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想說一句遲來的對不起
我慢慢明白，誰都不喜歡聽他人的指責，但大家都能夠接受他人的傷疤。
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決定開始慢慢講述我的故事。
回憶我至今為止短暫的人生，我曾是霸凌者的一員，我曾是霸凌的旁觀者，我也曾成為霸凌的對象。
我所說的霸凌，並無拳打腳踢的暴力事件，更多地是孤立和冷眼。
我忘了我是否曾發動過嘲笑，我只知道大多數時候，我是一場嘲諷的參與者和旁觀者。
那時候我知道這些事情正在發生，但我什麼也沒有做。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這些事情意味著什麼。
這些事大多發生在高中以前，很多事情我都忘卻，但有些細節，仍然映在我的腦海里。
我有點害怕我忘記。
整整一個教室里，大家都在鬨笑的場景。
我有點害怕我忘記。
我的照片下面鋪天蓋地的惡毒語句。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驚奇的發現，可能是因為負責了點名6年，保管了點名冊6年，小學同班的36個人，我居然全部都可以記得。
我今天想說的這個故事，主人公叫做阿巧。
阿巧的名字其實很好聽，但是命運和她的名字正好相反。
阿巧的父母似乎長年不在家，好像從她一出生就沒有回過家。
她從小到大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收廢品把她養大。
她看起來總是臟髒的，頭髮亂蓬蓬的，衣服也不合身。
她的座位被老師安排在最後的牆角。
沒有人願意和她同座，她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和她同座。
她最好的一門課是英語課，因為英語考試只要打鉤選ABC，運氣好的話可以拿到幾十分。
捉弄她是沒意思的一件事，捉弄她之後她會著急地大喊大叫，弄得教室亂鬨哄的，「好學生」們和班幹部們會討厭和制止，也容易引來老師，所以大家都不捉弄她，只不過有時候無視她的問題或者暗自期待她感冒的日子多一些，不要來上學了。
她有先天的智力障礙。
我和阿巧其實並沒有什麼交集，事實上我也不喜歡她，她總是不明白很多事情，總是來問我，我覺得很麻煩。她總在下課之後問我明天上不上學之類的問題，無聊，還耽誤我和同學一起磨橡皮和切橡皮玩。
有一天不知道怎麼了，我突然有了當老師的慾望。
給誰當老師好呢？
我看到了留著口水在桌子上畫畫的阿巧。
「阿巧，你不能不學習，你把這些算術題算會，我放學之前來檢查。」
現在想想，那時候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阿巧真的老老實實地算了出來，我放學之前發現她都算對了。
我驚奇地叫起來，「阿巧，你應該被表揚了！」然後我翻揀了很久，從包里拿出不想吃的零食給她作為獎勵。
她笑的樣子也這麼傻。
我每天給她題目做，自己還想著辦法給她出，慢慢地覺得她不傻。
她下課不再找我了，她要忙著做題目。
每天放學之前，我都會和她在一起。
這期間我突發奇想想收集自己用到只有一個小球的橡皮，再加上媽媽發現我橡皮使用的速度太快，我也就沒有再參與到切橡皮小組裡去了。
直到有一天，我拐彎下樓回家，聽見樓道里兩個女生說：「她每天和傻子在一起，自己也是傻子吧？」「就是，身邊跟著傻子，誰想和她一起玩。」
這兩個女生的聲音太熟悉了。
因為我每天中午都和她們一起吃飯。
我站在原地，眼淚水流下來，憋住不哭，只覺得憤怒和委屈。
這時阿巧笑著下來了，笑著說些什麼我聽不懂的話，想要拉我的衣服。
我當時也沒有心情再去想她為什麼小心翼翼地想要拉我的衣服，我一把甩開她，可能用了當時我最凶的語氣說「你別來煩我了」，就跑開了。
她在後面大聲地喊我的名字。
我覺得真丟臉。
之後我有意地迴避著她，又開始和大家一起搓橡皮，小心翼翼地審視每個人看我的目光。
嘗試靠近我幾次之後，她終於不再找我了。
春遊的時候，她突然跑到我面前，給我一包黑漆漆的東西，告訴我是花生，要給我吃。我推說不要，就走開了。
然後我轉過頭去問身邊那個和我一樣喜歡漫畫的男生：「這麼綠，你的黃桃是不是很酸啊？」
