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紅宇：林黛玉與王熙鳳的相似與相交

林黛玉和王熙鳳分別作為《紅樓夢》愛情線、家族興衰線的女主角，一個如水般清靈，一個如火般潑辣；一個單純善良，一個工於權謀；一個滿腹才情，一個大字不識一個。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讀者歷來將二人看作是極端的兩方，高鶚續書中王熙鳳巧設「調包計」，成為寶黛釵婚姻悲劇的罪魁禍首，更是將二人推向敵對的雙方。

然而，縱覽前八十回，我們不僅能看到其外表下的相似：口齒伶俐，性情直率，外強內弱，而且能看到王熙鳳對黛玉始於利益、終於性情的私交。這不僅可以使得我們更好地了解林、王二位主人公，也對於王熙鳳是否會如同高鶚續書般拆散寶黛二人有一個重新的界定。

電視劇《紅樓夢》中鄧婕飾演王熙鳳

顏色喜好與性格有關，王熙鳳不用多言，一出場便是「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

而有關黛玉服飾，前八十回集中呈現了兩次，一次是第八回黛玉來梨香院看望寶釵時穿的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另一回是四十九回：「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里的鶴氅。」

紅色作為正色，在《紅樓夢》中，特別是寶玉眼中更是一種配不配的問題、情感的寓意和一等佳人的象徵。王熙鳳與林黛玉的紅可視作作者對其喜愛的表現。

電視劇《紅樓夢》中陳曉旭飾演林黛玉

王熙鳳與林黛玉同樣地表現出對自己才能的自信。

十三回賈珍求熙鳳協理寧國府，「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林黛玉在詩詞上的才能使得她「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

鳳姐和黛玉在人群中無疑是突出且特別的。眾婆娘聽聞賈珍到來，「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地站起來」。

戴敦邦繪協理寧國府

詠海棠詩之時，眾人「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待眾人都有詩之時，黛玉「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這份自信與洒脫也使得鳳姐與黛玉分外耀眼炫目。

寶玉終日與姐妹們相處，不僅對黛玉、熙鳳十分了解，而且看到了她們的才能。處理秦可卿喪事時，寶玉向賈珍推薦了王熙鳳；對待黛玉的詩，寶玉更是喝彩、欣賞和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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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與王熙鳳口才相似，在三十五回也是借寶玉之口說出：「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裡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王熙鳳自然不用多言，八面玲瓏，常把賈母和眾人逗樂。林黛玉除了如鳳姐般口齒伶俐、「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同樣幽默風趣。四十二回，黛玉對劉姥姥的「母蝗蟲」之說，引得眾人大笑。寶釵之言，再次將黛玉的口才幽默與王熙鳳進行了比較。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

孫蘭美繪王熙鳳

除了性格的相似外，林黛玉算是王熙鳳在大觀園姐妹中較為親密的了。

王熙鳳與他人關係熟絡的一個重要表現，便是會與其開玩笑，比如她與賈母、尤氏等。縱覽前八十回，常見熙鳳與黛玉開玩笑。以第二十五回為例，鳳姐、寶玉遭馬道婆魔魘前，一群人在怡紅院內說笑。

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那裡還有呢。」

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林黛玉的回答說明她對鳳姐並不見外。

隨後，二人更是鬥嘴打趣起來。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

剪紙林黛玉

鳳姐更是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鳳姐直言寶玉、黛玉的婚配問題，一方面與其大大咧咧的性格有關，另一方面，更見她與寶玉、黛玉平日里的熟絡。

林黛玉的反應是「抬身就走」，似乎是惹怒了她。但隨後，趙姨娘和周姨娘來瞧寶玉，李紈、寶釵、寶玉讓座時，「獨鳳姐只和黛玉說笑」，兩個人依然玩鬧著，並沒有因此產生隔閡、衝突。

黛玉的「抬身就走」出於被言中心事的害羞和矜持。後文寶玉叫林黛玉說話，「鳳姐聽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裡一推」，活脫脫是朋友間互相打趣、逗樂的場面。

第二十五回中，引起黛、熙鬥嘴的源自鳳姐：「我明日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黛玉沒有問是什麼忙，可見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幫鳳姐。

