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十年，你還是看不懂湯唯
（本文由Sir電影原創：dushetv）
近十年最好的華語愛情片是？
見仁見智。
那最受爭議呢？
十有八九會指向同一個名字——《色，戒》。
無需遮遮掩掩，《色，戒》的爭議來自它大膽的床戲，即使內地刪減了七分鐘，女主湯唯還是因為這部電影，被心照不宣地地下兩年。
爭議巔峰期，李安是沉默的。
但是多年後，面對媒體追問，李安還是坦白了——是的，沒有那七分鐘，《色，戒》就不是《色，戒》。
為什麼李安這麼說。
關於《色，戒》的分析很多，但縱觀這十年來，沒有比這篇堪透得更准、更利。
不得不服作者@何日君回來 的老道。
P.S.文章有點長，但絕無廢話
文 | 何日君回來
Sir電影已獲權轉載，原文有作刪改
在說王佳芝和易先生那三場床戲前，有必要回顧她同梁潤生的第二場床戲。
這是梁潤生。
全片最弱雞的男人。
注意，第二場床戲不代表是第二次性關係，中間也許做了好幾次，只是有些沒有鏡頭放出來而已。
為什麼李安要強調這一場呢？
三個作用。
一，符合故事邏輯。
你要扮演一個情婦，不可能只有初夜的一點經歷吧，尤其王佳芝是以尤物身份勾搭易先生。
二，符合故事主題。
通過王佳芝幾場床戲的表現，探索女性「性愛與情愛」的內在需求。所以，第二場床戲，王佳芝明顯有了跟第一場不同的表現。
你今天好像有點反應？
三，符合人物心理邏輯。
打個比方，你計劃今天一天要做些什麼，結果一上午浪費後，很多人就會想，媽的，反正一上午都混過了，計劃也打亂了，乾脆下午也玩掉算了。
破罐子破摔。
對情慾來說，一旦那一步跨出來了，等於遮羞布都被扯了，反正已經是這麼一回事了，也看開了。
所以，在這兩場床戲後，有一個細節，王佳芝聽到電話響的那一刻，幾乎是飛奔著撲出來接電話。
電話里易太太告訴她，要離開香港了。
王佳芝是幾乎失態的。
這時她的心理台詞是什麼？是為了這個所謂的勾引目標，我連我的貞操都獻出來，我豁出去了，結果你他媽的告訴我這一切都結束了。
這令人崩潰。
為什麼說《色，戒》拍得好，這個也是一方面，它的人物心理非常正確。
好，接下來重點聊跟易先生的。
分為三年前、三年後。
三年前，兩人沒有發生過性關係。但是兩人之間的試探，同樣非常精彩。
很多人會問，易先生什麼時候發現王佳芝不是「麥太太」？
幾乎一開始。
你看，連易先生跑上海都不帶走的手下老曹（錢嘉樂 飾）都發現了這班學生的陰謀，何況老狐狸易先生？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們不太對勁
易先生高遷上海也沒我的份
李安給的暗示太多了——
王佳芝從一開始就破綻百出。
兩次約會，影片都給兩個特寫鏡頭，留在杯子上的紅唇印。
意在何處？
——王佳芝根本不懂得上層社會的禮儀，口紅不能留在杯子上。
第一次錯了，她卻根本不知道這叫錯，第二次跟易先生喝咖啡又犯了一次。
同樣的，電話號碼寫給易先生看，也非常的愚蠢。
愚蠢到易太太都驚呆了，一貫不動聲色的她都有點訝異：「麥太太，我有你的電話」。
王佳芝實在是太生澀了，而她的生澀也不是因為她的演技，而是源於她的經歷簡單。
她的感情只有隱隱綽綽的鄺裕民那一點心動，她的性經驗只有跟梁潤生的幾次稀里糊塗，這種高難度的偽裝，對她來說太困難了。