畢業之後，我讀了一所私立中學，我再也沒見過阿巧。
之前有一次，在飯桌上，爸爸突然說：「我遇到阿巧外婆了，她還謝謝我，說你很照顧她。」
我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頓，「你怎麼認識她？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不是以前有一次開家長會的時候見過的，頭髮很白的，衣服很乾凈的。這麼多年數了，她記性這麼好，她不說我老早忘記她了。」
我吃了一口飯，「沒有吧，她弄錯了吧。」飯真硬。
是我推開了她，是我讓她回到被所有人孤立的境地。
她卻把我鬧著玩的幾分「好」記了那麼久。
我覺得，在她面前，我是卑微而渺小的。
她的心，比我的，純粹多了。
阿巧，我知道你看不到。
阿巧，對不起。
其實還有很多人的故事，阿群、阿榮、阿澤、阿楠、阿鍚……
有機會我可以慢慢講。
這些事太多了，都可以寫進小說里。
對我而言，我不會忘記的是，運動會前夕，班裡湊不夠參加運動會的同學，老師問：「有誰沒項目的舉一下手？」
班裡只有我舉起了手。
老師說：「你啊，你算了。」
老師覺得我體育不好，即使沒有人了，也不願意讓我去湊數。
然後班裡幾個男生帶頭鬨笑起來，對我擠眉弄眼。
運動會在第二天早上結束。
下午大家一起慶功。
到了班級慶功會的時候，他們走過來和我說：「我們贏了比賽，在這裡是應該的，你憑什麼和我們一起慶祝？」
可惜當時的我不夠牙尖嘴利，我竟然說不出一句話。
我默默整好書包，準備放學鈴聲一響就回家。
我假裝毫不在意，然後向同學借了最新的《漫畫世界》。
其實我早就看過了，這一期的《烏龍院》講的是貓女泡了溫泉水長大，我早就知道了。
但是我還是逼著自己看得津津有味。
之後班裡幹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只覺得自己和那片歡樂的海洋格格不入。
我不屬於這裡。
是的，漫畫太好看了，所以我沒有和大家一起唱歌，因為我看得太入迷了，我聽不見。
是的，我不渴，所以我不需要喝飲料，酷兒一點也不好喝，我每天喝早就喝膩了。
是的，我不喜歡吃這些，我每天放學自己回家都在路上買辣條，比這個好吃多了。
是的，我不喜歡看電影，漫畫看完了，我還有《鬼吹燈》，《雲南蟲蠱》這一本你們誰都沒看過。
後來高中里，我第一次跑800米用了3分18秒的時候，真想回去告訴那個坐在最後一排看書的傻女孩，其實你體育很好，那些嘲笑你的人，以後跑步還不一定有你快呢。
但是那個時候的她，仍然明知道自己害怕鬼故事，還是固執地看了這本書，因為這本書里被怨氣和黃金裹成的蟲蠱而睡不著覺。
那個蟲蠱後來成為她噩夢的常客，以至於有時候她看到那個蠱，就知道是夢了。
我不喜歡拍照片。
上初一的時候，開學沒多久，加了班裡同學的好友，同寢室的寢室長在我的照片下面評論說：「長得這麼丑還好意思把照片放到空間里。」
我刪光了所有的照片。
空間設置為部分好友可見。
我回學校的時候，發現我的被子上有一個鞋印。
我誰都不敢說，在這個學校里我誰也不認識，幾乎沒有小學同學在這裡。
實驗中學的同學一大半都是來自實驗小學，實驗小學的同學似乎和誰都認識，聊著小學的話題就能找到共鳴，彼此相熟。他們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和小秘密，幾班的誰誰以前怎麼樣，以前幾班的老師怎麼怎麼樣。
同班同學的家境都比我的好了一大截，我不知道他們談論的牌子是什麼東西，我也沒有吃過那些餐館，我沒去過那些地方，我也不知道門口哪些車是保時捷，小學的時候，我以為最好的車子就是寶馬。
那段時間爸媽也爭吵得很厲害。
我把所有的心事都寫在日記里。
但是我的後桌卻把我的日記拿出來看。然後每個人似乎都開始了解我的近況。就連隔壁班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的那一個語文課代表都說得出我在日記里寫的事情。
我同桌的後桌當面和我說：「我真的很討厭你，我覺得你就是一個很噁心的人。」所有關於我的東西他都不碰，甚至桌子也要放得離我很遠，好像我是很髒的東西。
我覺得委屈，哭得很難過，我當時認為最好的朋友卻問我：「你不會是喜歡他吧？」
