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山》導演李楊:立盲道,倚殘劍,戰大風
2002年元旦,《盲井》開機,到如今《盲道》公映,十六年過去了,「盲三部曲」在曲曲折折中划上了句號。59歲的李楊頭髮花白,但依然身形挺拔。他要重新出發,這條路會更容易一些嗎?
還記得《盲井》里16歲的礦工少年嗎?他被人殺害後,又被殺人者偽造成礦難事故,以領取撫恤金;還記得《盲山》里22歲的被拐女大學生嗎?她被賣進大山,嫁給老農民,人生從此墜入地?獄。
這是演員王寶強和黃璐演藝生涯的起點,而今導演李楊又帶來「盲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盲道》,聚焦強迫流浪兒童乞討問題。
2002年,43歲的李楊拍攝了故事長片處女作《盲井》。這部電影為他贏得了柏林電影節藝術貢獻獎。
此後,李楊依然把目光投向底層。15年里,他只拍攝了三部電影。《盲道》終於拿到了上映許可證,定於今年2月2日公映。
「視而不見謂之盲,或者就是韓非子說的不辨黑白謂之盲。三部電影關注的東西各有側重,《盲井》關注的是男人的事,《盲山》關注的是女人的事,《盲道》關注的是孩子的事,但都是社會的底層。」李楊說,「盲三部曲」也可以稱作「底層三部曲」,「把底層人的命運忽略了就是盲。在這個系列中,我想引起人們對這個社會問題的思考,同時也留下我們社會的一個橫斷面。」
摸黑前行
2006年,李楊看到《南方周末》一篇關於流浪兒童街頭犯罪的報道後特別震撼。這些流落街頭的孩子陷入犯罪、坐牢、釋放、再犯罪的惡性循環。他們是危險的一群人,也是可憐的一群人,好像不偷不搶就沒法生活。李楊想拍這個,跟著記者去採訪,很快就寫了一個劇本叫《盲流》。
但是這個劇本在電影局立項時沒通過。李楊就先拍了《盲山》。但李楊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些流浪兒童:「看到街頭的兒童就好像有一份責任,好像欠他們一個聲音。我這個人比較軸,不到黃河心不死,一定要了這個事。」
2014年6月,李楊的母親突然腦梗,搶救過來後還是癱瘓在床。這一年,李楊自己也55歲了,他覺得人生無常,到歲數了,想做的事一定加快去做。
《盲道》的劇本審查了兩個月,終於通過了。故事定格在一個裝瞎乞討的落魄中年大叔趙亮與一個被迫乞討的全盲流浪兒童晶晶之間的相互救贖。
與前兩部一樣,也是李楊自己投錢。當年9月,李楊建好劇組準備開拍,但被意外的事耽擱了。
等12月份再開機的時候,劇組都散了。「稍微好點的演員要麼要價太高,要麼沒檔期。很多演員直接說就想賺錢。」無奈,李楊乾脆自己出演男主角,一人身兼導演、編劇、主演、美術、編輯數職。
關照人性
2015年5月,《盲道》拍攝完成。之後反覆修改,這也讓觀眾看到的成片有支離破碎的感覺。比如趙亮把晶晶救出來後,兩人囊中如洗,飢腸轆轆。趙亮不允許晶晶再去要飯了,要她做有尊嚴的人。他自己去超市偷一些吃的。電影里可以看出超市營業員已經看見他在偷竊,但沒有下文了,直接過渡到晶晶大快朵頤的鏡頭。
「完整版是趙亮被抓住了,但他的大衣有暗兜,所以還留了一點帶給晶晶。」李楊很無奈,「我們是講故事,講人的故事,人都是有缺點的。」
再比如,開始時妻離女亡的趙亮與妓女做愛時,一隻手把床邊女兒的照片扣下也被刪了,因為有裸背的鏡頭。「都是這種細節。這個電影真正的主題是在救贖的過程中完成自我救贖。這些細節剪了以後,對整個人物的描寫和塑造,就不完整,後面的救贖也就缺乏鋪墊了。」
有些「大膽」的鏡頭也得以保留。比如有個遠景是中央電視台的新址「大褲衩」。2016年6月,《盲道》終於拿到了龍標。
影評人、編劇程青松很喜歡兩個主角之間的這條線,從抵觸到慢慢接納,再到最後小女孩說要嫁給他,但遺憾的是,中間被屢屢打斷,「這代表了這個電影本身的命運,也是李楊創作命運的寫照。」程青松說。