改琦繪林黛玉像

這個忙在二十五回沒有點明，但在後文中有所照應。第六十二回，一向看起來不理俗務的黛玉向寶玉說了一番話：「咱們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閑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黛玉對榮國府的財政狀況可謂十分了解，這固然與她自身的聰慧和洞察力有關，但也離不開曾有過相關的經歷。「替他們一算」，他們指的便是王熙鳳為首的當家管賬之人。

王熙鳳雖頗有才幹和管理能力，但有個致命的弱點便是不識字，多由身邊的彩明念給她聽。二十八回里，王熙鳳曾找寶玉幫忙寫過賬目，她讓林黛玉幫的忙多與此相關。

以鳳姐的心思縝密，不是隨便哪個識字的人就可以委以重任，而是自己信賴的人。鳳姐沒有去找寶釵、探春或李紈（這三個人後來協理榮國府是王夫人任命的），可見她與黛玉關係更為熟悉。

趙成偉繪王熙鳳

王熙鳳與薛寶釵的血緣關係雖遠比與林黛玉近很多：王熙鳳之父王子騰和薛寶釵之母薛姨媽是親兄妹，而林黛玉之母只是鳳姐丈夫的姑母。但除了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和日常的禮節交往外，鳳姐和寶釵作為姑舅表姐妹幾乎鮮有來往。

對於寶玉、黛玉、寶釵三個人的婚配問題，王熙鳳更是堅定地相信寶玉、黛玉方為佳配。除了二十五回鳳姐在眾姐妹們面前開寶玉、黛玉的玩笑外，連鳳姐屋裡的小廝興兒在向尤氏姐妹講述府里情況時，都堅信：「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

王熙鳳那句「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檢抄不得的」的話常被讀者視為熙鳳優待寶釵、劣待黛玉的表現。但「只抄檢咱們家的人」恰說明王熙鳳的意識里是把黛玉看作自己家的人。況且黛玉在賈府最大靠山——賈母正是王熙鳳最極力討好的人，就是基於此，她也不會不顧及賈母而劣待黛玉。

黎紀明繪年畫《賈寶玉與林黛玉》

特別是當別有用心的人來企圖生事時，王熙鳳更是維護、保護著黛玉的利益。從紫鵑房中抄出寶玉的舊物，王善保家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鳳姐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麼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正是王熙鳳的話使王善保家的就此作罷，也使得黛玉免受不必要的風波。

鳳姐和寶釵彼此評價都不高，例如，鳳姐說寶釵:「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寶釵說鳳姐：「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井取笑。」

武衛萍繪《顔眉不抵熙鳳韻》

這兩種評價都過於片面：寶釵是個很有能力、眼觀八方的人；而鳳姐的話也常常是幽默里富有睿智，是一個大家族必不可少的救場人。片面的評價來自於彼此不夠了解、不夠熟悉。

寶釵每每提及鳳姐的語氣，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語氣。

首先，寶釵每每稱呼熙鳳為「鳳丫頭」。「鳳丫頭」這個稱呼是賈母寵愛鳳姐的昵稱，是長輩對晚輩的稱呼。論年齡，鳳姐是寶釵的姐姐。像黛玉和寶玉，一直稱呼鳳姐為「鳳姐姐」。

楊福源木刻年畫寶釵撲蝶

其次，鳳姐是個極要面子的人，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的缺點被別人暴露在外面。不識字可能是鳳姐最大的缺點了，卻被寶釵堂而皇之地在眾人面前說道，無異於在背後揭人的短。

更有甚者，她評價鳳姐是「市井取笑」，已近乎貶諷了。鳳姐雖是大大咧咧的外表，但她到底是一位出身名族的小姐、太太，極注重自己的形象和名聲，將其與市井相比，是極其不禮貌的。

《紅樓夢》電視劇中張莉飾演薛寶釵

血緣並沒有使得熙鳳、寶釵二人更為親近，而更多停留在溫情外表下的缺乏理解。以血緣作為熙鳳擇釵舍玉的原因，既不符合她的個人喜好，更不符合她自身的處境和息息相關的利益問題。

