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天然樂趣齋」是誰的齋號

最近在網上看到一本書，光緒丁酉年三月排印的《長生殿時劇》。此書由四樂齋主人撰，亦囂囂齋主人鉛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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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本身沒有什麼，雖然稀見，但是時間太近。光緒丁酉也就是光緒二十三年，合公曆1898年。120年，在古籍中屬於年輕的。但是這書有三枚藏書印，這就有意思了。書首書末為「敬悳堂」（悳通德）、「龢廷過目」（龢通和）白文印，第一齣戲卷首有「得天然樂趣齋」朱文印。考其印泥，加諸鈐印位置，此三方應為一人所鈐蓋。兩方白文刻工頑劣，尤其是「廷」字，書法匪夷所思，但「得天然樂趣齋」一方，雖刀法略有滯澀，然布局尚大體平衡，頗有浙派意趣。一般說來，能刻出這方印的人，也可算做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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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據藏書印向來是一大樂趣之一。得天然樂趣齋，齋號如此獨特之人，定有雪泥鴻爪可循。經過不懈檢索，果不其然，此齋號在多部著作中均有提及。譬如1988年武大圖書情報學院彭海斌在《藏書印與中國士大夫》一文中，將「得天然樂趣齋之印「列為中國傳統士大夫」釋老浸潤的心境「之證明，並由吳芹芳、謝泉在2015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的藏書印》一書第九章」藏書印的價值「中再次引證重申。2009年白撞雨在《翕居讀書錄》提及」袁昶的《春闈雜詠》一卷，外一種石嘉吉的《聽雨樓詩》，民國26年（193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據『漸西村舍叢刊』本排印，叢書集成初編，鈐『得天然樂趣齋藏』印」。又據2014年《首都圖書館藏綏中吳氏贈書目錄》中「集」部所敘，「《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半葉9行，行20字，無邊框。鈐「得天然樂趣齋印」朱文印……」。

所以，現在能查到的，共有四方藏書印，計「得天然樂趣齋」、「得天然樂趣齋印」、「得天然樂趣齋之印」和「得天然樂趣齋藏」。由於堂號的少見與獨特，這四方印屬於一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作為一名藏書印考據愛好者，手頭沒有一些工具書是不行的。可巧，在2004年國家圖書館分館普通古籍組所編《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藏書印選編》的第四卷中，「得天然樂趣齋之印」印蛻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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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文人鈐書的規矩，左側中下這兩方朱文印，「和廷藏書畫印」在先，「得天然樂趣齋之印」在後。但兩方鈐印大小相仿、印色一致，關鍵是篆意相通、刀法相同，則不妨認為，「得天然樂趣齋」，便是「和廷」此人的書齋堂號。

「和廷」何人？遍尋不得。只得另闢蹊徑。好在此二字重名重字者少，且能冶上方兩印者，刀、筆老道，亦非凡人。或許除藏書之外，也擅書畫。這也是舊時世家子弟必須的家學。聯想到此書中「龢廷過目」一印，以「龢廷」檢索歷年各大拍賣公司所拍書畫作品，果然，查得2006年蘇州東方藝術品拍賣公司、2011年蘇州吳門拍賣有限公司，均拍出過以「龢廷」為鈐印之一的扇面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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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扇面上的落款，「龢廷」，當屬清季民國時期嘉興、蘇州、上海一帶的書畫家郭蘭祥的字。據此又查詢了郭蘭祥的生平。以下是2009年周斌編著的《中國近現代書法家辭典》中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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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郭蘭祥這個關鍵詞，那麼很多信息就好找了。經過多方面的綜合檢索，他形象漸漸豐滿。

郭蘭祥，是嘉興鳳橋詩書傳家的郭氏世家子弟。太爺郭椿郭古橋，畫家；祖父郭照郭容光，「能詩文，工花鳥」；父親郭似塤郭寄蒓，「擅花卉，工人物，擅篆刻」；母親高珮高德華，「工畫花卉，偶寫山水，秀雅絕倫」；庶母袁藝袁績因，「亦工畫花卉」；二弟郭蘭枝郭起庭，「能詩詞，擅書法，工山水，精篆刻」；三弟郭蘭慶郭余庭，「善人物仕女、花卉，尤工刻竹，偶治小印」；四弟郭蘭澤郭蔗庭，「承家學，工畫，亦能治印」；小妹郭洵郭郭鳳娟，「工惲（壽平）派花卉」；子郭斯陶郭悅初，「承家學，工花卉」；女郭輝郭月軒，「亦擅花卉」；二弟妹吳孟庄吳景漪，「工書畫，書法惲壽平……畫無俗塵之氣」，三弟妹屠書徵屠芸鶯，「善花卉」；妹夫張文溎張翰孫，「精竹刻」。活脫脫一個強強聯手的藝術家族。綿延一百五十多年的嘉興郭家之詳細記敘，可參見劉雲峰發表在《東方博物》第五十輯上《一門合繪十分春色——嘉興博物館藏郭氏家族繪畫研究》一文。

