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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豬決鬥,有人比豬還冤 | 短史記


圖:魯迅與許廣平母子合影




文 | 諶旭彬


 


民國文人章衣萍,一度與魯迅過從甚密,《魯迅日記》1924年9月至1930年1月間,共記有二人間的交往共150餘回。①




1930年,章衣萍出版了一冊《枕上隨筆》,該書旨在「仿世說新語體,記載許多師友的風采議論」。其中錄有一則「魯迅與豬決鬥」的逸聞:


 



「大家都知道魯迅先生打過叭兒狗,但他也和豬斗過的。有一次,魯迅說:『在廈門,那裡有一種樹,叫做相思樹,是到處生著的。

有一天,我看見一隻豬,在啖相思樹的葉子。我覺得:相思樹的葉子是不該給豬啖的,於是便和豬決鬥。

恰好這時侯,一個同事的教員來了。他笑著問:哈哈,你怎麼同豬決鬥起來了?我答:老兄,這話不便告訴你。……』」②


 

與啃吃相思樹的豬決鬥而「不便告訴」同事的原因,自然無非是「相思」二字。




自1926年秋至1927年初,魯迅在廈門大學待了100餘天。期間與身在廣州的許廣平,幾乎天天情書往來,如其孫周令飛所言,「兩人分處兩地四個多月,飽嘗了人間的相思之苦,他們在四個月里往返書信多達80多封,差不多平均36個小時就寫一封信。」③


 


年過四十的中年人,仍如初戀般充滿了盲目的激情,見不得豬啃相思樹而要與之決鬥,自然是難能可貴。




只是,這種盲目的激情若逸出二人世界,涉入社會事務,就又不免造成種種誤傷了。魯迅介入1925年的「女師大風潮」,即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圖:章衣萍《枕上隨筆》1930年初版封面及內頁


 


「女師大風潮」,有學校與社會兩重特殊時代背景。


 


學校方面,長期存在著學生組織(學生自治會)的勢力蓋過校長、教授乃至整個校方機構的問題。


 


北大校長蔣夢麟曾沉痛言及這種亂象:


 



「學生們在『五四』勝利之後,果然為成功之酒陶醉了。……學校里的學生竟然取代了學校當局聘請或解聘教員的權力。如果所求不遂,他們就罷課鬧事。教員如果考試嚴格或者贊成嚴格一點的紀律,學生就馬上罷課反對他們。他們要求學校津貼春假中的旅行費用,要求津貼學生活動的經費,要求免費發給講義。總之,他們向學校予取予求,但是從來不考慮對學校的義務。他們沉醉於權力,自私到極點。有人一提到『校規』他們就會瞪起眼睛,噘起嘴巴,咬牙切齒,隨時預備揍人。有一次,北大的評議會通過一項辦法,規定學生必須繳講義費一這可威脅到他們的荷包了,數百學生馬上集合示威,反對此項規定……幾年之後,發生了一次反對我自己的風潮,因為我拒絕考慮他們的要求、一群學生關起學校大門,把我關在辦公室……」④


 


社會方面,政客們操弄學生為其衝鋒陷陣,已成為一種普遍的習氣。「女師大風潮」背後,即有國民黨北京執行部在暗中鼓動。具體負責其事者,則是李石曾等人。


 


顧頡剛曾披露道:


 



「他(李石曾)不搶北大,因為知道『英美派』人多,他搶到手也是麻煩;他專搶北京的各專科學校,搶的方法就是把原來的校長罵倒,或利用學生要求『改大』,而後他介紹新校長給政府,這個學校就成了他的了。最明顯的一個例,就是他利用魯迅、周作人在報上攻擊女師大校長楊蔭榆,而後他介紹易培基為該校校長。現在《魯迅全集》具在,請大家看看,楊蔭榆果有何種不可恕的劣跡,李石曾這人會撥弄人家,使得人家在不知不覺間給他用了。如魯迅、周作人,我相信他們決不會甘心情願幫李氏搶地盤的,只因他們會寫文章,李氏就叫人激動他們,使他們自己覺得發於正義感而攻擊楊蔭榆了。」⑤


