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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古迹的意義

原標題:龍應台:古迹的意義



《中國美術報》第99期 美術副刊


中國台灣的英文報紙曾經刊出一封在台外籍人士的讀者投書,呼籲我們趕緊保護自然、維護僅存的古迹。這封信馬上就得到一個中國讀者的反應,他說,西方人要台灣保持自然與古迹是別有用心的,他們自己工業發達,現在要落後地區「存真」其實在防止我們邁入開發國家之林,所以我們不要上當。所謂自然與古迹都是西方人的口味,台灣需要的是開發!開發!開發!


讓我們暫且只說古迹。古迹真的只是西方人的需求嗎?我們自己究竟有沒有需要?如果沒有,就是為了「國際形象」這個外殼,它值得我們努力嗎?你去街頭問問那個賣青草茶的老頭:桃園神社跟他有什麼關係?或者去問樹下那個正在嚼檳榔的少年郎:高雄古牆拆了怎麼樣?或者,停下片刻,誠實地問問自己:多一棟、少一棟所謂古迹,究竟與我何干?


中國南方小鎮


賣茶的老頭大概會說:「嗯宰樣啦!」嚼檳榔的少年大概會坦率地說,沒關係啦!而受過教育、思想複雜的你,沉吟片刻,大概會說些「國際形象」「文化遺產」「慎終追遠」等有學問的話來。


可是「國際形象」「文化遺產」「慎終追遠」又怎麼樣?你刷牙時要「國際形象」嗎?上廁所時帶著「文化遺產」?摩托車在烈陽下拋錨時你「慎終追遠」嗎?如果把這些冠冕堂皇其實空洞而模糊的字眼除掉,我們究竟有沒有什麼迫切的、真實的理由要保護古迹?


阿弗瑞是個德國人,今年八十歲。他帶我去看他的故鄉小鎮。


「這棟房子三樓第二個窗,是我出生的房間。」他指著那棟紅瓦白牆的建築;「我的母親也在同一個房間出生的。」沿著窄窄的石板路就來到古修道院的門牆,厚厚一層青苔柔軟地覆在顏色斑駁的石牆上,嫩嫩的青草從牆縫裡長出來。

「牆裡頭埋著一個十二世紀的詩人,以歌頌花鳥出名,還是咱們本家呢!」


阿弗瑞要我走到轉角,摸摸看第二排石塊是否有個小小的凹孔。


「大概三四歲的時候,父親每天清晨牽著我的手沿著石板路到修道院散步。每次到這個轉角,他就會蹲下來對我說:那邊第二排石塊有個小小的凹孔,摸摸看裡面有什麼?我興沖沖地跑去伸手一摸,凹洞裡真有一顆花生米或巧克力糖,又是驚奇又是快樂。一直到五六歲了,才突然開竅,大概不是聖誕老人偷偷放的……我的孫子卻還以為花生是洞里長出來的……」



德國小鎮雪景

我伸手摸摸,青苔有點濕潤,那個凹孔依舊在,淺淺的一點。這個駝著背、拄著拐杖的老人正眯著眼睛懷想他的父親。石板路再轉個彎,就到了他家的墓園;石碑上刻著他父親、母親的名字,空白的石碑留給阿弗瑞自己;幾叢玫瑰隨著風搖蕩,飄著若有若無的香氣。


我也曾經回到我生長的小鎮上,可是找不到一條走過的路、住過的庭院,爬過的老牆、認識的墳墓,更看不到一叢似曾相識的玫瑰。可是你說,懷舊也只是流行病,沒有「過去」又怎麼樣?沒有過去,就沒有情感的羈絆。你為什麼把情人給你的野菊花小心地夾在書頁里?廿年後的某一天,在枯乾的花瓣不經心地掉下來的那一刻,你對人生與愛情會沒有特別的感悟嗎?枯乾的花瓣就是古迹。沒有過去,我們就無從體認現在,創造未來。賣青草茶的老頭的子孫如果有機會撫摸先人賣茶的木製推車,與青草茶的「過去」比較,他才能了解屬於他的「現在」有什麼樣的意義,也才能決定他所追求的是怎麼樣的一種未來。盛青草茶的陶瓮與木車就是古迹。



北京衚衕一角

我嫉妒八十歲的阿弗瑞,因為我也希望能牽著幼兒的手,走下一條青青石板路,告訴他第三株廟柱的雕龍嘴裡有一顆陳皮梅。我也渴望能站在斑駁的墳頭看鮮紅的玫瑰花怒長,痴迷地回想當年的母親如何牽著我的手走下一條青青石板路。沒有過去,現在就沒有意義,未來就沒有方向。古迹,對我而言,不是一個模糊的概念、流行的裝飾;古迹,是我切身的、不可置疑的需要。


……


古迹;不是西方人的專利,不是文明的裝飾,更不是爭取國際形象的手段。古迹,是一面鏡子,一個指標,把我們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聯繫起來;沒有古迹——沒有書頁里的花瓣、青草茶的陶瓮、桃園的神社、高雄的古牆,我們便只是一群無知妄大的盲人。


可是,為什麼一個中國人需要寫這樣的文章呢?歷史悠久的中國人?


(摘自龍應台《野火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文字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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