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的海棠花開
單位院子種著一長排貼梗海棠，多少年了，一直就那麼高。本來可以長得更高，都被持著整齊劃一理念的辛勤園丁給修剪得身高年年如一了。好在它生命力強悍堅韌，任人怎麼修剪，依然年年開出大紅的花，繁華盛放時，陽光里遠觀，那簡直就是紅色的火焰，在燃燒在轟鳴，在恣意吐露盡情的芳華。
這一排貼梗海棠，好幾年了，年年冬天也都有開花。有時在初冬時節，有時在小雪節氣，有時在小寒大寒節氣的寒冬，有時三、兩朵花，有時三、兩枝花，都開得和春天時一樣紅艷一樣美麗。而且，其花蕾和花朵，存續的時間更長，蕭索環境中更有無憂無懼、從容不迫的氣象。
每次看見這寒冬綻放的海棠花，都會想起《紅樓夢》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紫鵑說道：「怡紅院里的海棠本來萎了幾棵，也沒人去澆灌他。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象有了骨朵兒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他。忽然今日開得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鬨動了來瞧花兒呢。」
眾人講究這花開得古怪，賈母卻道：「這花兒應在三月里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這花開因為和暖是有的。」探春暗自思量：「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李紈迎合賈母：「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
黛玉也高興地聯想：「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三個弟兄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
有人評說這是後續的一處敗筆，因不符合黛玉一向清高的性格。我卻覺得哪有那麼絕對、完全、徹底的事情心思呢？喜歡寶玉的黛玉，自然也是真心喜歡寶玉被善待有喜事的呀，而在家常時刻，她哪能處處個色逆襲。
趁著大家賞花的興緻，寶玉做詩助興：「海棠何事忽摧頹，今日繁花為底開？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佔先梅。」賈環寫道：「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賈蘭也賦詩一首：「煙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紅雪後開。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杯。」
賈母以為賈環做得不好，倒是出乎我意料。原以為她當是落意於「冬月開花獨我家」，才充分與其顯赫富貴人家的強勢氣焰相吻合。但她喜歡的卻是賈蘭的詩，我方明白她喜歡的是「欣榮預佐合歡杯」，這更體現她一家之主的全面襟懷和對晚輩成材、家族興旺的良苦期許，也表明賈母的強勢豈是暴發戶般的淺薄囂張。
這冬月開花的海棠正是怡紅院里的西府海棠。《紅樓夢》第十七回中有寫：「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有這芭蕉綠海棠紅，遂被寶玉題為「紅香綠玉」。這西府海棠名為「女兒棠」，還被眾人搖身贊妙。這「紅香綠玉」又被元春改為「怡紅快綠」，「怡紅院」之名因此而來。
「紅香綠玉」、「怡紅快綠」。這題名，都讓我喜歡。「紅香綠玉」更多幾分溫潤柔情，「怡紅快綠」更多一些清揚得意，在審美上都符合張愛玲推崇的大紅大綠那參差對照的美。每每看到這紅紅綠綠的八個字，都覺得更像是在說貼梗海棠那花的赤紅、葉的勁綠，西府海棠的花紅葉綠不如貼梗海棠的花葉、紅得那麼明怡、綠得那麼快意呀。
何況囿於自我有限觀察，從沒見過單位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反季節開花，這多年寒冬開花的貼梗海棠與《紅樓夢》那花妖情節倒是更為契合吶。而花開被認為是喜報也好、凶兆也罷，都不如賈母的解讀更為中正靠譜，寒冬里這些海棠正是「應著小陽春的天氣，這花開因為和暖是有的。」
這寒冬臘月天寒地凍中早於梅花的花開，於我看著，總是好看的，總是驚艷的，總是可愛的，總是格外精神不同流俗的，總是讓人特別振奮特別受到鼓舞的。而於花自己而言，想何時開就何時開，何時都是自己最好的花時，怎麼開都是獨善其身的美好，多好。
喜歡寒冬海棠花這種不同凡響的美。就像雪中送炭，就像黎明曙光，就像鴻蒙初開，就像患難之交，就像關鍵時刻、重要當口的那仗義扶持和無私愛護，有凜然不屈的品質，有藹然無邪的氣度，有欣然英發的風骨，這標新立異的花，生生將自己美成一種精神象徵。
寒冬里的海棠花，花瓣不如陽春里的那麼豐潤水靈舒展，也無眾葉相伴，或許可稱之為缺憾。那又怎樣？曉風先生早就說過：「缺憾必須依附於完美，獨存的缺憾豈有美麗可言，天殘地缺，是因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補天的改造的塗痕。」
而「完美是難以冀求的，那麼，在現實的人生里，請給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無瑕的偽玉。」為這有瑕的海棠花喝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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