所以對易先生這樣的情場老手，這樣有提防心的老狐狸，更是不可能瞞過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王佳芝恰好是因為這「生澀」而勾住了易先生。
對於易先生這樣的人來說，他看王佳芝的「扮演」，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就好比梁朝偉看黃曉明演戲，你下一次邪魅狂狷的笑容浮現嘴角的準確分秒，以及嘴角弧度，他都能預估到。
他對王佳芝有些微笑著說的話，其實真是很放鬆的男人逗女人的意思。
比如，他在咖啡廳里，跟王佳芝說，我在外面看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恐懼，你跟他們不同，你不恐懼。
王佳芝不恐懼么？
明明怕得戰戰兢兢。
易先生在這裡說的都是反話。
他當然知道王佳芝心裡害怕，眼神老往兩邊跑，這句話是反著說的，還有一個隱含意，外面的人令我恐懼，而你不。
易有高度的精神壓力，每天都生活在壓抑中，回了家，家中麻將桌上的女人們都是明爭暗鬥。
唯獨這王佳芝，她假裝成獵人的樣子，卻是明顯的獵物，一步步落入自己的手中。
這種過程，對於易先生來說，是輕鬆的。
包括王佳芝初次跟他一起看旗袍，王佳芝先是穿了一件素色寡淡端莊的旗袍，後又故意在他面前換上深藍色的那件胸口透明的旗袍，對鏡自照，還把亮晶晶的耳環專門露給易先生看。
這種學生氣的手段，太稚氣。
易先生看到，心裡更多覺得好笑。
還有這場——
第一次送王佳芝回家，鄺裕民等在門內已經慌張得一團糟，易先生一早就知道自己不會進這間門，但是上樓梯，走的是蛇步，彎彎曲曲，欲進門不進門的模樣。
有人說那是易先生在猶豫進不進去，我以為不是，他根本不會進去，只是在逗王佳芝而已。
果然鏡頭一切，最後是王佳芝一個人渾身癱軟地走了進來。
王佳芝沒有弄明白，她的緊身旗袍，她的性感絲襪，對易先生的吸引力其實根本不是最關鍵的地方。
她真正讓他吸引的地方是，她是純良的人，卻裝成娼妓的樣子。
這種落差感很容易引起男人的征服欲，《喜劇之王》為什麼舞女要裝成學生妹來討好客人。
同樣道理。
這才有了張柏芝要去找周星馳學表演的經典段落
見慣風月，緊身旗袍是性感，慌亂印在咖啡杯上的「紅唇」又何嘗不是。
性感，有時候恰在於「不熟練」。
這種不熟練在易先生身上也有，比如王佳芝說她喜歡看電影，小麥不愛看，易先生微笑說我也不愛看。王佳芝順著說，易先生是大忙人，怎麼有空看電影。易先生淡淡說，我不喜歡黑的地方。
以易先生的提防，這種袒露心跡的行為就是一種「不熟練」，不是人物的常態，所以是性感鏡頭，也讓觀眾牽腸掛肚。
好了，終於要說到你們心心念念的重點——三場床戲。
第一場：暗殺計劃告一段落，王佳芝回了上海。
這三年王佳芝的變化非常大。當年那個眼睛裡帶憧憬的校園王佳芝不見了，重新出來的王佳芝疲憊而漠然。
三年前，因為父親不帶她走，在電影院里，哭得眼淚鼻涕一把的王佳芝，三年後坐在電影院，緘默冷靜。
賴秀金在電影院發現了她，隨之告訴鄺裕民，鄺裕民來找她，王佳芝說，我們當年真是荒唐，尤其是我。
這是她三年前發現不了的事。
但為什麼，接著鄺裕民讓她再度參與行動，王佳芝依然同意了？
