒,逼迫之下,以利刃自戕而亡。王臨死後,莽又下詔給劉歆云:王臨不知星象,事之起因,罪在其婦。於是,劉歆的女兒也自殺了。也就在這個月,王安亦病死。四兒一母,盡死。除王安有些痴傻,屬自然死亡,三兒皆因禍橫死。


現在已無從知道王莽的心境,從歷史記載來看,他對親人之死似乎並無悲傷,他平靜、從容、用帝王寬闊的胸懷容納並消解了親人之死。或許他親手製造的死亡已太多太多,每天都有無辜的人在他眼前死去,他已經沒有了普通人的情感,已經固化為一塊石頭,一尊帝王的塑像。


王莽妻死兒喪後,當年在封地尚有三個妃妾,為其生過兩男兩女,年紀尚小,接來京城以為後嗣。但他的王朝已在風雨飄搖之中,兩年後,王莽與其王朝覆滅,他們都成了他的殉葬品。



王莽的王朝國名為"新",從他的漢家爵位"新都侯"而來,他在位期間,又一度更為"心",又為"信"。王莽是個靈機一動的人,多變而無常,尤其愛更名命名,但更來改去,他的王朝始終不像個正經的朝代,所以史上徑稱為"王莽"。王莽正式立朝開國當皇帝,十五年及身而滅。


王莽覆滅那一年,已七十一歲。


這一年,他分遣四十五人到民間尋訪美女以充後宮,據說遠古的黃帝有一百二十個女人而得道仙升。似乎女人越多,成仙的可能越大,他已步入古稀之年,應該考慮成仙的問題了。不久,他將花白的鬚髮染黑,冊封從杜陵徵選來的一個姓史的女孩子為皇后。聘禮是黃金三萬斤,車馬奴婢奇珍異寶不可勝記。王莽親迎皇后在前殿兩階間,成禮後,日夜與方士在後宮實驗房中術,以縱淫樂。


這一年,州郡失陷,各路叛軍已逼近京城,更始帝已立。他派出平叛的軍隊潰敗逃亡。但王莽尚有餘勇可賈,他調集全國軍隊四十二萬,由王邑統領與叛軍決戰,但昆陽一戰,土崩瓦解,王莽陷入絕境。


這一年,他還以帝王之威,敉平了董忠、王涉、劉歆等人的廟堂逆謀,僥倖沒死於臣子之手。


這一年,他猶執左道旁門,信惑神怪,指望上天鬼神護佑,救拔他於困境之中。但百計無驗。有臣子援引周禮及春秋左氏言,國有大災,則哭以厭之。故《易》云:"先號啕而後笑。"建議王莽"呼嗟告天以求救。"於是,王莽率群臣到長安南郊,仰天大呼:皇天既授莽以天下,為何不殄滅眾賊?如我王莽所行非是,蒼天啊,你用雷霆擊死我吧!接著,便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氣盡,伏地叩頭不止。可嘆七十老翁,為皇權得失如此凄愴狼狽!那飛迸的淚水中,可有為親人及兒孫之死揮灑的一滴痛淚?


這年十月,長安破,兵從宣城門入,日暮時分,百官盡奔亡。第二天,亂兵燒宮闕,斧劈殿門,高呼:"反虜王莽,何不出降?"大火延及掖廷承明宮,王莽避火至宣室前殿,火則隨之。宮人妃妾哭喊:"當奈何!"王莽此時穿深青套紅的衣服,身邊帶著皇帝的璽綬,手持一把防身的匕首,管天文占星的官員還帶著占星的儀盤陪侍左右。日影漸高,王莽隨星象斗柄而坐,曰:"天生德於予,漢兵其如予何!"此時王莽因輟食,氣力不支,睏乏之極。第三天清晨,身邊的臣子扶掖其從前殿南門下台階,西出白虎門,坐車至漸台,漸台環水,欲以阻漢兵。此時,王莽猶懷抱符命(哀章所制銅匣,謂金匱符命),威斗等物。王莽身邊尚有千餘人隨侍左右。漢兵進攻,至漸台,高喊:"反虜王莽安在?"有美人出房曰:"在漸台。"於是,漢兵圍數十重,先是用弓箭互射,不久,台上箭矢盡,短兵相接,王莽身邊隨侍皆被殺死。一個名為杜吳的商人揮刀殺死了王莽,取走了他的印綬,一個漢兵校尉認得是天子璽綬,問綬主所在。杜吳告訴在室中西北角,校尉入,認得王莽,上前割下他的頭,數十人上前,以刀劍割裂莽身,如群獸爭食,一肢一臠,皆為求賞之資。


長安浩劫,宮室化為焦土。王莽被封為"黃皇室主"的女兒在長安破後,涕泣道:"何面目以見漢家!"遂投身未央宮熊熊焚燒的烈焰中。看來,她所殉的是劉氏的西漢帝國。


無論是劉氏的西漢帝國還是王莽的王朝,都在烈焰中化為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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