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場一瞥︱大作家和小詩人——新發現沈從文佚信一封
1948年的春天,國內國外不啻天淵。年初,停擺十二年的冬奧會再度開幕;稍早一點,再也不用擔心愛鴿被擊落的信鴿愛好者們,還成立了國際聯合會,當然,這都發生於承平日久的歐洲。苦難的中國,戰事遠未結束,3月初,宜川大捷,收復延安指日可待;十天後,洛陽被攻克,中原三軍會合,但九州無事樂耕耘的景象,還是幻想。
大都市的氣氛卻不盡相同,比如天津。蔡楚生、鄭君里編導的《一江春水向東流》,時長三個多小時,自去年10月起連映一百多天,天津城的型男素女,「滿城爭看一江春」;不喜文藝的也有去處,天津證券交易所2月成立,成為全國僅有的兩家交易所之一,十三種股票,囊括洋灰、水泥、火柴、麵粉、造胰、玻璃等華北最重要的實業,弄潮兒大可一展身手。
《一江春水向東流》前集海報
青年毛羽卻不怎麼開心。他是一名小會計,工作之餘,一心愛好文藝,早在1943年春,十八歲的毛羽就和好友組建了「颶風文藝社」,主要成員有宋泛、何之、郭文傑等。那是多麼歡樂的時光啊,大家互相鼓勵,每有所得,雖然發不了「天津四大報」,但《新天津報》這種小報,還是時有刊登的;以詩會友就更有意思了,唐山、秦皇島、青島的同好聚在一起,誦詩飲酒,不亦快哉!
北京的《時言報》也有交情。雖也是份小報,但剛剛創立了副刊《詩刊》,主編海笛(王長清),還專程拜訪了颶風社,召開了座談會。海笛剛念完大二,是北師大的學生,這次利用暑假而來。學生擔任主編,如今惹人猜測其身世,當時倒不稀奇,早在1935年,規模大得多的《益世報》,它的副刊《語林》新添刊中刊《益世小品》,主編就是山東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徐中玉。海笛年紀稍長,但也大不了幾歲,大家談起來無拘無束,議題有些寬泛,如「現代新詩的發展趨勢」「詩與散文之區別」「大眾化新詩及如何建設新詩壇」。
《時言報》1930年創刊,社長常振春
也不全是務虛,把酒言歡中達成一致,《詩刊》可以為颶風社開闢專版。年輕人動作快,一周後,也就是1943年7月4日,《詩刊》第十一期面世,共刊載六篇社中同仁的詩作,有聞傑的《夏歌》,金風的《海燕》,久仰的《打鼓販》,何之的《童年》,歐陽瓊的《街頭夢》,荷鋤的《室息之燈》。宋泛在社中名頭最大,編過《沙苑文藝》《白河帆》等幾種刊物,第十二期是他的個人專輯。海笛在《編後》中興奮的宣告:「颶風社之成立,使我們文藝界一大欣喜;這次的特刊,為我們彼此間第一次形式上的聯絡!」
當時的天津,文學社寥寥無幾,後來的現代文學史研究者們,言及北方淪陷區的文學社團,除了周作人的「藝文社」這種大社外,還總不忘提及颶風文藝社這個青年學子們的興起之作。
抗戰勝利了,宋泛奔赴革命區,改了個雄赳赳的名字叫宋大雷;郭文傑上了大學,何之就讀華北聯合大學,還參加了丁玲、陳企霞領導的涿鹿縣土改。好友們各奔前程,颶風文藝社名存實亡,毛羽和留津的萬格平、高琪、吳伯揚等創辦了「筆友聯合會」,幾年下來,大家有了些閱歷,這一次,開闢了《筆聯》專刊和《海河》詩刊。
「筆友聯合會」發行的《世紀的高潮》
作者孟肇的自序,寫於天津
接著說不怎麼開心的毛羽。起因大概是這樣:毛羽從事創作已有五年,文學社和刊物一應俱全,至少在天津文壇,也算有了自己的地位。但詩作全發在自己的刊物上,未免為人詬病,《益世報》創刊已有三十餘年,本部雖在天津,業已成為全國性報紙,與《申報》《大公報》《民國日報》齊名。它有推崇新人的傳統,王芸生、張秀亞的第一篇作品均發表於此,徐中玉、李同愈、杜宇、魏東明也得益於《益世報》的栽培。副刊歷來對詩歌青睞有加,早在李長之主持《文學副刊》的時代,三十五期中就有四期是「詩專刊」,作者有卞之琳,林庚,沈有鼎,張露薇等。目前的主編,正是新文學家沈從文。