有一種觀點是賴秀金又一次害了她，我認為不成立，賴秀金左右不了王佳芝，她頂多只是推波助瀾，主要還是要王佳芝自己同意。
王佳芝為什麼還會同意呢？
這時候的王佳芝才有張愛玲小說里一貫的「凜冽」。
跟《第一爐香》的薇龍一樣，又跟《傾城之戀》的流蘇一樣，她們心裡什麼都明白，知道人生是痛苦的，但是能去做一場戲，就算是上了底色。
王佳芝的人生，已經荒蕪至此了，假如接下來能演一場驚心動魄的戲，大概還有那麼點意思。
湯唯演得好不好，看兩張對比眼神，三年前和三年後的，第二張就厲害沉靜多了
三年後再進易家，易太太說了一句有趣的話，哎呀，現如今啊，一台戲都唱不好，唱台《武家坡》都唱不了。
各位，《武家坡》是出什麼樣的戲？
是京劇的經典折子戲，薛平貴遠走西涼十八載，回來探訪結髮妻王寶釧的故事，這個故事的核心，一是久別重逢，一是情探。
薛平貴探訪那王寶釧是否變心，若無變心，夫妻相見，若是變了心腸，啊哈，爺打馬就走啊！
而之所以需要「情探」，也是因為當初彼此有情，不然何必再探？
一別三年，當王佳芝淺淺地在麻將桌朝易先生一點頭，這情探就開始了。
這「情探」的具體表現就在易先生與王佳芝的第一場床戲。
三年了，王佳芝的變化那樣大，易先生會看不出來？
注意易先生的話，王佳芝說沒給他帶禮物，易先生邊走開邊冷然說了聲，人來就好。
易先生這句話是一種意味深長的挖苦。
這場床戲拍得其實是非常恐怖的，就像有人說的，像懸疑片。
王佳芝先進房間，觀察，冷不丁汗毛倒豎，轉頭就看到易先生一臉陰冷地坐在背後椅子上，王佳芝脫口而出「以後不許這樣嚇我」。
接著王佳芝走了過去，做了幾乎非常露骨的動作，用她的大腿去蹭易先生的大腿根那兒。
從梁朝偉的表演來看，易先生筋骨暴起，這顯然不是受到引誘的表演，而是受到威脅的表演。
接著，王佳芝走開幾步，開始拉起旗袍，露出絲襪，媚眼如絲，勾引易先生，易先生就沖了過來，揪著她的頭髮。
注意他接下來的動作，是拷住王佳芝的手，然後把她的衣服全部撕破，內褲都扯出來。
這是性衝動嗎？不是，這是慣常性的特務檢查手續，看有沒有攜帶槍支或者刀具。
至於易先生為什麼這麼做，很好理解。
一是他後來自己說的，現在只等著死了，那些人還要吃喝玩樂，好像這樣的日子還很長一樣。現在的政治時局早已不利，他警惕性更高。
二則是王佳芝的變化。
他上回見到王佳芝的時候，王佳芝雖然一心想引誘他，但還是有拿腔調的底色。
但這一次，王佳芝直接就上了非常露骨的動作，讓易提高了警惕。
接著就是野蠻的床戲……
注意上床之後的場景變化，王佳芝癱在床上，衣衫不整，而易先生坐在床邊的椅子，面色陰晴不定。
他在想些什麼？
緊接著易先生起身，做了一個動作，把王佳芝的風衣往她身上一扔，說「你的風衣」，然後出去了。
而王佳芝嘴角閃過一絲微笑。
這兩個人的行為心理，頗值得玩味。
對於易先生來說，他坐在椅子上的靜默那幾分鐘想了什麼，這非常有琢磨餘地。
我個人認為他是在驚疑不定，本以為三年後她是有備而來，誰料到她真的只帶了她這個人和這個身體來了（推翻了他上面那句反諷的「來了就好」）。
於是在這暴力行為後，動了惻隱之心；於是把風衣扔了過去，意思是不要她那樣難堪。
而王佳芝的那抹笑容，第一，她為之付出巨大代價的事情真切的發生了，至少我把這個人勾引到床上來了；
第二，大概是張愛玲原著里描寫的一樣。
通過性交的方式，她把自己的抑鬱沉悶洗乾淨了。
