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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宗白華走過的靈魂之旅

宗白華在《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往哪裡去?》(1946年)一文里,提出一令人深思的問題:"我們喪盡了生活里旋律的美(盲動而無秩序)、音樂的境界(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猜忌、鬥爭)。一個最尊重樂教、最了解音樂價值的民族沒有了音樂。這就是說沒有了國魂,沒有了構成生命意義、文化意義的高等價值。中國精神應該往哪裡去?"

這裡說的"沒有了國魂,沒有了構成生命意義、文化意義的高等價值",不止指中國文化的狀況,還涉及中國人的實際生活。

宗白華的這種觀點是基於他對人生境界的認識。他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寫道:"人與世界接觸,因關係的層次不同,可有五種境界:(1)為滿足生理的物質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2)因人群共存互愛的關係,而有倫理境界;(3)因人群組合互制的關係,而有政治境界;(4)因窮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學術境界;(5)因欲返本歸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於利,倫理境界主於愛,政治境界主於權,學術境界主於真,宗教境界主於神。但介乎後二者的中間,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藉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徵,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於美。"

他接著解釋道:"中國哲學是就生命本身體悟道的節奏。道具象於生活、禮樂制度。道尤表象於藝。"" 所以儒家哲學也說: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易》云:天地絪蘊,萬物化醇。這生生的節奏是中國藝術境界的最後源泉。"

這基於"道"的禮樂生活及禮樂制度,正是孔子要"克己復禮"的"禮",是中國特有的封建文化。不過,秦漢之後中國文化的主旋律是皇權專制文化,封建文化不斷被打壓、被異化,留下的頂多算是封建殘餘。

那麼,這個"封建主義尾巴"究竟在哪裡呢?

宗白華在《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一文寫道:"中國的瓦木建築易於毀滅,圓雕藝術不及希臘發達,古代封建禮樂生活之形式美也早已破滅。民族的天才乃借筆墨的飛舞,寫胸中的逸氣(逸氣即是自由的超脫的心靈節奏)。""中國樂教失傳,詩人不能弦歌,乃將心靈的情韻表現於書法、畫法。書法尤為代替音樂的抽象藝術。"於是,"吾人藉此返於失去了的和諧,埋沒了的節奏,重新獲得生命的中心,乃得真自由、真生命。美術對於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此。"

也真難為"吾人"了! 為了"重新獲得生命的中心,乃得真自由、真生命",只能"借筆墨的飛舞","將心靈的情韻表現於書法、畫法",才獲得了一些生命的元氣。這現象很像文革時期的"資本主義尾巴",整個中國經濟的活力都表現在農民家的一塊自留地上,而且正是這塊自留地,成了經濟改革的原動力。

書畫能否有"自留地"的功能,為中國文化之復興傳薪火呢?王國維《去毒篇》寫道:"美術者,上流社會之宗教也。"我想,美術作為一種宗教,肯定不是原始意義上的宗教,而是一種個人宗教。

真正的宗教是基於人們的共同生活、共同信仰等"共同"形成的共同體,是人人可以參加的"遊戲"。它存在的社會土壤是類似封建制度的分權社會,很難在皇權專制下的一盤散沙中存活。而皇權專制制度在製造一盤散沙局面的同時,也勢必使一切社會文化行為個人化。

還有,就是這種"個人宗教"並不一定體現一種價值或者正義。中國文化傳統里一直把藝術修養之高低與人格之高下聯繫在一起,像什麼"文如其人"、"畫如其人"……其實,這兩者並沒什麼關聯。正面實例不說,我們只要看看中國歷史上有多少暴君昏君貪官污吏閹黨小人漢奸賣國賊所表現出的高度藝術修養,就會明白其中道理。

周作人《兩個鬼的文章》一文寫的"中國的士大夫的遺傳性是言行不一致",說出了中國上流社會的生態。不過,人格分裂的中國士大夫總要有一些自我平衡的辦法才能活得有個人樣兒,即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正人君子,也不能光靠信念苦撐著,他們也需要自我平衡的辦法,否則大家都會瘋了;而自我平衡的一個辦法,就是"美術者"。