益世報館舊址
沈從文於1946年10月接編《文學周刊》。一年後,他在《益世報》發了題為《一種新希望》的時政評論,他把當時投身學生運動的青年人,看作「比醉人酒徒還難招架的衝撞大群中小猴兒心性的十萬道童,想什麼,做什麼,更非悟空可比」,認為「這種充滿青春待並發的活力,原本必須從各方面分散,可變成各種進步的基本熱能」,而現在的空氣,卻會把他們的活力引入歧途。
抱定如此信念,作為副刊主編的沈從文,多刊登青年喜聞樂見的題材,多分散青年的活力,多扶植青年作者,便是本分。談到自己的作者隊伍,沈先生不無得意:「最年青的還只有十六七歲!即對讀者保留一嶄新印象的兩位作家,一個穆旦,年紀也還只二十五六歲,一個鄭敏女士,還不到廿五。作新詩論特有見地的袁可嘉,年紀且更輕。寫穆旦及鄭敏詩評文章極好的李瑛,還在大二讀書。寫書評文筆精美見解透闢的少若,現在大三讀書。更有部分作者,年紀都在二十以內,作品和讀者對面,並且是第一回。」
1949年從北大畢業時的李瑛與妻子合影
有了這樣的鼓勵,毛羽滿懷憧憬地寄信過去,內容無外乎問候與仰慕,並附上自己的得意之作,誰知投出後鴉雀無聲。毛羽尋思,穆旦雖然年輕,確是前輩;鄭敏、袁可嘉,西南聯大高材生,不提也罷;但沈從文口中的李瑛,還小自己一歲,當年用筆名「鄭棼」寫詩時,只是唐山豐灤中學的高中生,他與幾個同學創立的「田園文藝社」,比颶風文藝社可差遠了。於是按捺不住,又寄出一封,語氣不免不如前一封恭敬。
接到這位青年朋友的來信,略一思索,沈從文回信如下:
毛羽先生:
前得尊作,因無從安排,曾轉一熟人發稿刊物。照習慣,由他人發稿之刊物,即弟本人文章,亦得聽編者自由處分,不便催促。此習慣亦未嘗無好處,因從民廿三(年)由弟整理大公報文藝起始(即報社亦從不干預副刊編輯方針,作者則特約稿亦可擱壓退還),北方報紙副刊不斷有新作者露面。編者的自由能得各方面支持,實極重要。
近得尊信,始知因一詩擱置,先生竟對同一人忽而尊敬,忽而輕蔑,尊敬輕蔑都太容易,與弟學慣用筆三十年經驗,似不甚合,先生用這種態度寫詩,恐不容易持久到十年二十年以上。以弟經驗看來,寫作是二三十年事情,作者與編者不宜因一二文章取捨生私人恩怨。
編者並非萬能,看文章容或不免有些偏見,但是否盡職,也容易判斷,即從他工作全部檢討,從刊物整個檢討。若個人工作極謹嚴認真,刊物維持到一二年又還看得到,我們值得為他拍手,寄稿也即是表示支持編者好意,投稿用不用是小事。若個人工作毫無足取,所編刊物又毫不精彩,根本就不會投稿了。
記得二十五六年前,孫伏園編北晨副刊,弟作投稿人時,曾投稿至百餘次,直至彼離職,始終未用弟文,離職後弟文方由一新編者從廢稿堆中取用(小說月報亦有相同情形,直到鄭振鐸出國,葉紹鈞始用弟與丁玲文章)。至弟教現代文學,談及刊物編輯對文運貢獻時,卻只覺得孫先生對文運貢獻特多。何以投至報稿用否為個人私事,編者有無貢獻宜有公論,真從事文學,必不以私害公也。
北方文運傳統好處為「素樸」與「誠懇」,因素樸與誠懇方能持久,不以小小成就自驕自滿,且能作各種試探學習,克服挫折困難,用一段長時間寫一大堆作品見出新紀錄。先生把文章寄來,充滿對編者信託好意,只因未即發表,即把好意取回,從態度說,似不甚明白北方近三十年文運傳統,方有此一著也(您用那麼一種態度從事寫作,找出路容易,有新紀錄不甚容易)。
昔人說「推己及人謂之恕」,既有前後來教,因為將尊作索還,並將個人經驗、及尊作擱置事實奉告。當時以為尊作定可用,故曾將文字不清楚處(恐排時弄錯誤之字)旁加註明,將尊作塗臟,很抱歉。
此覆頌著安。
沈從文 頓首
三月十七日
沈從文致毛羽信札第一頁
(原信無分段,目前分段出於本文作者的理解)