第一場床戲後的第二天兩人碰面，非常有意思，兩人間出現了難得的尷尬。
真正的純炮友，就不會有此尷尬了。
第二場
第一場床戲後的第一個鏡頭，是王佳芝跟易太太等聽蘇州評彈，易先生進來了，說他在隔壁請客，陪著太太們聽一段蘇州評彈。
王佳芝說那些回香港的話分明是說給易先生聽的，易先生也知道，卻佯作不知。
這場戲配的蘇州評彈唱詞《楊乃武與小白菜》中〈欲訴衷腸未出聲〉唱段。
可謂是這段戲的最佳旁白：
一個兒不語芳心亂，一個兒深深作揖假惺惺，一個兒妾身如綿絮絮綿，一個兒郎情如水欲斷魂，一個兒說〈請〉，一個兒〈嗯〉。
「芳心亂」，「假惺惺」完全就是活脫脫的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心情寫照。
除了這一段蘇州評彈，李安在片中還安排過一段評彈，是《長生殿》之「劍閣聞鈴」的節選。
這段評彈內容主要講的是，唐明皇在馬嵬坡賜死楊貴妃後，一個人住行宮的凄涼心境和對貴妃的思念。
曾聽過一次傅謹的戲曲講座，傅老師說過一個有意思的觀點，他說《長生殿》實在是一個非常奇怪但是又感人的愛情故事。
唐明皇在楊貴妃活著的時候，七月七日密誓啊，吃醋跑回娘家作死作活的時候，這位帝皇都是一笑而過，那個時候很難說帝皇的愛情。
——他愛她哭她鬧而已。
這位帝皇真正的愛情是在貴妃死後的思念里發生的。
李安為什麼要安排這段評彈？
我覺得他也許跟傅謹老師的理解是一樣的。
易先生在王佳芝活著的時候，是沒有真正意識到他自己的愛情。
唐明皇在「劍閣聞鈴」的時候，政治生涯已經完蛋，犧牲了真正愛他的女人，易先生亦然，這段評彈的使用，大有易先生「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感慨。
在溫熱的外像下，李安有非常堅硬的一顆心。
生活中都有很多例子，很多男人在女朋友離開後才反應過來，非常痛苦，而當女性決意要開始新的人生，痊癒度是相對比較快的。
這也就是男人的「前女友」很可怕，而女人的「前男友」根本沒人care的緣故。
同時，王佳芝也很快就意識到了她扛不住了，她要愛上易先生了。
這幾個鏡頭非常精彩。
我們重點截圖欣賞。
鏡頭顯示王佳芝走動，下樓，開窗帘，合上窗帘，門前聽，不到一分鐘，王佳芝的內心戲全部出來了，焦躁地等，牽腸掛肚地等。
這還不算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樓梯轉彎處的牆上那面鏡子。
大家想想，鏡子除了讓人照妝容之外，還有什麼寓意？
鏡花水月是一種，自己變得都不認識自己，也是一種。
此處的王佳芝忘記了自己「扮演」的刺客角色，她身不由己地被帶入到那個「恍惚」的境遇。
這時候更精彩的來了。
易家的傭人來了，跟王佳芝有一段對話。
易先生易太太呢？
太太還沒起來，先生已經到南京去開會啦。
去南京呀。
噯。
幾天回來呀？
不曉得。
看了這對話，不難想像王佳芝是「恍惚」到了什麼境界，整個注意力都在「易先生」身上，跟傭人的一番對話，老繞著有家室的男主人扯，這本身就是相當不得體和不應該。
這還不是處理最高級的地方。
我們來看看李安給的鏡頭。
傭人也出現在鏡子里。
——這個就很高級了，因為它同時給了兩個視角。
一個視角是王佳芝視角，她根本沒心思揣摩傭人的心理，整個都不在狀態。鏡子里傭人模糊的臉，其實是從王佳芝恍惚的角度來看的。
