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林:我與于右任
1947年的春天,我正在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讀書,曾在《中央日報》《和平日報》和《人文》等刊物上發表了不少詩詞、隨筆和學術論文,受到老師們的讚許。于右任老先生出任監察院長,聘請了許多著名學者任監察委員,其中就有我的老師汪辟疆教授和盧冀野教授。他們在監察院開會休息時聊天,誇獎我這個來自西北的學生功底紮實,才華出眾。
於老聽了很高興,說他在報紙上也注意到署名霍松林的詩文,接著大發議論:「我們西北在周秦漢唐時很出人才;宋代以後經濟南移,西北落後了,現在是江浙財團的天下,但西北還是有人才的,大家講的霍松林,不就是難得的人才嗎?」
汪老師抓住時機,對於老講:「這個學生家境清貧,學費困難,希望介紹個業餘工作。」
於老說:「做工影響學業,叫他來見我,我供學費。」
汪老師回校後,把這一切告訴我,要我拿上論文剪報和手抄詩詞去拜見於老。於老家住寧夏路一號,每次趨謁,倘座無他客,則論學談藝,常到深夜。我說,上中學時,讀過於老的《牧羊兒自述》,於老因而詢問我的童年情況,我說:「我也放過羊。」
於老高興地說:「出身清貧,洞察閭閻疾苦,往往能立大志,成大業。」
我請教詩法和書法,於老說:「有志者應以造福人類為己任,詩文書法,都是『餘事』。然而『餘事』也須卓然自立,學古人而不為古人所限。」
每次拜謁,在談話結束時都用宣紙寫一張條子,讓我到財務室去從他的工資中領一筆錢。這種條子,先後寫過十多張,後來有人說:「你把那些條子珍藏起來,就更有價值。」這一點,我當時就意識到,但我實在太需要學費啊!
於老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一貫缺錢用,卻從微薄的工資中抽出一部分給我作學費,充分體現了他為國育才,「為萬世開太平」的博大胸懷。
1948年春,於老奉命參加「副總統」競選,友人善意勸阻,問他:「人家有金條,你拿什麼與人家爭?」
他說:「條子!」
友人大驚:「你還有條子?」
他又笑著說:「有啊!乃手書『為萬世開太平』的字條子,非金條子也。」
於老短時期內日夜揮毫,遍贈「國大代表」,我曾為他拉紙。每一條幅寫的都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大家都知道,這是北宋「關學」大師張載的名言,於老奉為座右銘而付諸實踐,成為他平生事業和人格的寫照。他用這種「條子」贈人,不是爭名利爭地位,而是爭更多的人「為萬世開太平」。於老晚年自號「太平老人」,他是多麼嚮往太平世界啊!
1947年重陽節,由於老與張繼、賈景德做東,遍邀京、滬、蘇、杭的著名詩人雅集紫金山天文台,登高賦詩。到會的七十餘人中我最年輕,唯恐作不出像樣的詩,貽笑大方,因而認真構思,反覆推敲,作了一首五古《丁亥九日于右任先生簡召登紫金山天文台,得六十韻》:
鍾阜壓江漘,勢與泰華埒。
陡起插天關,穴此日與月。
煙嵐相洞,雲霞忽變滅。
積想通山靈,約我黃花節。
驅車何太駛,倏入虛皇闕。
楓柟吟斷澗,松栝嘯深樾。
石廩與天廚,神物司扃。
百怪眩左右,一道通箭筈。
著我天吳宮,侍坐文章伯。
堂堂三原公,勛名光史冊。
餘事擅書法,揮毫當座客。
龍蛇入金石,鱗甲動碑碣。
詩亦如其書,威稜不可遏。
掣鯨碧海中,浩氣駕虹霓。
沁水今禮部,量才衡玉尺。
平生詩萬首,傳誦累重譯。
滄州領史局,雅有徵南癖。
陳范羞前輩,班馬實聯璧。
三老氣精爽,同據主人席。
以次置几椅,嘉賓森成列。
商翁頭已童,冒先鬢如雪。
方湖吾本師,眉宇何朗徹。
王陳稱沆瀣,詞壇兩健鶻。
盧師忽落帽,喧笑聲稠疊。
濟濟七十人,鯫生亦忝竊。
籬畔開高宴,餚餌紛陳設。
活臠庖丁解,霜膾昆吾切。
風伯拭杯器,日車送麴櫱。
酒酣斥八極,顧盼小吳越。
萬山斗姿媚,殊態爭趨謁。
或馳而甲胄,或拱而袍笏。
或腰大羽箭,控鞍而振策。
或手旌與旗,夾道而引喝。
如獅或奔騰,如虎或咆勃。
或如鵬摩空,或如鷹奮翮。
或宛若鷗鷺,或翩若蜻蛚。
或蟲而蠕蠕,或馬而鬣鬣。
或鯨而舕舑,或鱷而饕餮。
百穀棲平野,田田若補綴。
此乃民之天,爾曹慎勿奪。
大江瀉千里,勢欲吞溟渤。
一氣蒼茫中,馮夷之所宅。
蠣奴親珠母,蝦姑混魚妾。
硠磕打石城,滄桑幾代閱。
碎雲瀉日影,一望搖金碧。
綠泛子胥濤,朱化湘娥血。
造物靈異,不與世俗接。
當其遇合時,玄機偶一泄。
在昔天寶間,藝苑郁蓬勃。
眾賢登雁塔,俯仰宇宙闊。
追琢鬼神愁,乃啟委婉穴。
大句照千古,靈變猶恍惚。
奈何朝政昏,巨亂起胡羯。
河嶽遍腥膻,黎庶盡流血。
李杜諸詩人,憂時徒哽咽。
何如金風涼,盛會誇今日。
登高豁遠眸,述志舒健筆。
同室忌鬩牆,兆民貴團結。
致富追西歐,圖強繼先烈。
奚用觀天文,豈徒理秋祓?
摘自霍松林自傳《松林回憶錄》
※傳統文化藏著出版富礦,看看學者怎麼挖
※遠古之音:蘇美爾人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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