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敦:寫字這件事,對我來說從來就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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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字這件事,對我來說從來就是難事。
七歲那年我在上海入學,學校在合肥路近淡水路的路口,小小舊舊的兩層磚木洋樓,印象里好像連操場也沒有。班主任姓史,兼教語文課,史老師對學生很和藹,看功課很嚴苛。
小孩子的語文作業無非是抄寫生字生詞,要規矩、要工整,記得第一次發還作業我得的批語是「可」,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史老師說語文作業的評級是「優、良、中、可、差」,「可」,差不多就是「不可」了!
學校規定作業評級在「中」以下的學生放學後都要留在教室重抄作業,整個一年級我是留堂的常客,別的同學3 點鐘就能離校,我常常4 點多才能回家。那時候我對寫字這件事情又怕又恨,心裡還不服氣,書寫不過是記錄方式而已,貴在速度,別人看得懂就好,何必寫那麼漂亮?
年少無知!30 多年前我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會迷上文人書法,更以替當世文人鬻字為業,老天有眼,一定很得意自己開的玩笑。
張大春,《詩酒共深交琴歌敦夙好 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2017 年,灑金蠟箋,78×11 厘米
多虧現代教育制度寬容,像我這樣字如蟹行的學生才能繼續深造,讀書略成。若是在科舉時代,我鐵定屢試不中,也許連去考試的機會都沒有。古時的讀書人十年寒窗,一半背書、一半練字,院試、鄉試、會試、殿試,楷書須得工整漂亮,考官和皇上才會對考卷青眼有加,科名上也才有前途。所以中書省內、翰林院里,學問最好的那些臣子書法也一定可觀。
現代人的運氣比古人好太多,讀書人不必寫字,書法家不必讀書。不過讀書少了難免露些馬腳,當今有些所謂「書法家」落筆總是「寧靜致遠」「天道酬勤」,其實真寧靜的從來不打算致遠,真勤勞的不會總惦念酬勞,況且千人一詞、一詞千遍,何以談「勤」?近代之前,文人和書家是兩個幾乎完全重疊的同心圓,書法的內容里糅雜了文人的情趣,而如今這兩個圓圈漸行漸遠,勢成陌路,還好,最後那點交集,我們仍有幸見到。
張大春,《袖中詩是真名士 庭外石如古丈夫》,2017 年,灑金蠟箋,68x13厘米
海上陸公子家門前長年貼著春聯,筆鋒清健、墨氣凝鍊,聯紙上不落款,陸公子說那是台灣作家張大春的揮春,每年年節前必從台北寄來。我記得這個名字,董橋先生的文章里見過,十多年前還買過他的書《小說稗類》,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文學批評,博雜得很。
在台北經營了四年畫廊,我一直想找一位能代表台灣的文人來松蔭寫字,兜兜轉轉,竟在上海發現,於是請陸公子引薦。遞帖投書的事情找對了人從來不難,大春回訊很快,等我去台北詳談。約定的那天,大春3 點半準時到畫廊,落落大方、滿面春風,真像他的名字!我們聊得不久,卻相談甚歡,之後兩個月間我和大春在台北、上海又見了幾次,聊天、喝酒、寫字,有時還作詩。
正在寫字的張大春
記得去年清明時節,我請大春在上海晚餐,那天他一邊趕來餐廳,一邊和我簡訊往返討論合作方案,萬事妥帖,只有一處細節我請他斟酌改動。沒多久他傳了一首七絕過來揶揄我中途變卦:「東坡不飲黃州雨,寒食深驚故字灰。閑筆偶題窗外夜,痴心全付句中醅。」多麼古典的抱怨!
張大春,《得意忘言》,2017 年,灑金蠟箋,22.5x67厘米
大春行事有魏晉風度,恣意不羈,寫字卻算規矩,沒有刻意張狂造作,也不會橫生枝節,從小臨顏、柳、褚、趙臨出來的底子。大春說北京的歐陽中石先生是他的姑丈,大書家,20 世紀90 年代初大春剛回大陸探親的時候姑丈也教他寫字,法度守得很嚴,為的是下筆沒有習氣。
歐陽先生的書法我不太熟,只記得家裡有一部線裝《史記》是他的題籤,平穩中正,我熟悉的那幾位文壇長輩平日寫字也是一樣,不求新面目是信仰,能不能得大規模要看八字。
大春愛寫大字,4 尺整張寫橫批,6 尺對開寫對聯,他寫得舒心,旁人看著過癮,我卻偏愛他寫一點不大不小的行楷。喝了酒比不喝酒寫得好,寫《世說新語》里的那些短章最好,「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之類的句子,「嵇、阮、山、劉」往矣,世間也早已沒有「飄如游雲,矯若驚龍」的人物,若是連偶爾任誕的念頭都不敢有,豈不無聊到要命?大春用小行楷抄錄的那些李太白長短歌行也好,《將進酒》《行路難》《俠客行》,畢竟寫過厚厚三卷的《大唐李白》,筆墨飛揚處興許是「青蓮居士」上身。
張大春,《食農歌》局部,2017 年,紙本水墨,70×137 厘米×4
2017 年九月我接受雜誌採訪,那位年輕的記者問了不少我對文人書法前途的看法,問我能不能改變些什麼,我回答說什麼也改變不了;又問我能不能留住些什麼,我搖搖頭,「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我不想解釋理由,怕說穿了會讓年輕人傷心,文人寫字能寫出那一筆氣韻和格調靠的是稿紙,不是宣紙,敲鍵盤敲不出周作人、沈從文,沒有原稿紙的時代,必定是文人書法式微的時代。有一回大春來畫廊寫字,我們喝了幾杯威士忌,也談到周作人,談到沈從文。
那天台北暴雨如注,6 點鐘大春要離開卻叫不到車,看看窗外如墨的天色,他也許想見了如墨的將來,拾起毛筆,在桌上鋪著的灑金蠟箋上添了一行大字,「玄古已知,後車不至」。
張大春,《玄古已知 後車不至》,2017 年,灑金蠟箋,22×128 厘米
我忽然想起小學一年級罰我重抄作業的史老師,她是對的,小孩子都該好好寫字。
文∣潘敦
圖∣松蔭藝術
本文刊載於《典藏·古美術》中國版2018年1月號,原標題為:《寫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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