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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的大船,人類說翻就翻?

在迅猛前進、飛速變化的當代,技術不斷地產生「奇蹟」。人類已經上了技術之舟,把技術探索繼續進行下去似乎已成為人類的宿命,那麼對技術的性質及其可能後果做批判性思考,也已成為人類責無旁貸的義務。

原文:《技術把人帶向何方?》

作者:深圳大學教授 阮煒

18世紀末:技術離地升空,越飛越快

18世紀末以來,人類大規模地應用技術,領略到前所未有的富足,開始養成一種習慣,即預測技術還能帶來什麼進一步的甜頭。

後來技術發展的速度和表現形式表明,這些預測雖有一些幸取中道,恰到好處,但更多的則要麼大而無當,不著邊際,例如二百五十萬年後,人類將向銀河系以外的類地星球殖民云云;要麼過分保守,如美國著名的生物學家、科幻小說家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在1955年描寫了這麼一個未來世界:二百年後的2155年5月17日,學校的教育功能已由計算機接管,顯示器上連人影也見不到一個,只看得見文字指令;呆在家裡上學的學童把所有作業都輸入計算機批改。現在意義上由人充當的「老師」對他們來說已經難以理解,甚至非常可笑,可他們把作業輸入到計算機里的方法,卻不是我們目前習以為常的電腦鍵盤,或更為先進的光電筆或某種當前還無法想像的手段,而是用穿孔卡(見Earth is Room Enough)。

在阿西莫夫講他的二百年後未來世界的故事之後僅二十來年,穿孔卡或穿孔帶便在半導體、集成電路矽片一波又一波的衝擊下被淘汰了,其速度之快,五十年代的他恐怕作夢也沒有想到。就連電視教育和學習軟體這一類東西,目前也已成為現實,儘管遠未達到完全取代老師(當然究竟應該不應該取代老師,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的程度。在當今地球上,既便是很窮的發展中國家也有能力進行電視教育,組織電視大學、網上課程。因此,阿西莫夫的預言同上世紀下半葉凡爾納對潛水艇、電視和太空旅行所作的出色預言的細節相比,實在是相形見絀。要跨越兩個世紀,從技術細節上展望技術到底能做什麼,沒有不怕貽笑後來的勇氣,恐怕是不行的。

我們不能過分責怪阿西莫夫。因為技術到了他寫科幻故事的時代,發展得實在太快了。人花了約一百萬年時間,才從最初使用粗糙的石砍砸器,繼而製造使用簡單的石斧石刀,發展到了距今約四萬年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即石器工藝時代。這一時期,人學會了製造使用複雜的石器,出現了具有地區特徵的工藝品。這不是小事,而意味著人開始了從最基本的生存勞作中解放出來的歷程,從此有了閑暇,可以進行文化、科學創造的活動。技術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從四萬年前到18世紀末這段時間相對於一百萬年來說很短。但自18世紀末開始,技術終於離地升空,自此便越飛越高,越飛越快,一發不可收拾。從火車、輪船、電報、電話、攝影術到超音速飛機、原子彈氫彈、運算速度每秒上萬億次的電腦、基因工程、納米技術,到以發達技術為先決條件的微觀世界和宇宙的探索,等等,這一切只花了區區一百多年時間。

相對於四十多億年的地球史,相對於地球三十五億來年的生命史,相對於約二百來萬年的人類史,這一百多年怎麼說也只是一剎那。甚至相對於舊石器時代晚期至18世紀末這四萬來年,這一百多年也是極短的一段時間。