一個視角是傭人視角，在她的眼裡，這位「麥太太」失魂落魄，也是挺有意思的。逢場作戲而已，她竟然還當真了。
一面鏡子，同時完成了兩個視角轉換，漂亮。
這還沒完，鏡頭一切，易太太出門，交代傭人照看王佳芝。傭人喏喏。
然後呢，鏡頭到哪裡去了？
轉到王佳芝在樓上，又拉著窗帘往外看。也就是說，外面發生了這麼多事，而王佳芝還渾然不覺，依然處在這種「焦躁」的等待里。
計算下這個等待過程，從1：36：50開始，到1：38：03結束。
一分多鐘，交代了王佳芝的心理，傭人對王佳芝的揣摩，易太太跟傭人的「話中有話」的叮囑，比起來現在那些電影二十分鐘講不清一個事兒。
李安牛逼了。
第二場床戲開始，王佳芝的「戲份」已經進行不下去了，「角色」的價值觀排序顛倒了，色誘，獵人，間諜，這些第一位的東西都讓位給「愛情」。
也就是老吳（庹宗華 飾）對鄺裕民形容的，你太低估王佳芝了。
她最厲害的地方是，她把自己整個兒當成了「麥太太」，唯有這樣，她才成功。
這話他說對了一半，她是靠「投入」成功的，他沒想到她投入得這樣徹底，最後寧願「以命換命」。
「女人」沉迷在愛情，特徵是非常明顯的。
第一，口是心非。
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尤其是不該愛的人），「掩飾」一定會跟著來。
王佳芝也是，坐在床上整理衣箱的動作片中有好幾次，故作鎮定，但當聽到門的聲響，整個人都在顫動。
而易先生走近她的時候，王佳芝說「我恨你，你信不信，我恨你」。
第二，兩面性。
既有「母親」的一面（對男人的愛憐，貌似錢鍾書就是叫楊絳「媽媽」），又有「女兒的一面」（對男人任性撒嬌）。
第二場床戲，當易先生把頭埋在王佳芝胸口說「三年前不是這樣的」，王佳芝的反應是緊緊地攬著他說「那你一定很寂寞」。
愛憐明顯。
而這之後，可以明顯的看出王佳芝對易先生的「任性」度大大的調高了。
在車裡等易先生，王佳芝先是跟司機說回去，不等了，等了兩個鍾了。看司機回頭的詫異眼神，很顯然從前她不敢這樣放肆。
接著，等易先生一臉陰沉上車，伸手去摸王佳芝的大腿，王佳芝是有躲避動作的，不願意。
還說，「外面很冷，你可以讓我進去等」。
當女人開始對「男人提要求」，這種親密關係是肯定建立了的。
假如一個女人對你很客氣，那說明，她真的談不上多愛你。
第三，世界忽然變得很小，她只看到跟他有關的東西。
這點之前已有相關論證，不再累述。
鄺裕民隱隱感受到王佳芝的變化。
當初讓王佳芝跟梁潤生上床，鄺裕民沒有反對；
領頭的老吳燒了王佳芝寫給父親的信，鄺裕民也沒有反對；
但那次接頭，鄺裕民不顧革命事業的前途了，跟「上級」衝突了，他說，王佳芝她承受不了這種壓力，現在是我們出手的時候。
他是真怕王佳芝承受不了這種壓力嗎？
是，也不是。
當王佳芝說出易先生像蛇一樣鑽進了她的身體里，也鑽進了她的心裡後，鄺裕民奉獻了全片最勇敢的一次吻戲，這是源於男人的「愛情」保護機制。
他強吻王佳芝。
這場吻戲非常之潦倒狼狽，在一個低矮的空間里，鄺裕民的頭頂著天花板，只能垂著湊過去吻。
而王佳芝推開了他，說，三年前，你可以的。
有人說，王佳芝是帶著恨意說的這句話，我認為不是。
不是恨，她連愛他都不愛了，談何恨呢？
