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的「事理」
作者:廖悰
【編者按】本公眾號設立特約專欄《紅樓漫語》,不定期發布四川幼兒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副教授廖悰先生的紅樓品讀文章,敬請留意。作者自云:少年起讀紅樓,大學時細讀紅樓,曾於一夜為其眼淚汪洋,畢業執教再多次研讀,略有所得,均為一孔之見。近日起嘗試訴諸於筆端,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由於研讀及文字頗為散漫,故名曰「紅樓漫語」,不揣譾陋求教於大家,籍此過程中得到學習提高。
賈雨村是個狠角兒。
滿腹才華,通「時尚之學」,而且,小說中所言,歷來善權謀,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中,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
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佔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飲干,忽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甄士隱是何等雅緻心胸,接濟朋友於困厄中,心中存著「義」,想著「利」他。
五十兩白銀值多少?曾有人比照過,《水滸傳》中陸虞侯等人要去草料場謀害林沖,到酒家,放一兩銀子櫃檯上,便可以大氣地吩咐「好酒好菜只管將來」。能在一般的小酒店如此任性,一兩銀子的購買力大致等同今天的五、六百元人民幣。那麼,五十兩銀子也就是兩、三千元人民幣。這筆錢,今天可以從我國任何地方坐車(飛機還是算了,太過於豪奢)去北京,還可以在便宜的小旅店稍住一段時間。何況甄士隱還慮其不夠,尚欲寫薦書使賈雨村去都中有寄身之地,以為之再省下資費。
甄士隱與賈雨村亦非深交,賈雨村亦只不過暫時寄居葫蘆廟與甄士隱為鄰。而士隱能有如此仗義,真雅人!真重義輕利之人!真神仙中人也!
我還將「義利」看成偏義複詞,甄士隱此間只有「義」的閃耀,而沒有「利」的陰影。
然而,賈雨村的嘴臉就不太好看了。
當甄士隱慮其資費尚不夠,再為其謀划到都中寄身之地時,賈雨村吃過甄士隱的中秋酒,接過五十兩銀子和兩套冬衣,回到葫蘆廟中,想必也徹夜難眠。此時的他,感激之情也許有些許,也是稍縱即逝,然後就是憑空有了一大錠銀子的高興,然後就可能是狐疑。
以我之心來度一下賈雨村之腹,我幫賈雨村如此想:昨晚士隱是醉後慷慨,一覺醒來,可否反悔?會不會收回銀兩?畢竟五十兩白銀,一家平民可據此生活兩年左右了,雖然士隱不是很差銀子,但非親非故,他為何能這樣慷慨大方……
於是,賈雨村以「事理為要」,防患於未然,五鼓時分便啟程,面辭禮節啊,感謝之類的,都沒有了。
我似乎看到,在中秋明日的清晨,一個目光閃爍不定的賈雨村,躡手躡腳地穿衣開門,決然而去,時不時還狼顧後方,不是留戀,而是怕被追趕,或怕被看到猥瑣的背影……
這一段公案,要到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又被隱隱提起。賈雨村借賈府之力授了應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卻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拘原告來審:
雨村聽了,也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上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路頭,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人,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聽見老爺補升此任,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說的:『大丈夫相時而動。』又說:『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話,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門子口中的「老爺當年何其明決」,貌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經意間就可能忽略過去了。因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何其明決」實遙指當年中秋第二日不辭而行,是一種打臉的諷刺。賈雨村的刻薄寡情早落在世人的眼中,草蛇灰線,到此此點了出來。
賈雨村口中的「孽障遭遇」,其實就是他對此案明說沒注意的心裡早已盤算停當的結果。門子據此演化出「扶鸞請仙」調解,自然合了賈雨村的心意。不仔細看,倒真會以為賈雨村沒主意,這個門子倒是一位權謀高手了。
當年便能不顧甄士隱濟困之情義,此時的他,腦海中儘是「護官符」上的賈、史、王、薛,儘是他自己的「事理」,自然更對甄士隱和英連的命運不屑一顧了。而這個卑微的門子,聽聞英蓮遭遇,卻還有很多的「不忍」。
同樣的偏義結構,賈雨村的「事理」中,儘是他的「事」,而沒有「理」,沒有了天理。
真夠狠,故賈雨村能飛黃騰達。
八十回後,賈雨村應還有何事?
按此性情,他應在賈府危困之際,再落井下石一番,才合乎小說邏輯。
那時的嘴臉,應更醜惡得驚人。
賈雨村是《紅樓夢》中經過了幾番風雨起伏的人。從一介寒士,受甄士隱接濟,考取了功名,為官,因貪酷離任,再因賈府關係復為官,然後越做越大。後來又跌落至荒村野郊。
但凡讀《紅樓夢》,都覺得賈雨村是這樣一個人——絕非主角,但從頭至尾時不時地若隱若現。
這個角色在書中的地位還真不簡單。
甄士隱諧音「真事隱」,賈雨村言諧音「假語村言」。在書中構築的「真」與「假」二元中,他屬於「假」方重要一個組成。
賈雨村因貪酷被奪官閑居時,曾謀過一些仕宦人家的西席。他教過林黛玉,看得再仔細些才發現,他還教過甄寶玉。只不過甄寶玉年幼頑皮,家裡寵溺,賈雨村辭館而去,才任了林如海家的西席。
可曾想到,林黛玉那「世外仙姝」的幽幽才情竟與賈雨村有關?
可曾想到,賈雨村與甄寶玉也有一段師生緣?而甄寶玉與賈寶玉之間,似有著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時飛」是賈雨村的表字,吟出這詩句時,賈雨村尚在困厄中,那麼,「玉在櫝中」當是自喻,賈雨村也跟「玉」沾上關係了。釵自然是寶釵,有學者據此言薛寶釵後面跟了賈雨村,這樣的說法似乎極大地不符合我們的審美習慣,但後四十回亡軼,還真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
不管怎樣,賈雨村在《紅樓夢》中的形象是惡的,平兒破口痛罵那一句「餓不死的野雜種」很解氣。
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
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來了.又是為了什麼打他?"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獃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獃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獃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
「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平兒是一位含蓄隱忍的女子,居然從她口中咬牙切齒地罵出這樣村野的話,可見賈雨村真箇可惡,真沒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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