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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給予的自由一定是有限度的

《宮崎市定解讀〈史記〉》是日本京都學派著名歷史學家宮崎市定研讀《史記》六十年所成的一部返璞之作,在充分了解作者司馬遷的人格與經歷、《史記》的結構與風格之後,宮崎市定讀出了《史記》中展現的古代中國是一個市民社會,民眾的主體,是居住在城郭里的自由民。本文摘編自該書的第六章《列傳——古代市民社會的人們》。

中國古代的自由人

在中國,古代封建制的基礎是都市國家。如果無視都市中自由市民的生態,就無法理解中國古代史。即便上流階層被封建制束縛是無可奈何的命運,但還有無視這一壓力、在都市中自由生活的市民。都市的市民在任何世界中都是將自由作為信條的,這在中國古代也不例外,只不過在中國找不到表示自由的詞語。

孔子所說的「仁」,有時候翻譯成「自由」最為通順。《論語》中有:「為仁由己,不由人。」 (原文為「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出自《論語·顏淵第十二》。譯者注。)這句話可以理解為,不受他人的影響、引誘、脅迫,完全自由的人所做的行為自然就可以稱為「仁」。值得注意的是,這裡不說「為善」,而是說「為仁」。

商紂王肆意施行暴政,朝廷上下陷入恐懼時,微子因屢屢勸諫不聽而離開朝廷,箕子因勸諫遭到紂王的憎恨,結果淪為奴隸,比干強行勸諫卻招來殺身之禍。孔子在《論語》中稱讚他們:殷有三仁。這三人都是不畏強權,勇於遵從自己信念的自由人。孔子不說他們是忠臣,卻用「仁」來形容他們,這一點值得注意。

司馬遷以孔子之徒自居。在武帝的強權下,他敢於為搭救戰敗投降匈奴的李陵而勸諫武帝,這就是基於自由人意志的行為。如果視作挽救武帝的失政,那是忠的行為,如果視作解救友人的悲慘命運,那是信的行為。但這樣的分析只會違背司馬遷的心境,與其從武帝、李陵的角度思考司馬遷當時的行動,不如說更應該讚揚他自身的決斷和勇氣。那麼,究竟是什麼讓他做了這樣的決斷呢?那就是不為他人動搖的自由人的驕傲。

列傳七十卷是《史記》中司馬遷最嘔心瀝血寫成的部分,他努力描繪出以都市國家為基礎的古代市民社會中交錯的人際關係。由於他是孔子的弟子,在敘述人物時往往帶有褒貶,但這不是後世道學者們所輕易下達的教科書式的判斷。

司馬遷手頭的資料里收集了大量的前代名士,要說其中他最尊敬怎樣的人物,那就是完全的自由人。不屈服任何權威,不敗給任何誘惑,依據自己信念行動的人,就是真正的自由人,也正是孔子所說的「仁人」。

《伯夷列傳》

《史記》列傳之首是《伯夷列傳》。伯夷是誰呢?據說他和末弟叔齊都是遼東地區孤竹國君的兒子。父親喜愛叔齊,有意傳位給他,於是父親死後伯夷就試圖把國家讓給叔齊,但叔齊不願接受,又讓給了伯夷。伯夷為遵守父親的意志而出奔國外,叔齊也隨之離開了孤竹國,國人無奈之下擁立了次子。伯夷、叔齊聽說周文王是聖人,仰慕他的德行而棲身於周。適逢文王去世後武王繼位,武王一改父親的防禦政策,起兵討伐殷商的紂王。和平主義的伯夷、叔齊堅決反對,出征時拉著韁繩勸諫道:「父親去世後葬禮尚未完備,此時出征無法稱為孝行。以臣下的身份誅殺君主,這不能稱為仁者。」 武王的隨從認為這是不遜之言,把刀架在他們脖子上,幸得太公望及時制止,把他們帶離了現場。武王順利打敗殷商,誅殺了紂王,天下進入周朝。但兩人心中無法釋然,作為最小的抵抗,他們發誓不吃周朝耕地上生長的穀物。兩人隱居到洛邑西方的首陽山上,以自然生長的薇菜為食。其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薇菜采盡後,兩人就餓死了。關於兩人的行為,後世有種種議論。《論語》中孔子也和子貢討論過這個問題:

子貢曰:「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

司馬遷引用這一問答來表達滿腔的敬意,他恐怕是這樣理解上文後半段的:

曰:「怨乎?(沒有迷茫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乎?(尋求自由而獲得自由,這是出自信念的行為,有什麼迷茫的呢?)」

自由是社會環境問題,更是個人信念的問題。別人給予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因為給予的自由一定是有限度的。

司馬遷的人生觀

司馬遷在此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通常天道沒有偏愛,往往幫助善良之人,但事實真是如此嗎?伯夷、叔齊不是善人嗎?他們的生活方式無可非議,卻無法免於餓死。孔子門下有七十位高徒,其中被稱讚好學的只有顏回,但他卻在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早早去世。相反,作為大盜的盜跖犯下無數殺人罪行,率領手下數千人橫行無忌,最後卻能安然地迎接死亡。

讓我們聽聽孔子是怎麼說的: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不同的人與人之間沒有共同的標準,各自的目的是不同的。)

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如果富貴是一生的目的,那我願意做一個揮鞭引導權力者的下級官員。既然不願做這樣的事,就好好珍惜自己的自由。)

孔子還接著說道,冬天到來後才能知道常綠樹和其他樹的區別。即便世間腐敗透頂,只要不受其污染就是真正的廉士。那麼我們的生活方式是什麼呢?那就是相信人類是不滅的吧。

人類有各種定義的方法,如果以肉體為重就是生物學的人類,如果以所持物品為重就是社會性的人類,這些都會隨著人的死去而消亡。最本質的定義方法是歷史性的人類,雖死不滅的人類就是其中之一。不滅的人類之所以能夠雖死猶生,就是因為他的名聲。

在中國人的思想中,名不是貼在身體上的名片,而是人類本身,至少是和人類本身是密不可分的。名和實不應分開,因為人和人相知不是依靠肉體,而是只能通過名聲。特別是對於歷史人物來說,名聲就是一切,人是通過名聲來獲得不滅的。司馬遷基於這樣的想法,堅信人類是不滅的。

不過,這也是有條件的。司馬遷接著補充道,首先必須結識志趣相投之人。伯夷和叔齊是賢人,這一開始就是事實,此後經過孔子的頌揚而進一步知名。顏回雖然篤學,但也是通過進入孔子門下,其生活態度才成為世間的模範。雖然也有不少超脫世間、隱居在山間堅守孤獨自由的人,但他們中也有幸運和不幸運,很多人的名聲是被後世遺忘的。那麼,混跡市民之間而獨善其身、為社會服務的人,是否就能夠揚名後世呢?這也不一定,需要有孔子那樣的偉人給予提攜。

因此,司馬遷的立場是一分為二的。其一是遵守孔子的教誨,從後世尋求知己,因此他的行動不能辱沒他作為儒家學徒的身份,司馬遷對此是抱有自信的。在李陵事件中,他不向武帝的權威屈服,基於信念向天子勸諫,展示出不為外界所動的自由人的驕傲。即便面對周武王這樣的大聖人,伯夷、叔齊也能夠堂堂正正地指出其過錯,而司馬遷在他們面前也毫不遜色。結果如何是無所謂的,那是個人無力改變的命運。但後世一旦有孔子那樣的聖人出現,必定會認同自己的做法並給予讚揚。

司馬遷認為,與自己一樣遭受不幸的賢人不計其數,特別是到了近代常常為他們嘆息:「若至近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這正是在說他自己,「時然後出言」就是在必要的時候發言。「非公正不發憤」是指委婉的說法不足於震耳,這裡用雙重否定表達肯定的意思,其實就是:「公正發憤。」也就是說,應該發憤的時候就要有發憤的自由。這正是直面李陵事件時司馬遷的立場。

司馬遷還有另一個立場,那就是繼承孔子,成為像孔子那樣的歷史學家。他作為歷史學家竭盡所能地搜集材料,不問岩穴之士和閭巷之人,凡嘉言善行都必須加以網羅而傳諸後世。幸而以伯夷、叔齊為代表,列傳中這樣的資料十分豐富,這是足以令中國感到驕傲的事實,歷史學家可謂三生有幸。