《一門合繪十分春色》中相關列表 本文作者翻拍

聚焦到郭蘭祥身上，他生於1885年，卒於1938年，表字和庭、和廷，又字善徵，號尚齋，別號冰道人。能詩詞，善畫，又工篆刻。弱冠即能寫花卉，活色生香，穎海膠山，斗室之中如入波斯藏也。成年後尤擅山水，宗南北兩派。早期作品頗類吳秋農。他的花卉點染生動，山水略有倪瓚逸品遺意。後挾藝游蘇州，結識顧鶴逸、吳昌碩等名畫家，畫藝大進。其畫以摹舊本為主，不出古人町畦一步。畫室名「一隅風雨硯齋」。民國13年(1924)前，由南潯富室張石銘聘為賓客，鑒別書畫，聲譽籍甚。後隨張石銘去上海居住，以鬻畫為生。卒年五十四。著有《尚齋畫集》(已刊)、《尚齋詩草》(未刊)。

郭蘭祥山水立軸設色絹本 來自網路

張石銘又是誰？石銘是字，本名鈞衡，又稱適園主人，江南巨富，嘉興南潯「四象」之一。光緒二十年舉人，酷愛收藏古籍、金石和奇石，為南潯清末民初四大藏書家之一。南潯四象是劉家、張家、龐家和顧家。劉家出了個劉承干，其嘉業堂在中國藏書刻書史上留下了極其重要的一筆；龐家出了個龐元濟，書畫收藏在民國一時無出其右，國博、上博、南博和蘇博很多古畫都是他的舊藏；顧家主要靠實業，是上海百樂門的主人；而張家，除了張鈞衡以外，還有一個著名人物張靜江。

郭蘭祥作為書畫世家，又是大藏書家張鈞衡的客卿，那麼有藏書的雅好也是情理之中。前文兩書中，《長生殿時劇》一書將「得天然樂趣齋」和「龢廷」聯繫在一起，《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藏書印選編》一書中的書影，又完全證明了「得天然樂趣齋之印」和「和廷」是一人。既然「得天然樂趣齋」的堂號如此獨特，而蘇州的兩次拍賣都能將「龢廷「與郭蘭祥聯繫到一起，再考慮到郭氏的文化背景和人生履歷，則我們可以大膽推測，郭蘭祥的書齋號便是」得天然樂趣齋「，這與他的畫齋號」一隅風雨硯齋「，自號冰道人、不暮土室主人在意境上和佛老思想上也是相通的。考慮到他的生平和這幾方印的技藝水平，或許是這麼一個情況：

光緒二十三年，也就是1898年的時候，《長生殿時劇》剛剛刊印。這年郭蘭祥13歲。嗣後不久，他得到了這本書，並欣欣然地在書頭尾鈐蓋上了兩方白文印「敬悳堂「和」龢廷過目「。當然，這時他的篆刻技法還很粗糙，對於個別字如廷字的篆寫還不熟練。隨著年齡見長，技藝逐漸成熟，也有了自己的書齋號，便在首卷頁鈐蓋了「得天然樂趣齋」。中年以後，技藝日臻精盡，對這方書齋印也覺得不滿意了，就重新鐫刻了「得天然樂趣齋印」和「得天然樂趣齋之印」。最起碼在去世前一年，也就是1937年的時候，他依往昔舊例，開始啟用「得天然樂趣齋藏」一印。

當然，這只是根據現有線索而做出的推測。事實上，《首都圖書館藏國家珍貴古籍圖錄》一書第314頁明確記載，國圖所藏的凌濛初版《孟東野詩集》一書中，「得天然樂趣齋之印」、「得天然樂趣齋」、「和廷藏書畫印」、「龢廷過目」四印並列。一般情況下，若非藏家對自己老印看不過眼，斷然不會將書齋堂號在珍藏好書上再次鈐印。或許這也可作為上述推測的一個力證。可惜，凌版朱墨套印明書一向珍貴，既然已被國圖收錄，則我等凡人想要一見，殊為困難。「得天然樂趣齋」為郭蘭祥齋號一說真偽，尚待有緣人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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