我是美術的門外漢,而且我既不出身於上流社會也不曾生活於上流社會,但我卻與書法有些緣分。這緣起於在日本留學時,日本書法家淺野君請我幫助他翻譯邱振中的書法名著《書法的形態與闡釋》。

許多年前,國際級書法巨匠井上有一在日本提出"書法是萬人的藝術",近些年來邱振中先生他們致力於書法普及,一個共同的宗旨就是讓不會寫毛筆字的人能夠感受書法之美,尋找傳承"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的新路線。

不妨講講我自己"學習"書法的經歷,當一麻雀解剖一下。因為大多數中國人的情況和我差不多。我不會寫毛筆字,名家字帖和書展也看的不多。像我這樣的中國人,如何吸取"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呢?而且,這一問題在未來的中國人里,會越來越突出。

淺野君的翻譯是我們倆面對面逐字逐句開始的,一部20萬字的書,耗時一年多。一開始我就想,既然花費這麼長時間,不妨藉此機會學習一下怎樣欣賞書法作品。其間,除了看字帖,淺野君也帶我看過一些書法展覽,但仍然不得要領。

直到偶爾翻閱宗白華《美學散步》一書,才有了入門的感覺。這本書是我帶到日本去的惟一的閑書。書中,宗白華先生關於從"舞"的視角欣賞"字"的觀點,對我啟發很大。

他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寫道:"尤其是舞,這最高度的韻律、節奏、秩序、理性,同時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動、力、熱情,它不僅是一切藝術表現的究竟狀態,且是宇宙創化過程的象徵。藝術家在這時失落自己於造化的核心,沉冥入神,窮元妙於意表,合神變乎天機(唐代大批評家張彥遠論畫語)。是有真宰,與之浮沉(司空圖《詩品》語),從深不可測的玄冥的體驗中升化而出,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在這時只有舞,這最緊密的律法和最熱烈的旋動,能使這深不可測的玄冥的境界具象化、肉身化。

在這舞中,嚴謹如建築的秩序流動而為音樂,浩蕩賓士的生命收斂而為韻律。藝術表演著宇宙的創化。所以唐代大書家張旭見公孫大娘劍器舞而悟筆法,大畫家吳道子請裴將軍舞劍以助壯氣說:庶因猛厲以通幽冥!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上說:唐開元中,將軍裴旻居喪,詣吳道子,請於東都天宮寺畫神鬼數壁,以資冥助。道子答曰:吾畫筆久廢,若將軍有意,為吾纏結,舞劍一曲,庶因猛厲,以通幽冥!旻於是脫去縗服,若常時裝束,走馬如飛,左旋右轉,擲劍入雲,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觀者數千人,無不驚栗。道子於是援毫圖壁,颯然風起,為天下之壯觀。道子平生繪事,得意無出於此。"

"舞是中國一切藝術境界的典型。中國的書法、畫法都趨向飛舞。莊嚴的建築也有飛檐表現著舞姿。"

"天地是舞,是詩(詩者天地之心),是音樂(大樂與天地同和)。中國繪畫境界的特點建築在這上面。畫家解衣盤礴,面對著一張空白的紙(表象著舞的空間),用飛舞的草情篆意譜出宇宙萬形里的音樂和詩境。"

"中國特有的藝術書法,尤能傳達這空靈動蕩的意境。唐張懷瓘在他的《書議》里形容王羲之的用筆說:一點一畫,意態縱橫,偃亞中間,綽有餘裕。然字峻秀,類於生動,幽若深遠,煥若神明,以不測為量者,書之妙也。在這裡,我們見到書法的妙境通於繪畫,虛空中傳出動蕩,神明裡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是中國藝術的一切造境。"

"中國人對道的體驗,是於空寂處見流行,於流行處見空寂,唯道集虛,體用不二,這構成中國人的生命情調和藝術意境的實相。"

"李、杜境界的高、深、大,王維的靜遠空靈,都植根於一個活躍的、至動而有韻律的心靈。承繼這心靈,是我們深衷的喜悅。"

