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是中產階級的內戰？

事後想起來，一戰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之處，是進入以戰壕戰和陣地戰為主的持久戰之後，交戰雙方士兵的士氣在很長時間內依然保持不墮。儘管不滿的情緒越來越強烈，可戰爭還在繼續，而它之所以能夠繼續，是因為士兵們願意打下去。

考慮到雙方軍隊的主體都不是職業軍隊，而是由志願和應徵入伍的平民組成的軍隊，這無疑是令人刮目相看。雖然軍事法庭沒有閑著，官兵意見分歧和不服從命令的現象時有發生，相對於數百萬參戰士兵的數量，並考慮到他們必須日復一日面臨的環境，不服從命令、違紀和煽動叛亂髮生的數量是非常低的。在英國和德國士兵當中，除了一些相對較小的事件，他們直到最後都保持著幾乎絕對的忠誠。

是什麼讓人在西線的地獄中能夠堅持下去？在《春之祭：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現代的開端》的作者莫德里斯·埃克斯坦斯看來，找到這一點的答案，才能夠理解這場戰爭及其代表的時代精神。

線索或許就在雙方士兵的出身以及形塑其所在階級的價值觀。1914 年，在法國、英國和德國，走上戰場的主要就是深受服務和責任觀念影響的中產階級。這是歷史上第一場中產階級的戰爭。

此前的 19 世紀見證了中產階級的崛起。隨著國家公共機構和工具在 19 世紀得到發展並逐漸處於公眾控制之下，中產階級開始越來越多地在學校、醫院、財政委員會、公共事業部門和殖民地管理等政府部門任職，有不少還是管理崗位，而在私營部門，銀行、保險公司和實業部門也從中產階級的冒險精神和進取心中受益匪淺。到 19 世紀末，軍隊從軍官到普通士兵也開始成為中產階級的天下，即使在仍然由舊貴族掌握的總參謀部，階級控制也有所鬆動。

如果說之前的戰爭都是王朝戰爭，是封建和貴族利益集團的戰爭，是王侯們爭權奪位的戰爭，那麼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中產階級的第一次大戰。因此，中產階級的價值觀會成為這場戰爭中佔主導地位的價值觀，不僅決定士兵個人的行為，還決定整個戰爭的組織方式，甚至戰略戰術。從某種意義上說，戰爭的激烈程度本身，正反映了 19 世紀中產階級對於增長、收益、成就和規模的執迷。

在 19 世紀中產階級理想化的道德準則中，個人奮鬥的目標永遠是社會和諧、公共福利和公共之善。只有懂得約束自己的人才是體面的，為公眾服務的觀念，或者說責任，成為中產階級最大的成就。

當英雄主義的光芒在戰爭的頭一個月便暗淡下去之後，當戰爭進入無精打採的消耗戰階段時，責任的概念就成了戰爭努力的關鍵。只要這個詞在表面上還有一點點意義，不管是明言的還是未明言的，戰爭就會繼續打下去。只要士兵們在思考的時候，還能把他們的本能反應和本能行為，與某種潛在的責任意識聯繫起來，他們就會不顧恐懼、疲憊甚至沮喪，繼續戰鬥下去。

在戰場巨大的衝擊和壓力下，前線士兵用不了多久都會按照本能的反應去生活，他本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而本能和直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士兵所處的社會規定的。當士兵展開行動時，他既是按照平時訓練反覆強調的條例行事，也按照社會、教育和教養逐漸灌輸給他的整套價值準則行事。

中產階級價值觀是如何灌輸的呢？普遍的初等義務教育和傾向於淡化宗教訓練重要性，並轉而突出公民教育及本國歷史的世俗學校教育，在培養民族自豪感和忠誠感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在 19 世紀下半葉，對於具有閱讀能力的廣大民眾來說，讀報變得既方便又容易，社會化進程也因此得到進一步深化。

在社會化進程中，個體自給自足的狀態普遍瓦解。職業和勞動分工成了大工業社會的標誌，個體開始被國家的各種公共機構和工具包圍起來，以稅務官、警察和治安法官為標誌的國家的手伸得越來越長，而國家的代理人實質上就是中產階級。他們是中產階級美德的具體體現：不苟言笑、虔誠、投入、勤勉、內斂等等。

在世紀之交的歐洲，財富、教育、事業以及社會關係，雖然是地位和體面的重要決定因素，但自覺遵守價值準則和自覺服從某些行為慣例，才是成為中產階級社會一分子的關鍵。價值觀在當時是把階級以及社會結合在一起的粘合劑。對西歐的士兵來說，不管他們屬於哪個國家，驅動力都是根植於各自國家的社會秩序和價值觀。可以說，絕大部分士兵都是在中產階級世界範圍內履行自己的職責。從這個意義上講，第一次世界大戰首先是歐洲中產階級的內戰。

相比之下，戰線和士氣最早崩潰的俄國的厄運，被歸因於缺少中產階級及其價值觀。《春之祭》的作者認為，俄羅斯社會當時仍處於相對落後的狀態，不具備打一場持久戰所需要的經濟、社會和道義手段。在俄國，通過教育和國家中其他公共機構進行的社會化程度還不夠。工業的普及程度和現代化程度也不夠，無法提供足夠的軍需補給，導致沙皇的軍隊在整個戰爭期間都受到物資短缺的困擾。

大部分俄國士兵就像大部分俄國人一樣，都是沒有文化的農民，他們的戰鬥熱情只是出於對沙皇的忠誠。相對於城市的、工業化的和有文化的社會中的士兵，他們對待生活的態度比較樸素，缺乏社會的和意識形態的裝飾。這就導致他們的士氣很容易低落。

當然，這樣的價值觀和責任意識也只能夠一次世界大戰「消費」的。這些價值觀在戰爭的殘酷試煉中受到了劇烈的衝擊，雖然它們讓英國和法國挺過了戰爭，但其與現代戰爭殘酷的現實之間的內在衝突，勢必會削弱價值觀的力量。對於那一代的孤兒寡母和傷殘軍人而言，「格盡職守之美」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語能給他們提供多久的支撐呢？

士兵們是靠他們真心相信的社會價值觀來支撐自己，然而在一場空前慘烈而事後看來無比荒謬的大戰結束後，士兵們對於社會、文明和歷史的態度已經無可挽回地改變了。從戰場上歸來的中產階級後來陷入了巨大的幻滅感並失魂落魄，正是這種持續的中產階級的「感傷與軟弱」，讓他們不願意直面另一次大戰的前景，因而在咄咄逼人的法西斯勢力崛起時選擇了綏靖主義，直至他們的孩子被迫走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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