信不算短,內容也平實,對這樣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沈從文從不同角度談問題,諄諄教誨的面目,躍然紙上。首先以編輯的身份,說說如何取捨作品。一直以來,沈先生對文學的期望,就是堅持文學的獨立、自由與審美。這個期望雖被戰爭切斷,但隨著戰爭的結束,又再一次湧現,他非常希望如三十年代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時那樣,藉助自己掌握的刊物,培養一種文學趣味。了解到這一層,對信中「編者的自由能得各方面支持,實極重要」,就更好理解了。
沈從文致毛羽信札信封
然後以「學慣用筆三十年」的作者身份,談及如何與編輯相處。讓年輕人信服,最有吸引力的是講自己的故事,特地提到孫伏園和鄭振鐸,只是這兩段經歷都有誤記。孫三十幾歲就蓄起一部大鬍鬚,人稱「伏老」,沈從文開始投稿時,正是他主持《晨報副刊》。「曾投稿至百餘次,直至彼離職,始終未用弟文」的故事早就廣為流傳,在這兒當事人坐實了,正如他另文描述的,「在北京等於一粒灰塵,這一粒灰塵,在街頭或任何地方停留都無引人注意的光輝」。
晨報副刊
也不是從沒刊登過。沈從文在「文革」初期寫過題為《我到北京怎麼生活怎麼學習》的交代材料,講起自己第一次發表的小文,正是在《晨報副刊》第三百零六期上,一千多字,共得七毛多錢。只是沈氏的投稿異常執著,孫伏園有些不耐煩了,才有了信中提到的處境。孫辭職後,新任主編劉勉己和瞿世英,想辦出一種新風格,加上郁達夫的推薦,沈從文得以「休芸芸」筆名發文。而後福禍相依,文章吸引了北大教授林宰平,他介紹沈氏入香山慈幼院工作,然好景不長,《晨報副刊》上刊登的《第二個狒狒》《棉鞋》,涉及影射慈幼院人事,沈從文以辭職告終。
孫伏園散文集《伏園遊記》
再說鄭振鐸。同為《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沈從文提到「至於《小說月報》,1928年由葉紹鈞先生負責,我才有機會發表作品」,年份錯了,敘述倒與此信吻合。事實究竟如何?1927年5月,鄭氏赴馬賽,葉聖陶從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調入《小說月報》,與徐調孚共同擔當主編,兩人從第十八卷第六號開始交接。而在1927年4月10日發行的第十八卷第四號,就已刊登了沈從文的《十四夜間》。
當然,沈從文在《小說月報》立足,確是葉聖陶的賞識。甫一接手,葉聖陶就提到「近來收到好些可觀的創作,因此下期就決定是『創作號』,沒有論文,沒有譯品,這在本報似乎是前無其例。但雜誌的編輯有什麼成法呢?只要編者不覺得十分歉然,讀者不覺得十分爽然,偶爾改變一點又何妨」。而後的第七號,果然出現了胡也頻的《牧場上》,丁玲的處女作《夢珂》也接踵而至,當然,還有沈從文的《我的鄰》。
葉聖陶著《城中》
已不可探究毛羽這件作品的風貌,只知道是新詩,投至沈處,沈先生竟「無從安排」,水平大略可知。倒也不是版面吃緊,抗戰後的《益世報》,處境雖不樂觀,已由繁榮時的十八版縮至六版,但《文學周刊》仍佔據一滿版。厚道的沈先生「將文字不清楚處旁加註明」後「轉一熟人發稿」,這定是一位相交頗深的朋友,以致「以為尊作定可用」,哪想仍未錄用。沈先生做事有頭有尾,將毛羽大作索還,並將個人經驗奉告。大作家的回信如此詳盡,安排又如此妥當,毛羽很受用,於是有了接下來的通信(詳見本刊2017年1月22日發文 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05634)。