 


圖:青年顧頡剛




顧頡剛寫於1950年的這段回憶,大致準確。惟其中有兩處交待含混不清。


 


其一,李石曾當年在北平鼓動學生鬧事進而「搶學校」,並非個人行為,而是其身為國民黨元老的一種「職務行為」。


 

「女師大風潮」本來只是單純的校內紀律問題。1924年2月,楊蔭榆接掌女師大,正值該校「學生自治會」勢力最為鼎盛之時。楊留美歸來,孜孜於以整頓紀律為先。11月左右,楊欲開除三名遲到兩月有餘的學生,遂與「學生自治會」發生激烈衝突,後者要求楊蔭榆去職離校。1925年3月份,孫中山在北京逝世,楊蔭榆反對女師大學生參與公祭孫中山的政治活動,「學生自治會」並不理睬。


 


至晚在1925年的5月份,國民黨人已經介入到了「女師大風潮」之中。




5月7日是「二十一條國恥日」,楊蔭榆在校舉行演講,登台時遭到學生自治會的抵制,「學生久已不承認楊為校長,於是即派學生自治會職員,請楊退席」,楊請警察入校維護秩序無果,其辦公室反被學生查封,並堵住校門不許楊入校,楊只好在校外租房辦公。5月9日,女師大校方組織的「評議會」決定開除許廣平、張平江等6名學生自治會成員。據許廣平回憶,大約在這個時候,她們與李石曾等人建立起了聯繫:


 



「不久楊蔭榆公布了開除六個學生的名單。……

張平江是國民黨

(筆者註:風潮期間,許廣平本人也已是國民黨黨員,受限於回憶文章的寫作時代,許對自己的這一身份略過不提)

,是四川人,她去和張繼、李石曾、易培基等聯繫。

當時國民黨也受段祺瑞壓迫。」⑥


 


另據國民黨北京執行部1926年1月份的一份報告,1924年該部尚未完全掌控北京的學生運動;1925年5月7日,是該部在操作群眾運動方面的一個轉折點,李石曾則是其中的活躍分子:


 



「十三年(1924年)一年間,北京方面之學生運動只能謂為北京學聯會中之同志所領導,不能謂為黨部所領導。

自本年(1925年)五七國恥日起,北京學生聯合會黨團成立,所有一切北京群眾運動,始漸歸北京執行部所主持。

……第一次大會(北京各界對英日帝國主義慘案同胞雪恥大會)為六月十四日,到會者十餘萬人,主席為李石曾同志。」⑦


 


李石曾欲以「女師大風潮」作攻擊北洋政府的武器,故在運動中赤膊上陣,批判教育部長章士釗——1925年8月2日,李石曾、易培基等人作為「各界代表」在中央公園發表講話,支援女師大「學生自治會」,抨擊章士釗支持楊蔭榆解散參與運動的四個班(當時,三十餘名學生佔據女師大校園,不許校方入內已三月有餘)。

李在發言中宣稱:章士釗此舉,是受了帝國主義的驅使,要整頓外交,非先清理內政不可。



次日,章士釗出席歐美同學會,碰到李石曾。章當面質問李有何憑據將女師大問題定性成外交問題,李回答不出,只好說:學生在開「滬案後援會」,政府不該在這個時候解散她們。章又問李:「校長為學生驅逐出校、封閉辦公室,不準辦事人等出入,如是者三四月,石曾為政,將從何處理乎?其將保留學生,徑免校長之職否乎?」李石曾無言以答。⑧




其實,

李石曾的目的是借學生運動攻擊北洋政府,女師大糾紛的孰是孰非,他本就不在意。


 


稍後,女師大被章士釗下令取消,在原址另成立女子大學。部分學生和教師組成反對派「武力保校」(驅逐前來接收校產者)未果,也於1925年9月份在宗帽衚衕舉行「開學典禮」,繼續維持女師大。