20世紀:技術表現出某種自主性或獨立性

儘管阿西莫夫們在細節上可能保守得可笑,但從技術發展的總趨勢來看,他們大體上並沒有犯錯誤。無論如何,技術發展到今天,已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人類居住環境乃至整個地球生態環境的面貌,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人類社會的品質,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人的認知模式、擴大了人的認知範圍。如果說人是進化的產物,技術作為人屬物種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又何嘗不是?如果說,20世紀以前的人類只希冀以技術改善自身的物質生存狀況,因而技術對人來說具有明顯的手段性或工具性,幾乎無條件地是人駕馭、控制的對象,那麼20世紀以後的技術則表現出某種自主性或獨立性,已多少是一匹難以馴服的馬。人努力制服這匹馬,甚至有下馬的念頭,卻發現一旦上馬,便下不了馬。實際上,人已脫離不了技術,逃避不了技術。技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顯得是人類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再者,技術以其固有的邏輯能產生累積效應,累積到一定程度,便會表現出加速度發展的勢頭。從人類史的角度來看,尤其從人進入20世紀後的情形來看,一種新技術的可能性從意念的醞釀到成為現實,所花的時間越來越少,而新技術的可能性之實現甚或部分實現本身又醞釀著更新的意念,會導致更新的技術可能性出現。這使目前對技術的未來可能性在細節上作哪怕是較為準確的預測,也非常困難。這些可能性將具體在何種程度上,以何種形式影響人類社會,也同樣難以預料,但它們將改變人類的經濟、權力和社會結構,乃至整個存在品質則無疑。

甚至可以說,由於技術發展的累積效應及其所導致的自身的加速度發展,恐怕人類已永遠不可能確知技術究竟能做到什麼,技術究竟能使人類成為什麼樣的存在、什麼樣的生靈。技術硬拽著人類往前行進,人類就是想退回四萬年以前技術萌芽的混沌時代,也已是不可能的了。

人類作為理性動物發展到今天,縱使已有從老子、莊子到海德格爾幾千年的反技術主義的思想積累,也不能不有這樣的認識或假設,即人類的本質中存在著人為性、開放性及其所導致的技術性這一面。對當前的人類來說,這種技術性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為明顯。同樣的是,技術的不可逆性對當前和今後的人來說,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人類甚至不能自作聰明,把技術看作鑽出瓶子的魔鬼,象哄小孩吃飯一樣把它哄回瓶中,即設法使返回某種其樂融融的原初狀態,返回一個無技術或前技術的時代。因為至少從目前來看,技術不可能後退,而只可能前進。至於前進到何種地步與何種樣式,人類可能永遠不會有清晰的概念。

1945年7月16日,當人蜷伏在亞利桑那州荒涼的沙漠上,焦急地等待那前所未有的實驗結果時,他還是人。一秒鐘後,他目睹了一顆自造的太陽驟然升空,由巨大的火球變為蘑菇形煙柱,使他頭暈目眩,靈魂震顫,及至他從地上爬起來,清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已不同於從前,是一個新的存在了。這個新存在無論如何也無法退回從人科成員中分化出來以前的那種狀態。

自亞利桑那以後,特別是自廣島長崎以後,人類在自己所馴服的巨大能量面前,在由此獲得的巨大能力面前,感到了恐懼和惶惑。這恐懼和惶惑是人類以往取得任何技術進步時從未有過的感受,或許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原始人在天真的渾噩中剛學習生火技術的時候。以往的技術進步所帶給人類的,似乎只是純粹的欣喜和歡樂,而在1945年,人類卻前所未有地兩種感覺兼而有之。在這複雜的感覺中,人類似乎感到自己已經長大,想再變為嬰孩已不可能。他們意識到自己已經掌握和能夠掌握的技術是恐怖的,自己已經創造和能夠創造的東西是恐怖的。如果說他們從前進行的所有慘烈戰爭與核戰爭相比只是兒戲,那麼現在他們得到了這樣的啟示:大規模的自毀能力已掌握在他們手中,或命運已將此能力放在他手中,因此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不負責任地濫用自己的發明,用核武器或其他大規模殺傷武器屠殺自己的同類。或者說,至少在理念層次上,人類已開始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大家庭。人類開始學習在此大家庭內和睦相處了。

