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致幻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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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死後才出生
文敏
Freelance翻譯,自媒體人
大家好,今天來談一談小說《朝霞》
請教作者吳亮幾個問題
在閱讀《朝霞》這本小說時,我對書中那些以說理判斷的字詞句給出的豐富動人「異象」印象深刻,這可能也是普通讀者最難理解最煩的部分。那些字與字,句與句,段落與段落,當它們分開一段段或串連或摺疊在一起時,就像莫比烏斯環一樣因扭曲而無窮,因致幻而美麗。莫比烏斯環這個比喻的意思是,對小說的一種解釋會帶出更多的解釋,一個正面的定義很可能會導致反面的結果。這是我在讀你以往的評論文章中無法得到的體驗,如果我用「異象」這個詞來代替莫比烏斯環的概念,不知道會讓我的表述顯得更清晰還是更複雜晦澀?不過在我看來你的寫作文體也是既清晰也晦澀,一面是要拉近讀者——講些很有腔調的上海閣樓里弄堂間故事;一面又在推開讀者——議論些形而上的理論。是否如布羅茨基那樣,你要取悅的是心中的一個影子,或者是「異象」?
異象這個詞我最早是從和合本聖經中看來的,是《聖經》中一個常見的辭彙,指的是受到特別啟示的一種景象,《聖經》中記載的許多異象是看見超自然的景象,或是有關未來的預言。比如舊約聖約中雅各在伯特利所見的異象,摩西在山上所見火與荊棘的異象等。但在文學作品中,在小說《朝霞》中,這個異象似乎內涵還應更複雜更寬泛些,你時而有所感慨的「神來之筆」,莫名出現在腦海中,流淌在筆下的圖景,那些似乎並非出自設計的異質異形的言語情節片段,亦可作異象觀。《聖經》中說,「沒有異象,民就放肆」。這裡說的異象,指的是在上帝的啟示中,人所看見的一幅關於世界的圖畫,一個宇宙的場景,以及上帝在歷史中一個永恆的旨意。在福音派基督徒的眼中,任何積極的社會活動,都是由異象去推動的。甚至任何有成就的個人,他的成就也一定來自於對他生命中一個異象的委身。但對於不相信上帝或上帝啟示的人們來說,這個詞可能不代表一個決定於時間之外的圖畫,而只是代表一幅歷史主義和個人奮鬥的圖畫。因此更多的人將這個詞翻譯為「願景」。願景並不等於我們常說的理想。因為「vision」的意思,是你所看見的,而不只是你所想到的。是一幅圖畫,而不是一套理論。你看見了你所思想的,就叫做「願景」。你也可以解釋為一種有確據的夢想。
先說書名——「朝霞」。在尼采著述《朝霞》,它的定位確是如其書名:「還有無數朝霞,尚未點亮我們天空。」朝霞的英文書名也可譯為「黎明」或「破曉」,類似於「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意思吧。「有的人死後才出生——我的時代還未到來。」尼采從這部著作開始轉向一個令世人難以面對的問題:道德的批判。他聲稱,無論怎麼說,有一點可以肯定:基督教希望通過指出一條它心目中的更近的完善之路來卸掉日常道德實踐的重擔,正如某些哲學家認為,只要指出一條「通向真理的大路」,就不再需要艱苦乏味的思辯和嚴格的科學論證。二者都是錯的——然而對於曠野中疲憊的、彷徨的旅人來說,它們都是極大的安慰。安慰二字在尼采那裡是稀有字眼,是因為他晚年受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影響?尼採在1888年11月20日給勃蘭兌斯的信中說:「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德文章,我固然願意無條件接受你對他的那種批評,可是由於我從他那裡獲得了最有價值的心理學資料,所以我才如此尊重他,崇拜他。我現在有一種想法,不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跟我的思想底流相反,我都會產生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來對他表示感謝。換句話說,我今天敬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如我對帕斯卡爾的敬愛。我所以要這樣強調,是因為帕斯卡爾會曾給我無限的啟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唯一給我高深基督信仰理論的人。」相較於這一句:我們熱愛生命,不是因為生命,而是因為我們習慣於熱愛——讓許多人只看到他的這很欠扁的論斷就忙不迭掉頭棄他而去。可他認為自己知道反對的是什麼,敬愛的又是什麼。只是,「有的人死後才出生——我的時代還未到來"。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具備的普遍性天賦,只有少數人才具備,而這少數人,當然是人群中的異類。
在你的書中也可找到類似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宣告:人間的苦難難道還不夠深重嗎,朝生暮死,連一個短暫歡快都無法允諾難道就是上帝的對我們無辜原罪的懲罰嗎,人間的懲罰是否就是上帝的旨意,還是正好恰恰相反,快要溺死的人能夠抓住什麼救命稻草呢,北方大地正在強烈震動,莫非大自然對老弱病殘都充滿了憎恨,不然又應該怎樣解釋?瓦解的徵兆也許真的已經向我們顯示,古老的暴力壓迫正由於古老的卑微懦弱,蜉蝣般渺小的生物必須接受稍縱即逝的生存期限,朝霞滿天,一個新世界將在悲劇之淚中誕生,此岸的記憶必須在彼岸那頭得到恢復——這些宣言,與其是對真理的確認,不如說是反叛中的疑惑。所有這些詞語的意象都可以找到與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對應或相悖之處。不同之處只是作為價值的重估者,是一頭撞向南牆還是轉身陷入虛無悲觀?隨著大流走普通人所走的路自然是最安全幸福概率最高的選擇,但是「我們」這些另類邊緣人有得選嗎?