一意孤行
等待的一年多里,李楊很彷徨,「我甚至絕望了,懷疑自己當初選擇拍電影為終身職業是否正確,是否有意義。下一部我再也不要做這種獨立製片的作者電影了,就做電影賺錢就完了。」
迷茫的時候,李楊寫了一本書,回顧自己的電影之路,取名為《一意孤行》。他向來不憚於選擇一條最難、最孤獨的路。哪怕是去郊遊的時候,都喜歡走小路、野路,爬長城就願意爬野長城,至今還沒有上過八達嶺長城。「我要去挑戰,我選擇了一條最難的路,最不掙錢的路,最不光鮮的路,但是我認為這條路上充滿了很多的奇觀異景是別人感受不到的。」
李楊出身藝術世家,父母都是建國前就開始活躍在舞台上的演員。1961年,父親抱著兩歲的李楊坐在西安電影製片廠的放映室里看《鐵道游擊隊》的樣片,父親在其中扮演一個游擊隊長。銀幕上,游擊隊長為了掩護隊友被敵人抓住。敵人對他嚴刑拷打,還要槍斃他。李楊崩潰了,大喊著「爸爸,爸爸」向銀幕衝過去。
電影的種子就這麼不知不覺在李楊的心裡播下了,但父親堅決不同意,說打死也不能讓他當演員。李楊就回嘴道:「那等你死了我再當。」一語成讖,父親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李楊也還是走上了演藝之路,他考進國家話劇院當演員。
1985年,他又以26歲「高齡」考入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導演系。那正是中國思想最活躍的年代,李楊看了大量的外國「參考片」,法斯賓德、文德斯這些德國導演都是他非常喜歡的,他想去更大的世界看看。兩年後,他選擇退學,自費去西德留學。「我們那時上大學是免費的,畢業後國家包分配,要求必須工作五年你才能走。我一算到時候我都35歲了,時不我待。當時我的女朋友也要出國。我這個人比較極端,為了愛情,也為了學習,就索性退學了。」
死而無憾
他向朋友借了錢買機票,懷揣著僅有的400美金踏上了留學之路。他打工、上學,也在一些影視劇里演小角色。1989年,李楊在東德一部電視劇里演一個泰國毒販,真實身份是西德派來的間諜。他每天都從西德穿過柏林牆去東德拍戲。那時候,東德已經開始動蕩,白天劇組拍戲,下班收工後就上街遊行。
電視劇殺青不久,柏林牆就倒塌了,兩德統一。他賺到的東德馬克頓時縮水了一半,那部電視劇估計也永遠不會播出了。李楊不以為意:「這大概是我賺到的最有意思的一筆錢。」至今,他家裡還留著兩塊柏林牆的磚頭作紀念。
他在德國的生活日趨穩定,拍了幾部紀錄片,也拿到了科隆影視傳媒學院導演系的碩士學位,但他還是想拍故事片。1996年他飛回國內,發現中國的電影業非常不景氣,一個電影製片廠一年才拍一兩部,三五百萬人口以下的城市幾乎沒有電影院。但也得到了一些好消息:王超和賈樟柯以很小的成本(三四十萬人民幣)就拍了《安陽嬰兒》和《小武》。他們拍的是獨立電影,與國營的電影廠沒關係,這讓李楊眼睛一亮。
李楊立刻給自己訂了三年計劃,回德國悶頭賺錢,然後回國拍電影。他和朋友開了旅遊公司,當時國內去德國的公費旅遊團很多,所以生意很好。1999年,賺夠錢後,他就把公司關了,準備回國。「除了賺錢的時候開心,平時都不開心,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李楊很堅決,「至少我一輩子為自己投資拍一部電影才能死而無憾。」
失望之餘
2000年底,他回到國內,第一件事是在北京朝陽公園附近買了一套房子,「不至於流落街頭」。然後他投了300萬拍《盲井》。「當時望京的房子才3000元一平米,300萬可以買十套。但是那有什麼用,我頂多可能是變成一個稍微有點錢,碌碌無為的油膩男而已。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沒有價值,沒有意義。」
