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國學經典」,為什麼如此油膩?
文 | 諶旭彬
如圖一所示,「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樣的句子,已經被尊為「國學經典」,供兒童誦讀了。
圖一:近日流傳頗廣的「國學經典誦讀」內文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幾句話,出自《增廣賢文》。
具體到圖一,則出自北京教育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兒童國學經典誦讀:增廣賢文》一書(見圖二)。
圖二:北京教育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增廣賢文》
在噹噹網上以「增廣賢文 國學」為關鍵詞搜索,可以獲取「1623件商品」,足見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增廣賢文》確確實實已經獲得了「國學經典」的待遇。
不過,與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正襟危坐的「儒家經典」 不同,作為一本蒙學讀物,《增廣賢文》的風格非常油膩。
油膩到什麼樣的程度?且看書中收錄的這些「人生格言」: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饒人不是痴漢,痴漢不會饒人。
相見易得好,久住難為人。
紅粉佳人休使老,風流浪子莫教貧。
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
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勸有錢人。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
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無錢莫入眾,遭難莫尋親。
結交須勝己,似我不如無。
近來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
財可養生須注意,事不關己不勞心。
不光是油膩,很多「賢文」還特別地喪:
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窮人沒女朋友)
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世上沒好人)
只恨枝無葉,莫怨太陽偏。大家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世上沒公平)
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大叔的人生已經完了)
年青莫道春光好,只怕秋來有冷時。(年輕人以後也會倒霉的)
人貧不語,水平不流。(人窮就要少說話)
當然,書中也有「正能量」,比如「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寧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油膩與喪,仍是這本書的基本底色。
圖三:《增廣賢文》內頁
這本油膩且喪的蒙學著作,具體的成書年代及編纂者,已不可考。大致可知的是:該書出自底層文人之手,書名在明代已見於記載,清人多有增補,極為流行。書中的「人生格言」,與唐宋之際流行的《太公家教》,存在相當多的重合。(衚衕慶,《〈太公家教〉與〈增廣賢文〉之比較》,《敦煌研究》1987年第2期。)
這種重合,意味著《增廣賢文》並非突然出現,而是有著極為悠遠的傳承。這種傳承,則意味著中國傳統文化(或謂之「國學」)在「四書五經」這條主線之外,還另有一條支線。
這兩條線是彼此矛盾、互相排斥的。如秦暉所言:
「『經典』上講讀書做官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蒙學作品《神童詩》的大實話是『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有女顏如玉』。『經典』上講性善論,而蒙學作品《增廣賢文》的大實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無』、『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守口如瓶,防意如城』、『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人情似紙張張薄』、『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秦暉,《西儒會融,解構「法道互補」——典籍與行為中的文化史悖論及中國現代化之路》)
經典充滿了正能量,旨在教人去追求理想人格與理想政治;蒙學教材里的油膩乃至喪,卻在教人要懂得與現實妥協。
至於何者盛、何者衰,就端看「時代的土壤」如何了。
比如,儒學經典在西漢中後期影響力擴張,故當宣帝欲為武帝唱頌歌時,名儒夏侯勝曾站出來,指責武帝執政期間,雖對外有戰功,但對內耗盡民力,蝗蟲千里人相食,百姓死亡過半,是沒有資格立廟的。名儒蓋寬饒也曾警告宣帝,當下「聖道陵遲」,違逆天命之人,是不能長期強佔帝位的。儘管這些努力最終都以失敗告終——夏侯勝入獄,蓋寬饒自殺——但經典教育繁盛,深受經典影響的知識分子,尚未喪失希望,仍致力於將現實政治框入經典所描述的範疇,這一點畢竟是事實。
到了《增廣賢文》大規模流行的清代,「時代的土壤」已經變了。
鄭振鐸曾言:
「到了清代,蒙童讀的史學書幾乎一部也沒有,元明二代的那些史籍,也都幾成為罕見的東西。亡人國的,必須滅其歷史,這手段是很毒辣可怕的。」(鄭振鐸,《中國兒童讀物的分析》(1936))
清代文網嚴密,言說者人人自危、文化人無不主動自我審查——作者自我刪竄內容、出版者與刻工不敢在書籍上留下名姓、圖書常被挖去內文、圖書出版後又主動收回銷毀、民間存在焚書暗流……諸如此類,相當普遍。王汎森將這種「自覺閹割」稱作「權力的毛細血管作用」。
對於清人所處的這種「時代土壤」,王汎森有這樣一段總結:
「文字獄是一頂人人提在手上的帽子,遇到不滿意的人便把帽子往他頭上一戴。乾隆雖然一再說誣告者要反坐,但實際上反坐的例子幾乎沒有,只要一告,常常見到的處罰是:發配伊犁效力、斬監候或斬立決,有的甚至要凌遲,而且相關人等常因連坐而家破人亡。這個忌諱文化是無邊無際的,小至百姓大至官員都可以玩弄這個武器。」
「在乾隆朝,最常見的受害者是下層的識字人。在社會各地遊走的識字人,算命的術士或走方的醫生,受禍的頻率較高,他們經常遊走各地,社會關係比較複雜,比較容易在語言文詞中惹下麻煩,尤其術士常常預言自己或他人的命格,如果預言過當,往往是一個很大的忌諱。有意思的是,他們被查出問題的時刻,往往是離開家鄉,在經往某處的途中被攔尋查出,或是投宿旅店時被查出,可見人們對本地社會以外的遊離人物有較高的警戒和敵意。此外,替人家寫狀子的人,地方上的監生、生員,或是被黜革的生員,或是進學不成的童生,也是常見的受害者。另外,還有一些略解文墨的瘋子。」(王汎森,《權力的毛細血管作用》,北京大學出版社,P374~375)
這大約正是《增廣賢文》里一再教導幼童「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核心原因。
當然,這只是清廷所營造的「時代土壤」的其中一個面相,而非全部。不過也已足以說明問題——與流行於唐宋的蒙學讀物《太公家書》相比,《增廣賢文》更為油膩,更為喪。
比如:
《太公家書》里教導幼童「見人鬥打,必須諫之。見人不是,必須語之」,到《增廣賢文》里,則變成了「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
《太公家書》里教導幼童「他財莫取」,到《增廣賢文》里,則變成了「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太公家書》里教導幼童「結交朋友,須擇良賢。不如己者,必須教之」,到《增廣賢文》里,則變成了「結交須勝己,似我不如無」。
《太公家書》里教導幼童「色能致害,必須遠之」,到《增廣賢文》里,則變成了「人不風流只為貧」。
這些變遷,無疑也是「時代土壤」的變化所致。
畢竟,任何一個時代的道德滑坡,都是從政治滑坡開始的。與唐宋相較,清代政治帶給了普通民眾前所未有的窒息感。這種窒息感,會催生出明哲保身(言輕莫勸人)、會催生出功利社會(人無橫財不富),也會催生出得過且過的享樂主義(人不風流只為貧)。
換言之,《增廣賢文》里的油膩,是時代之油膩的折射;《增廣賢文》里的喪,也是時代之喪的具化。它在清代成型並頗受歡迎廣為傳播,並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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