技術在社會中進化

應當說,技術就其本身而言,既非純粹的惡,也非純粹的善。技術既可能製造空前的災難,使人類退回到二百萬年前的混沌狀態,也可以使人類開掘自身的無限潛力,把人類與物質世界交流的無限可能性敞開給他們,把存在的無限奧秘揭示給他們。人類已經上了技術之舟,想下來也下不來了。技術之舟載著人類越來越迅速地往前行進,向無限的未知維度推進。如果說因緣情勢已發展到如此地步,把技術探索繼續進行下去,似已成為人類的宿命,已成為人類不可逃避的生活方式,那麼對技術的性質及可能後果作批判性的思考,也已成為人類責無旁貸的義務。

如果採用馬克思·韋伯的思路,技術應當是人的工具理性的產物,屬於生產力的範疇。它雖然區別於人的價值理性,但以其本質卻不可能不對人的價值理性發生作用,對上層建築發生作用,對人類社會發生作用,對人的根本品質發生作用。因此不妨說,雖然人類創造著技術,技術反過來也創造著人類;人類的本質內涵隨技術的擴展而擴展,人類的存在視野也隨技術的伸延而伸延。

然而,人類永遠也不應忘記技術無論如何也只有手段性或工具性。技術本身絕非是目的。技術本質是中性的,並不體現人的價值觀,並不蘊含人的價值判斷。故而,只能說技術異化著人類,而不能說人類異化著技術。無論技術在多大的程度上重新塑造著人類,它也並不等於人的本質。無論人性的界定在多麼大的程度上離不開技術,也無論如何不能把人類等同於技術。

以其本質上的手段性或工具性而言,技術之作用於人必然具有雙重性。技術雖然正給人類帶來似無邊際的甜頭,以後還可能給人類帶來更多更大的甜頭,但從已經和正在發生的情形來看,技術也完全可能給人帶來無究無盡的苦頭,甚至可能突然中止人作為一個特殊種屬的生命,同時也摧毀曾維繫過人類的生態系統。

在這個一切都在迅猛前進、飛速變化的時代,在技術不斷產生的「奇蹟」面前,在技術被不斷運用於改善人類生存狀況的努力中,人最容易犯的錯誤,還是還原論的錯誤,亦即面對時間流變中的人類社會這一高度整合的有機結構,總是把它的局部當作整體來對待,把本來極為複雜的事情當作簡單的東西來處理。至少就目前的進化水平而言,人類通常是短視的。從社會方面看,近代以來歷次大規模的烏托邦實驗雖然乍看起來眼光長遠,最終卻無不暴露出短視的本相,都不得不改弦易轍。從歷史上看,人類從來都未能預見到某一特定技術會產生什麼樣的綜合性後果,從而事先做好準備,而只能看到或願看到技術會帶來什麼樣的當前利益,等到問題變得十分嚴重時,又狼狽不堪,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地應付問題。

最值得擔心的情形,是人類的社會進步與技術進步的節奏不一致、旋律不協調。宇宙間最危險的情景,莫過於把大規模的毀滅性技術擺在一個仍然獸性十足、商業貪婪性十足的理性動物面前。這樣的動物不配掌握這樣的技術。技術的進化應與人類社會的進化同步,因為從根本上講,技術並非個人天才的產物,儘管重大發明似乎常常出自個人之手。正如人是在群體中進化的那樣,技術是在社會中進化的。

但18世紀末以來,技術總是走得太快,總是把社會拋在後面,總是使人手忙腳亂,疲於應付。飛機才問世幾年,便被人類用來或載機關槍或扔炸彈,戕殺地面上尚不懂「防空」的同類。亞利桑那州原子彈爆炸成功後才兩個星期,便被用來讓廣島人頃刻間化為碳素。單單一顆炸彈前所未有地使二十多萬人死亡,並在此後二三十年中繼續進行著慢性屠殺!只是在技術帶來的恐怖廣為披露後,人類才開始反省自己的做法。不誇張地說,人的認知水平和道德水平自「軸心期」以來並沒有取得實質性進步。如果真有了一點進步的話,那似乎也得從二戰後算起。

故而可以說,技術是水,人類是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技術的飛速行進必然會引起顛簸,有時是劇烈的顛簸,甚至可能導致人類之舟的傾覆。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94期第6版,轉載請註明出處,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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