2006年,《盲山》開機前一周,投資人突然撤資。李楊只好把自己的房子抵押,投了450萬。這些年,中國的電影市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大量的資本湧入,但獨立製片的空間越來越小,從《盲山》到《盲道》的周期更長了。
2017年,《盲道》曾在北京國際電影節展映。此時,距離李楊上一部電影公映已經過去十年了。很多觀眾對他期待已久,刷了好久才搶到票。然而,電影放映後卻遭遇口碑的斷崖式下跌。
一位網友評論道:「儘管依然是聚焦社會底層的題材,但實在不像李楊,他可是拍過《盲井》《盲山》那個手持利刃的大師啊。這條溫情路線沒有走好,表演不佳,台詞無力,配樂尷尬,就連以前最為稱道的故事都沒能講好,挺遺憾的。不過失望之餘也應該想到,李楊導演確實不易。」
在《盲道》里,李楊做了很多妥協。影片的最後,當晶晶在街上哭喊著「幫幫我」時,圍觀的人都在站在那裡,看手機的看手機,照相的照相但沒人上來。李楊原本設計讓她哭兩分多鐘。「你想想現在很短就結束了,如果再延長一分半鐘是什麼效果?在電影上喊兩分鐘是相當長的時間,這才有震撼力。」
《盲道》從最初的136分鐘刪到了120多分鐘,再到現在的110分鐘。上一部《盲山》還分成國際版和國內版,兩個結尾完全不同。但《盲道》只有一個版本。
江湖劍客
當初的《盲井》在全世界獲得了很多獎。每次李楊拿著獎飛回北京,只有一個人默默回家。這其中的落差讓他覺得不滿足:「在這個地方,你這個電影是不存在的。我一直在問我拍電影是為什麼,我的電影更想讓中國的觀眾看到。我的根在這兒。」所以,當時他下定決心,他做的電影一定要在中國上?映。
李楊的網名叫「江湖劍客」,「劍『豁牙』了,但還是亮了一下」:「我是大戰風車的唐吉訶德,一個人拿著一把『豁豁牙牙』的劍。」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引起關註:「我覺得這份成就感比拿獎什麼的重要。誰敢說在城裡沒見到過流浪兒童、乞討的人?但是我們看看就過去了,他們的生活好像跟我們沒關係,沒人關心。他們像蟑螂一樣地生活,我們視而不見,端著咖啡聊著天就過去了。」
現實比電影更殘酷。2014年,在北京順義就發生了盲井式案件,5個犯罪分子將無辜人員騙到工地殺死後跟工地索要賠償金。2016年,在內蒙古,74名故意殺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款系的犯罪分子被繩之以法。他們在6個省區先後殺害了至少17人,被稱為「殺豬匠」。他們團隊協作,策劃、物色人選、殺人、冒充親屬,分工細緻。
李楊在網上看到,廣州有一個女孩介紹同伴出來打工,第一件事就是讓她們看《盲山》提高自我保護意識。「我的電影改變不了什麼,但至少能引起一些人的思考我寧願觀眾走齣電影院覺得電影中的世界比現實殘酷,也不願意觀眾看完粉飾現實的電影后對自己的生活不滿。」
不過,李楊也在反思如何與審片方磨合。「這是我要汲取的一個教訓,伊朗的審查制度更嚴,卻還是產生很多好電影。作為電影人來說應該找到一個方法表達自己的東西。」
李楊下一步要做一些比較商業的電影。「要賺點錢了,要養老,別最後自己流浪到街頭去要飯了。」李楊開玩笑說,「好的電影都要講人的故事,才能打動人。愛情片、商業片都是這樣,我不拒絕,我還年輕。我也具備這個能力。」
2002年元旦,《盲井》開機,到如今《盲道》公映,十六年過去了,「盲三部曲」在曲曲折折中划上了句號。59歲的李楊頭髮花白,但依然身形挺拔。他要重新出發,這條路會更容易一些嗎?
看天下410期


TAG:Vista看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