當然,伯夷、叔齊的故事在今天看來難以直接作為歷史事實。雖然近年來萬里長城外的遼西地區出土了刻有孤竹、箕侯等文字的銅器,但這不能直接證明伯夷的實際存在和箕子朝鮮的建國。伯夷和叔齊逃離祖國,不如說是和吳太伯相同類型的讓國傳說之一,與堯、舜、禹的讓位傳說也是一脈相承的。這樣的故事進一步發展,就成了伯夷列傳開頭出現的許由的故事。堯本想將天下讓給許由,但許由恥於自己被當作俗人,於是到潁水邊洗耳朵。巢父牽著牛走過,聽說此事後認為污染的河水不能飲用,於是牽著牛走去河流的上游。這樣的故事可能最早出自《老子》《莊子》等倡導無為的道家學說,但即便只是傳說,千百年來也一直溫暖著古代中國人的內心。如果只是個人的逸事,就不必神經質地追究其是否屬於真實的歷史了。

《太史公自序》

雖說著述《史記》的動機是繼承父親的遺囑,但不妨同時看作他個人揚名立身的開端。正當父親在洛陽失意,因病痛倒下時,司馬遷奉天子之命出使遙遠的巴蜀到雲南之地。但這是天子賞識其才能的證明,武帝身邊的文學之士如司馬相如、嚴助、終軍等人都曾出使邊疆而深得聖心。司馬遷也必定認為這是其成功之路的開端,期待能夠留在天子身邊參與顧問。

然而事與願違,與父親分別十年後,司馬遷因好友李陵之事遭到連坐,被處以死刑減一等的宮刑。李陵是名將李廣之孫,跟隨貳師將軍李廣利討伐匈奴,因戰敗後投降匈奴,其母親妻子都被處以死刑。當時司馬遷極力向天子辯護,卻被認為是在歪曲事實而受到審判。從司馬遷留下的隻言片語來看,這一事件中無論對李陵家族的處置,還是對司馬遷自身的裁決,似乎都有敵對勢力在暗中活動,他們左右著天子的意向,最終下達了有失公正的判決。換言之,這不僅是行動上的失敗,也是政治鬥爭的失敗。這樣的自覺使他越發消沉,已經無法以名家子孫的身份和所謂文學之士為伍,也無法繼承父親的遺訓,建立揚名後世的功業了。這份絕望的心情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處以宮刑後身體被毀固然也讓人悲痛,但身無所用,再沒看不到光明的前途才是最令人傷心的。但是他又想到,揚名後世不僅僅是在今生極盡榮華。於是在《太史公自序》中寫道:

昔日,西伯文王被紂王囚禁在羑里,於是參透了《周易》。孔子在陳、蔡遇禍,於是創作了《春秋》。屈原遭到放逐,於是寫下《離騷》。左丘明變成盲人,於是編訂《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呂不韋遷蜀而留下《呂覽》,韓非子囚於秦而作《說難》《孤憤》。《詩經》三百篇大多是古代先人發憤時表達志向的。他們都有縈繞心中無法解開的東西,正和現在的我一樣。於是我思考過去和未來,編著從五帝以來到漢武帝獲白麟為止的歷史,從而寄託我的志向。

司馬遷在人生路途上遭遇的挫折促使他回顧過去,他將自身的譜系追溯到周宣王時期的司馬氏。對過去的無限熱愛進一步砥礪了他作為歷史學家的素養,特別是對遭遇不幸的名士極盡同情。古有伯夷、叔齊,中間有伍子胥,近來又有李陵的祖父李廣。他在《李將軍列傳》的最後寫道:

廣謂其麾下曰:「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广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

行文凄愴至極。司馬遷也曾下過獄,面對所謂刀筆之吏的審查受盡屈辱,心中對李廣的同情難以自禁。司馬遷還曾作賦哀嘆過士之不遇,他在文中嘆道:「天道微哉!」換言之,他已經看透了世態炎涼。

受過宮刑的司馬遷作為宦官在武帝宮中服務,他因文采出眾而獲得武帝的信任,被任命為中書令。但這樣的境遇並不像以前那麼充滿光輝,他的存在越是顯眼,其背後的陰影就越是濃厚。對現實充滿失望的司馬遷唯有傾心於修史事業之中,才能夠獲得心靈的寧靜。他所關心的只有過去和未來,只希望將來有一天自己的著作能夠停留在人們眼中,讓司馬遷在世人的心中獲得重生。司馬遷之所以能夠身臨其境般地熱情訴說過去,正是因為他回到了原本的自由人的立場,忘卻現在,一心只想為後世之人娓娓道來。

選自《宮崎市定解讀》,[日]宮崎市定 著,馬雲超 譯,楚塵文化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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