所有的一切鋪天蓋地襲來，初一的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像所有人都在討厭我。
雖然心疼住校費不能拿回來，但我還是在開學一個月之後，從住校生變成了通校生。
我離開學校的那天晚上，寢室里辦了一個小小的派對。
我想和別人成為朋友，但沒有人能接納我。
初一的時候大家都有了各自「最好的朋友」，哪一群好朋友里，都不可能突然插入一個我。
在那個時候，老師的評價對我來說還很重要。語文老師的態度就像一張晴雨表，隨著我成績的好壞起落。有一次她安慰我同桌的時候脫口而出：「你這次發揮不好，你看看你同桌，她本來沒有你好的……」被安慰之後，我同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聽見了嗎？剛剛老師叫我寶貝唉！」那個時候，也許我們之間就有了裂痕。
我的學號是36號，入校成績是200名開外，一年以後，我終於坐在了第一考場的第一個位置。
那以後的境況似乎好了很多，但我其實還是很孤獨。
那時候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因為當時的我太覺得自己厲害了。
都是考試考進來的，誰都覺得自己厲害，槍打出頭鳥嘛。
有些人表面一套，背後一套，我也毫不留情地拆穿，自覺贏了氣勢。
到了高中里才慢慢知道，好多人都這樣，變來變去的，就算一開始在背後說你壞話，後來也可以形影不離。說不定兩個人對對方都心知肚明。反正時間可以沖淡很多東西，等大家都成熟了就都可以原諒了。
我好像也沒有「最好的」朋友，之前沒有遇到，之後也沒有。
小學裡的好朋友打電話的時候和我說：「我覺得我和你已經不一樣了。」然後我們漸行漸遠。
這可能是我的錯，也可能不是我的錯，或者這部分是我的錯。
誰知道呢。
我是個又懶又貪心的人，我希望我什麼都不說，身邊的人就知道我要什麼，我希望我什麼都不做，朋友有什麼事也會想到我。一樣的事情說了一次，就不太想說第二次。你說你是我的朋友你不知道的事，為什麼她知道，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因為當時我說的時候你不在吧，說過就忘記了。但是我又很依賴心裡認定的人，我想和你說的時候，你一定要聽哦。我的情緒過了，就什麼都不想說，也什麼都不想聽了。
所以大概很少有人受得了吧。
我寫下這些，並不是說我的過去過得無比凄涼，事實上我的生活還是有很多溫情的。
比如小學我體育不好，但是我的體育老師卻很喜歡我——因為我每次見到他都問好，每次下國際象棋都可以拿到前三名。他每次看到我就特別高興，到了高中里我去看他，他還知道我的名字。
比如那個曾經說討厭我的男生早就和我和好，我們現在正合作準備搞個大事情。
比如初中到現在，阿香仍然會在我給他打電話的任何時間接我的電話，聽我莫名其妙哭一場再莫名其妙突然說：我不難過了，阿香謝謝你，再見，然後掛掉電話。
我只是突然想到我以前看過的一段話，大概意思是這樣的：
在《哈利波特》中，哈利的父親對斯內普在年輕時候的欺辱其實就是霸凌，但在成長的過程里，這些惡被慢慢地自我糾正，波特最終成長為一個正義而勇敢的人，但對於被欺凌者，這將是終其一生的傷痛。
就像我現在基本不怎麼參加初中同學的聚會，因為覺得自己無人想見，無話可說。
就像我能和自己和解，慢慢從生活中忘卻了阿巧，忘卻了我曾對她的拋棄，開始指責和驚嘆網上的霸凌事件，若不是偶然提起，我都快忘記了這麼一個人。但我必須承認，我曾經對她做了非常過分的事，可能傷害了她很久。
我希望能忘卻的是她。希望她能忘記被我推開的那一下，希望她能忘記大家孤立她的種種。
但我希望她能記住，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前，有人陪她一起看算術題。
那個人是誰，不重要。
但是，能嗎？
我這樣懦弱而自私的想法，或許有些可笑吧。
三月斷更，事出有因。陰翳散去，重拾拙筆。胡言亂語，信疑由君。今日疏懶，未曾排版。如有不適，望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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