仔細想想,其實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朝霞》一書,所涉所引讀書章節極多,卻從頭至尾不曾提起當時坊間流行的「艷陽天」、「金光大道」和與書同名的那本雜誌,這甄別在當時就有還是今日回顧不得而知,但已經在用狐疑的目光在打量外界的一貫堅定正確了。思想之脈,有時候想來,雖一燈如豆,卻狂風巨浪而不至全然熄滅。每念至此,我心裡就浮起感動:到底還有許多隙縫可鑽的,到底是在上海。《朝霞》中那些弄堂里,閣樓上,房間中的房間,無窗的密室,黑暗角落裡睜著烏亮眼晴的小生物,或稱社會寄生蟲們,那些時代洪流底下的沉渣,便也是當時人群中的異類。你看著他們,你的意識中也只有他們,和他們當中的小天才。因為一句經濟學術語「劣幣驅逐良幣」便如火柴「擦」地點亮心靈暗室:外頭大部分人是劣幣。(P24「林林補充了一句,你自己腦子想,外頭不好講,外頭大部分人是劣幣。」)外頭人大部分是劣幣——劣幣的定義是指那些基本不懂使用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嗎?那些被驅逐的良幣呢?它們身處何方?它們對自我良幣屬性有自覺意識嗎?
這異樣的表述吸引了有人(陳建華)對你這樣的評論:「不少現代作家表現出基督教的影響,有的是信教的,但很少像《朝霞》直接引入基督教神學而具一種異質思想的色彩,然而又不像老托爾斯泰在宣揚宗教信仰。像這樣的議論:『上帝一定是存在的,不然這個世界就不好解釋,但是碰到任何事體就講這是上帝的意旨,好像上帝非常空閑,祂什麼都要插手,也不合情理』(210)。看似相信上帝又略帶戲謔不能當真。另如上文提到引征《聖經》的段落,共有十餘處,如果仔細看,所引的大多是《舊約》中抒情詩句,因此與其是在宣教,更像是一種具文學氣息的評點。」
有道理呀,但我不完全認同。所有人想認識生命,探索此生以外的世界或塵世間之上的主宰者的路徑都是不一樣的,為什麼就不能通過文學或是評論的路徑呢?如果沒有這些異象式的表達,《朝霞》以什麼思想特質來兆示一個意識形態的破曉?只是《朝霞》這些段落的閱讀給人的體驗有點複雜:有人在「豆瓣」上留言說,「不知道為什麼,書中所有聖經的引用都讓我想哭。」——舊約聖經中,先民多遭難,先知多哭泣,或詩或歌或誦中帶出的情緒可歸於傷痛蒼涼。但你的引文似有難言之隱,既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大法官」式的層層質疑式互辯,也不是尼采式的解構……我即便自以為對你有所了解,也難判斷這些舊約聖經的引用應該歸於哪種解釋?
書中有一段社會青年馬立克與洪稼犁牧師的對話令我印象深刻:
馬立克:洪牧師我請教一個問題。
洪稼犁:請。
馬立克:四大福音書中,耶穌被記載的所行神跡,是真實可靠的嗎?
洪稼犂:作為基督徒,我們是不會提出這個問題的,但是我願意與你討論,四大福音出現在耶穌受難與復活之後,至今快有兩千年了,作為一個非基督徒,出於知識的好奇,詢問有關聖經新約中的種種疑問,都希望得到一個確定性回答,這可以理解,卻不能滿足你,因為神學與科學不同,神跡是上帝的顯示,不是歷史經驗可以證明其真偽的,尤其重要的是,我們為什麼不改變一下提問題的方向,比如,我們把重點放在,耶穌所行的神跡奇事,比如醫治瞎眼的人,啞巴,麻瘋病人,並不在於耶穌做了什麼,而是在於他什麼時候做,和做在誰的身上,那些被四福音書記載的,病人患者都是窮人,路加福音說,彌賽亞到來時,將會傳褔音給貧窮的人,差遣我報告:被擄的得釋放,眼瞎的得看見,叫那受壓制的得自由,這才是福音的精髓啊!