作為大報副刊的主編,對一位素昧平生的投稿者,這封信的篇幅是否過於隆重?以文字而言,說教的味道也厚重了些。原來,這一時期沈從文的部分創作,就是《文學周刊》上發表的《新廢郵存底》。這是給青年作者的回信,如致柯原,柯原就是沈氏口中「最年青的作者」,當時才十七歲,他充分肯定了柯原的詩作,不過也坦陳「關於現代詩,我提不出什麼特別意見,因為我並不怎麼懂現代詩」;給張白的信,稱讚他的詩歌充滿土氣息和泥滋味,且鄉村抒情中注入悲痛,拙質中見出一點嫵媚;鼓勵作者沿著這條路子走下去,並可以延展到作散文小說,寫出地方特色來。
晚年柯原(後用筆名蘆葦)
給毛羽的這兩封信卻不知為何未能刊發。很顯然,回信時沈從文採用了公開信的寫法,信的接受者,已不是個別文學愛好者,而是針對所有文學青年。他反覆強調年輕的作家們應該用手中的筆,看清楚歷史與未來,挽救國家的墮落,有勇氣承擔民族的挫敗,修正社會前進的方向。青年人要確定一種新的人生觀,對人、對事,永遠用嶄新的態度去實證,踏踏實實、持之以恆,把學習從第一步到終點,當成一個沉默艱苦的長途跋涉。沈從文闡述的文學觀,雖然缺乏系統性,但藉助媒體,在當時有著自己的受眾。
是不是影響到了文學青年毛羽?首先,毛羽趕緊回了信,所幸底稿尚存,雖不全,基本意思都在,除了恭維,還有一番解釋:
說起此事,原由於一篇詩稿,據先生說,是因為擱置未刊致起反感的。其實這一點卻不盡然,先生恐怕是誤解了,羽雖不學,決不願如此妨害編者的自由。稿子寄給先生,倘被披露固可一觀究竟——內容文字和技巧的刪正等——這對一個作者是可以對原稿多多比較,間接獲益於先生的。但,看到報紙的篇幅和友人作品發表的時期,知道先生的手下存稿甚多,在初次給您寄稿的我,曾寫信說求教於先生,這就是因為想到自己的作品在先生看來恐怕不成熟很是幼稚的,內中自不免要有欠妥之處,甚盼先生能夠賜寄教言。不料,先生完全視以投稿性質,將其轉交另一位編者先生付刊,因之擱置,就在這段過程,性格太急的我便作出了那樣荒乎其謬的事……
毛羽致沈從文信第一頁
前一封信沒有留存,也不知道毛羽做的是哪樣「荒乎其謬的事」,不過青年朋友有時確是太過敏感,沈從文寫完這封信的一周後,有位「灼人先生」,因為載出來的詩有些小小字句的調動,且沈先生把這批郵件命名為「廢郵」,使他不快,思索了兩天,失眠了一夜,還寫了一封怒氣沖沖的信。語氣想來相當嚴厲,好脾氣的沈先生都有些隱忍不住:「你說我盲目,這形容很對。我既然是盲目的人,又不懂新詩,怎麼能說指教?目前你除了自己的詩,什麼好意見都不需要。你也不必因為錯罵了我而難過……你的信和詩原稿一併奉還。」
和毛羽倒沒鬧僵,不過,從毛羽回信中的一番辯解來看,沈先生的頗費苦心,並未教會毛羽說實話。
至於毛羽的未來,也未如沈先生所期望。現實中的天津,離不開柴米油鹽。法幣早已不受信任,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時代;前頭提到的天津證券交易所,於1948年8月19日關閉;8月23日,金圓券首次在天津露面,各兌換點前排起了長隊,按法幣三百萬元摺合金圓券一元兌換。《益世報》報道了當時的盛況:「幾角幾分的零星用品,幾元幾角的鞋帽衣料,十塊錢一磅的毛線,兩毛錢一包的中級煙紙,很容易引起人們對舊日子的懷念,彷彿重逢了總角之交的故人,對商品自然就有了親近之感。」 原價二十萬法幣一客的冰激凌,改成七分錢一客,實際上漲了價,吃的人卻很踴躍。金圓券很快崩盤,《文學周刊》也於11月8日停刊。城內的「余則成」們在活動,天津戰役於1949年1月15日結束,天津解放。文學青年毛羽,此後南下貴州,終身從事財務工作。
沈從文
作者為「廢紙幫」成員,本文承李東元老師核實資料,墨箋樓供圖,特此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