據許廣平稱,「付房租,維持學生的費用,則由李石曾負責解決。」


 

上述「不論是非只論政治需要」的行事準則,稍後也出現在了李石曾、顧孟余等人一手掀起的「北大脫離教育部」風潮之中。




1925年8月18日,

為將女師大風潮推向新的高峰,將更多的高校捲入進來

,李石曾、顧孟余等人謀劃操縱了一次「北大評議會會議」,通過了兩個議題:1、北大需因女師大事件向教育部表示姿態;2、北大決定脫離教育部以示抗議。在召開評議會的通知中,李、顧諸人並未說明將要討論如此敏感而重要的問題,以致諸多評議員缺席,李、顧派系之人佔據了優勢;投票過程中出現6票VS6票的平局時,擔任主席的顧孟余亦放棄中立立場,違規參與投票,使李、顧派系的主張取得優勢。這場選舉引起了素來反對學校、學生捲入政治運動的胡適等人的不滿,造成了北大內部的分裂與動蕩。


 


上海光華大學教務長朱經農的旁觀,大致可以代表當時教育界一般人士對李石曾及其掀起的風潮的認知。該年9月4日,朱經農致信胡適、陶孟和等人說道,


 



「這一次北大脫離教部關係,實在沒有道理。

李石曾的政治行動,令吾人失望,女師大風潮久延不決,愈鬧笑話愈多。

楊蔭瑜腦筋固然太舊,女學生的舉動也未免太新奇了。現在北京教育界太沒有主持公論的人。Demagogue(煽動者)利用青年,……可笑亦可嘆。」⑨





圖:國民黨人李石曾




其二,魯迅介入女師大風潮,痛罵楊蔭榆,並不全然是被李石曾「撥弄」與「利用」。更主要的原因,是為了許廣平。


 


魯迅本來無意介入女師大事件。


 


1925年3月11日,許廣平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這封信署名個人,實是眾人商議之作,且是「寫好之後,給林君看過同意了」之後才送出的。信中談了一大段「北京學界上有一驅逐校長的事」,訴苦說自己「一日日的墮入九層地獄了」,希望魯迅出手「能夠拯救得一個靈魂就先拯救一個」。魯迅收到信的第二天,就寫了回信,但他的回應是消極的:

「對於社會的戰鬥,我是並不挺身而出的。……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


 


3月15日,許廣平給魯迅回信,繼續抨擊中國的女子教育,痛罵女校里的學生只會捧讀線裝書和企圖得到文憑而不關心社會,鼓勵魯迅挺身而出,「請先生不必怕上講台講話吧!」3月18日,魯迅回信,卻說「在學校里,只有捧線裝書和希望得到文憑者,雖然根祗上不離『利害』二字,但是還要算好的。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裡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象一隻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麼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

仍主張不必挺身而出時,就不要挺身而出,如此可以「多留下幾個戰士」。


 


3月20日,許廣平給魯迅回信,說了一番想要用大磚頭將黑染缸徹底打破的話。23日,魯迅回信提及正在準備破壞黑染缸者,「目下也彷彿有人,只可惜數目太少」。26日,許廣平複信,強調自己正在單獨進行無黨派背景的驅逐楊蔭榆的運動,熱切詢問魯迅搞破壞的人是否真的存在,是否是去「做土匪」,並表態願意參與其事,做一個衝鋒陷陣的馬前卒。31日,魯迅回信,

說明自己「無拳無勇」,

所謂搞破壞的人,仍只是寫寫稿子,而不是去做什麼其他的事,因為「我最不願使別人做犧牲」。


 


4月6日,許廣平複信魯迅,稱女師大事件「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了」,請求魯迅亮明態度——「先生世故較後生小子為熟識,其將何以教之?」且拿孫中山「無拳無勇」奮鬥幾十年來反問魯迅:「先生果真自以為『無拳無勇』而不思『知其不可為而為』乎?」4月8日,魯迅卻在回信里說:「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4月10日,許廣平回信,