——這一段對話有如林中風笛,搖影紅燭。對話中兩個人物身份——「社會青年」與「牧師」被當時的社會視作寄生蟲、社會渣滓,就像兩千多年前耶穌時代加利利的麻瘋病人。但不同於被醫治被拯救的麻瘋病人,馬立克更多是以知識為心靈安頓才趨前來向牧師請教。只是他的問題實在提得好。從古至今,不相信神跡奇事的人總是不信,堅定相信的人總是少數,更多的人是疑惑,好奇,迷惘,搖擺在信與不信,時信時不信之間,說:讓我親眼看見神跡我才信。而這段對話卻讓洪稼犁牧師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將發生的可能性轉為發生的對象作為回答。如此溫柔謙卑,如此寧靜仁愛,遠非科學概念或是哲學分析所能抵達,猝然降臨,如同神諭。
可是不期然間,我又看到了以下段落:道出真相還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聽到真相的人,烏雲遮護落日,壽命屈指可數,上帝的嗜好無法測度,大團星塵後面的瓊樓異象漸漸顯露,朝霞懸停在天幕之上,道德敗壞是一種懲罰,還能沿著原路足跡返回嗎,他們異口同聲說,不,我們不再相信,真理再一次與他們擦身而過,物種屢遭塗炭,順天知命,服從強權,向命運低頭,承受難以承受的恥辱,前方惟有的光焰跳躍閃爍,大火熊熊燃起,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疲憊之軀或隱或現,凹凸不平的馬路形同山谷,灼日西沉,這一側與那一側,某些秘密尚未到被察覺的時日,光明一閃而過,晦暗迅速籠罩世界,在你的眼皮底下,夕陽如此美麗,你對此毫無辦法。這個時代是為我們而生的嗎?這也問得好,但就是不知因何而起?
在《朝霞》中,少年人所見的異象,老年時就成夢境:「果品雜貨倉庫現在成了一派狼藉的工地,巍峨鐘樓死氣沉沉,鐵梯刷了柏油,被隔斷的敞廊堆滿弧形瓦片,高牆的陰影覆蓋那片小小菜地,曾經的欄杆與平台都用石灰水塗過,房頂,豎窗,閣樓,櫥櫃,穹頂,長椅,樓梯,門洞,空空蕩蕩的神龕被浮塵遮掩,想像中的彩色玻璃,想像中的管風琴和想像中的十字架,一隻蒼蠅停在灰綠色的走廊牆上,走近看,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句用法語寫下的潦草字跡:我將在塵世找到我的天堂。」許多年後有一天,你路過真實的徐家匯教堂,竟然發現那場景活生生出現在面前,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你也無法解釋這其中有什麼關聯,但你意識到這不尋常,因為這夢在異象中實現。
你原來在弄堂網連載時的書名叫「無處藏身」,沒覺得特別驚艷,但感覺很「吳亮」。臨到出書時,你突然說我改了書名,叫「朝霞」,讓我悚然一驚:還能想出比這更好的書名嗎?但這朝霞的意象或稱異象是從何而來?我讀完整本小說也無法得出明確的概念。也許是那些肅殺之氣中萌發的懵懂閱讀與思想,也許是小人物的相依相伴,也許是孩子眼睛的打量?……
有些作者寫小說,是寫故事的。吸引讀者的是情節,還有機敏有趣的對白。以至於到插科打諢的地步,只為抓住眼球。而有些作者,卻用了自己半生經歷,也許攢成百來條短小而華麗的人生哲理,融合到人物的台詞中,散落於30萬字的一本書里,處處屐痕。不過你沒有走得更遠,很多時候有意無意地剋制了向著源頭進一步前行的探索,很多地方是點到為止。也許是對的,上帝把智慧樹藏在伊甸園中間豈是沒有道理?獲取智慧豈是無需代價?有人讀《紅樓夢》,從黛玉進府的稚年讀到賈母賓天的高壽,卻也是一直不能明白何以身處錦繡溫柔之鄉卻長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為什麼黛玉「情情」,寶玉「情不情」?作者自然以上帝視角來解釋筆下萬事萬物,安排命運走向,但有時候,筆下人物也會掙脫開去自成一番道理。
若異象得到解說,它就是前景;若莫比烏斯環還原,它就是明確的正與反。但我至今還是沒有看明白《朝霞》中這個「異象」到底是什麼?是幾段另類愛情故事嗎?未必,倒是有許多溫情與不忍;那些固守異樣思想的,是顧準式的先知人物嗎?也未必,只見他即眾生,眾生即他,是一個個抽象而孤獨的人生在風中飄;如結尾處朝霞升起,金光萬丈嗎?也是未必,倒是美化了黑夜,似一輪紅月亮高掛在藍黑也似的空中。
它是哲學?是宗教?還是愛與恆久忍耐?
End
作者授權會飲刊登
插畫系Jeannie Lynn Paske作品,轉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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