前八十回，王熙鳳埋下了很多的隱患，暴露出了很多問題：管家得罪了許多人；放高利貸的事情70回後已經影響了她的名聲；沒有兒子，身體狀況日益糟糕；因為鮑二家的和尤二姐，也使得她和賈璉的婚姻出現了很多裂痕……此外，她還嚴重得罪了公婆，斷絕了自己的退路。

金大鈞繪《熙鳳弄權》

四十六回賈赦試圖納鴛鴦為妾，不僅使賈赦、邢夫人在賈母和眾人面前顏面掃地，也使得邢夫人對王熙鳳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這一回，邢夫人和王熙鳳尚是笑著商討事，而之後邢夫人對王熙鳳已是嫉恨。

六十五回，借興兒之口：「如今連他正經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若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

七十一回，更是將邢夫人的心理進行了詳細剖析。「邢夫人自為要鴛鴦之後討了沒意思，後來見賈母越發冷淡了他，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只是使不出來。」身邊小人的挑唆，更使得邢夫人「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著實惡絕鳳姐」。

孫溫繪賈母八旬大慶

借賈母八十大壽的小風波，邢夫人當眾給王熙鳳沒臉，也讓二人的矛盾徹底激化。七十四回，鳳姐夫婦需要典賣賈母的東西補空缺，邢夫人更是藉此訛詐他們。邢夫人的一系列表現，讓讀者不難想像，賈母西去後，回到邢夫人處的鳳姐會受到何種刁難。

六十五回，興兒提到王熙鳳在賈府的處境：「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而關鍵時刻，王夫人卻未必會幫王熙鳳。

王夫人讓寶釵理家，體現了其對未來理想兒媳婦的有意培養。王熙鳳是賈赦的兒媳婦，本是王夫人叫來代為管理榮國府的：一則王夫人年事已高；二則，李紈作為寡婦不便於拋頭露面；三則，寶玉年小，尚未娶妻。寶玉一旦娶妻，管家的實權勢必重新落入寶玉的夫人身上。

戴敦邦繪邢夫人

七十一回，邢夫人當眾給王熙鳳羞辱，王夫人不但沒有幫著鳳姐，反而一道指責鳳姐，使得一向堅強高傲的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

七十四回王夫人不問青紅皂白地對王熙鳳的指責和不信任，更使得尚在生病的王熙鳳「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麵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含淚訴道」。

七十一回，王熙鳳當眾受辱後，真正理解她的只有賈母：「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子，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兒沒臉罷了。」但是賈母能做的畢竟是有限的，除了私下裡說兩句公道話外，便不了了之了。

張會生繪王熙鳳

不難想像賈母西去、寶玉娶妻後，無靠山、無管家實權的王熙鳳會面臨何種孤立無援的困境。

王熙鳳是一個十分有危機感的女人，她在掌握大權時拚命斂財，不惜鋌而走險地害死尤二姐保住自己的正妻地位，仍然恃強羞說病、不願放棄自己的職位。她難道看不到寶釵一旦成為寶玉妻子後，自己沒有實權，只能回到邢夫人處的落寞結局嗎？所以，她是極力避免這種事情發生的。

她不需要寶釵這樣比自己年輕、身體好、能力絲毫不遜自己的人來將自己管家的位置取而代之。高鶚續書中，王熙鳳想方設法把寶釵迎娶過來無疑是十分荒謬、可笑的。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從自身利益出發，若是寶玉娶了黛玉，拋開黛玉的能力和才幹，單是「風一刮就吹倒」的身體狀況必然難以肩負管家重任，王熙鳳仍可以繼續留在管家的位置。這是對王熙鳳最好的選擇，所以她沒有任何理由去拆散寶黛戀、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王熙鳳選擇林黛玉，既有兩人身上的性格相投，又離不開利益考慮。這兩個絢麗且富有才華的女子，八十回後都走向了悲劇的結局：一個「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她們用盡整個生命所追求的，終被冷冰冰的現實撞得粉碎，這難道不是比生命的隕落更為殘酷的悲劇嗎？

袁生中繪黛玉吹簫

愛情線和家族線編織了一張網，黛玉、熙鳳是這些不幸的女子中的代表，也是無數悲劇女子中的一員。她們的自信、她們的神采、她們的美麗和才幹、她們的歡聲笑語，最終湮沒在了那「一片白茫茫大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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