繼續傾訴「現在所最愁不過的,就是風潮鬧了數月,不死不活」

,希望尋找到若干同志,「暗中進行博浪一擊」。末了罕見地「逼宮」魯迅:「請先生硃筆大加圈點吧!——也許先生的硃筆老早擲到紙簍里去了!奈何!?」4月14日,

魯迅回信,態度仍如既往:「來信所述的方法,我實在無法說是錯的,但還是不贊成。」





圖:學生時代的許廣平


 


魯迅首次介入女師大風潮,已是1925年5月10日。




該日,他寫了《忽然想到》一文,一反以往的立場,公開支持許廣平等人以暴易暴,「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5月12日,文章在《京報副刊》發表。


 


這種立場的轉變,與魯迅、許廣平二人關係的轉變是同步的。




也是在5月份,許廣平開始在書信中稱呼魯迅「嫩弟」(之前稱「魯迅師」),魯迅則稱許廣平「廣平少爺」(之前稱「廣平兄」);再往後,他們互相間的稱謂還將進化為「嫩棣棣」、「小白象」、「小刺蝟」。而魯迅寫文章介入女師大風潮那天,恰是許廣平被楊蔭榆開除的第二天。


 


自此,為了愛情,魯迅一反「對於社會的戰鬥,我是並不挺身而出的」的習慣性立場,站上了女師大風潮的風口浪尖。

先是痛罵楊蔭榆,給其扣了一頂「寡婦主義」的帽子,再痛罵對風潮意見不同的陳源,名之曰「叭兒狗」,後又將教育部長章士釗告上法庭。最冤者莫過於胡適——因反對有政治背景的女師大風潮,且反感北大在李石曾等人的操弄下也被捲入風潮,胡適等17名北大教授曾發表公開信,呼籲學校「早日脫離一般的政潮與學潮」、「學校為教學的機關,不應該自己滾到政治漩渦里去,尤不應該自己滾到黨派政爭的漩渦里去」,結果被《新青年》時代的友人魯迅不點名地辛辣嘲諷,說他「將自己的魂靈梟首通衢」、「蒙著公正的皮」、「醜態催人嘔吐」……




針對魯迅的這種亢奮,同事錢稻蓀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觀察:


 



「魯迅身體並不很健康,常生病,瘦瘦的,我看他頂起勁是在女師大風潮中。

當時他精神很興奮。我吃一驚,覺得他精神上有些異常。


 


四十歲的男人陷入熱戀,「精神上有些異常」才算正常。




1925年10月,楊蔭榆自女師大去職,易培基繼任校長,風潮暫告一段落。許廣平撰文《風子是我的愛》,以「風子」暗指魯迅,公開宣布:





「偌大的風子,當我是小孩子的風子,……

承認我戰勝了,甘於做我的俘虜了!


 


一年後,這「俘虜」仍亢奮未消,在廈門大學的相思樹下,與豬決鬥了起來。


 



 


注釋


①房向東,《魯迅與他的論敵》,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P311。②衣萍/撰,《枕上隨筆》,北新書局,1930,P07。③《許廣平寫詩點燃魯迅激情 魯迅曾為愛情與豬決鬥》,廣州日報2007/01/19。④蔣夢麟,《蔣夢麟自傳》,華文出版社,2013,P137~138。⑤《顧頡剛自傳》,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P98~111。⑥許廣平,《魯迅回憶錄》,長江文藝出版社,2010,P98。⑦《北京執行部報告書》,1926年1月,收錄於《黨史研究資料 第二集》,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編。⑧孤桐,《與李石曾談話記》,《甲寅》第1卷4號。⑨朱經農致胡適、陶孟和等,1935年9月4日。收錄於《胡適來往書信選  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P249。⑩本文所引魯迅、許廣平書信,均出自《魯迅景宋通信集:〈兩地書〉的原信》。具體頁碼恕不一一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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