有了宗白華先生的這類點撥,再看書法名作,線條的靈動便成了"舞","各種點線皴法溶解萬象超入靈虛妙境,而融詩心、詩境於畫景"(《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並由"時間的節奏(一歲十二月二十四節)率領著空間方位(東南西北等)以構成我們的宇宙。"(《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而我們的靈魂,就居住在"我們的宇宙"里。

"中國人的宇宙概念本與廬舍有關。宇是屋宇,宙是由宇中出入往來。中國古代農人的農舍就是他的世界。他們從屋宇得到空間觀念。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擊壤歌),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時間觀念。空間、時間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頓著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從容的,是有節奏的。對於他空間與時間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著東南西北。"(《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這"宇宙"便是中國人的故鄉,是慰藉我們靈魂的精神家園。

而且,"我們的空間感覺隨著我們的時間感覺而節奏化了、音樂化了!畫家在畫面所欲表現的不只是一個建築意味的空間宇,而須同時具有音樂意味的時間節奏宙。一個充滿音樂情趣的宇宙(時空合一體)是中國畫家、詩人的藝術境界。"其中,有"我們深衷的喜悅"。

不過,"字"儘管"有大美而不言"(借《莊子》言"天地"一句),並且"充滿音樂情趣",但我看"字"時卻常常聯想到一種實實在在的聲音京劇唱腔。換言之,京劇唱腔的節奏非常"書法",與書法的節奏非常合拍。

據說清朝流行這麼個段子:"一筆好字,兩口二簧,三斤黃酒,四圈麻將。"這四樣應該算得上是中國休閑文化里的代表科目了,而且非常匹配,是一很好的傳統文化套餐。

我是能喝幾口酒的,也知道酒神在中國文化里的作用,但我從來不打麻將,也就無從知道麻將的樂趣。我喜歡聽京劇(西皮二簧),而且到了痴迷的程度。據說唐太宗痴迷王羲之的《蘭亭序》,費盡周折搞到手後,卻把它一起帶進墳墓。就京劇給我帶來的愉悅,我完全理解唐太宗的做法。

不過,我喜歡京劇只限於"聽",而不是"看"。這大概和我與京劇結緣的方式有關。我1980年到北師大上學,學生宿舍晚11點準時關燈,我又睡不著覺,於是就戴著耳機聽廣播,但收音機里播放的幾乎全是京劇。於是我常常是聽著京劇入睡的。可能有一種催眠效果,京劇唱腔進入到我的潛意識,並形成本能。

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一常年在美國生活的日本作曲家,談應邀參加天皇舉辦的遊園會的感受,他說只有見到天皇時他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一日本人。老實說,當時我聽京劇時不僅感到自己是一中國人,還有一種魂牽夢繞的感覺。

不過,我不大喜歡看京劇,總覺得花花綠綠吵吵鬧鬧的,無法讓心靜下來。1980年代在北京看方榮翔等名家演的《鍘美案》時就是這種感覺,後來看中央電視台戲曲節目,幾年前在國家京劇院工作的一老同學的太太請我看于魁智主演的《伍子胥》,仍然是這種感覺。

我去日本留學時只帶了一盒中文錄音帶,就是張君秋、譚富英和裘盛戎等名家唱的折子戲,有《二進宮》、《詩文會》等片段,百聽不厭。我喜歡聽老唱片,錄得越不太好越喜歡,就像看有些發黃的古字畫;而現在人唱的戲,總覺得新新的像贗品。

說來也真是遺憾。說書法,不會寫毛筆字,僅止於看看;說京劇,也就是聽聽唱腔,頂多是幾齣折子戲。但閑下來時,翻翻字帖,再閉目聽戲,勾魂且銷魂,悠悠然如騎牛牧童,恍若天上人間。

【作者簡介】孔祥旭,系博雅書院·作家作品群群友、文史論壇群群主。北京師範大學數學系學士,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系碩士,日本鳥取大學農業經濟學博士。主要著作有《櫻花與武士》,參與翻譯《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詞典》,以及論文、散文數百篇。

(博雅書院群友原創,轉載務請註明作者及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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