只是惆悵，回憶舊歡如夢，三年後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
三年後，王佳芝的嘴唇只屬於易先生了。
第三場床戲以及尾聲
王佳芝與易先生的這場戲，如果說王佳芝是「逐漸投入」，那麼易先生則主要表現為「放鬆提防」。
最後，都走向共同的目標，在情色中回歸「本我」。
什麼特工，什麼刺客，什麼人與人的分類，再也沒有了，只有恐懼和貪婪的男人和女人。
易先生的這種表現，從三場床戲中很明顯地感覺出來。（從這三場床戲的特寫，建議各位看看梁朝偉的表演，真是牛，細膩準確）
「性」的愉悅，最終落腳點是「情感的溝通」。
第一場床戲是易先生用非常暴烈的手段對付王佳芝，非常暴力強勢，以及拒絕交流，就是對性奴的態度，純屬發泄。
到了第二場床戲，情感交流變多，易先生表現柔和化，但是仔細看鏡頭看還是有習慣性的動作，要壓住王佳芝，確認自己的「領主主權」。
那個被廣泛討論的回形針性愛姿勢。
定格在王佳芝縮在他的身體里，像不像孩子在媽媽子宮裡的意象。
王佳芝感覺到了安全。
到了第三場戲，最突出的地方是王佳芝的女上位，從這個姿勢，男人的拒絕溝通不成立了，你享受高潮的愉悅，都被對方一覽無餘。
除了這點，還有「槍支」和「枕頭」，槍支可以要他的命，枕頭也可以捂死他。
幾乎可以這麼認為，就是第三段床戲，讓易先生確立了對王佳芝的真正信任。
接下來發生的兩件事就順理成章了。
第一件是「鴿子蛋」。
各位注意，開場的麻將戲，易太太嬌嗔「老易，你又不捨得送給我」的鑽戒，以及女人們一起討論的鑽戒，所謂給鴿子蛋，鑽戒，都是女人給女人看的。
用來證明自己在男人心中的地位。
張愛玲的原著里有王佳芝關於「鴿子蛋」的心理描寫。
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只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隻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
正眼都看不得她。
但電影里的王佳芝反而最後槍斃前，送還了那隻「鴿子蛋」。
我個人認為這還是李安調用的《長生殿》意象，楊貴妃馬嵬坡被賜死就送還唐明皇當日定情的釵盒，如同王佳芝把戒指送還了易先生。
唐明皇日後對著釵盒傷情，易先生對著這戒指呢？
殺王佳芝，在易先生的心裡有沒有猶疑呢？
有。
表現就是跟張秘書說的那句話「你很清楚嘛，怎麼事前沒有告訴我？」，張秘書說「因為你跟王小姐的關係……」
這句話其實充滿了恐嚇。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殺王佳芝又是調用了《長生殿》的意象，殺貴妃是迫不得已。
第二件事情是以易先生的警覺能力，陪著王佳芝去拿鑽戒竟然沒有發現到「不對勁」。
王佳芝心慌意亂，四處看埋伏的人在哪兒，甚至易先生還問了她「怎麼了？」
他意識到了王佳芝的不對勁，但卻沒有往他自己這條命上想，這對於每天都在護著這條命的易先生來說，多麼不正常。
所以，這一齣戲，王佳芝絕不是唯一的主演，易先生也有份參與。
易先生槍斃了王佳芝，回了家，坐在床上。
這時候影片有兩個精彩鏡頭。
一個是明的，易太太上了樓，看見易先生微紅眼眶裡的幾滴清淚，訝異問他怎麼了。
易先生採取迴避態度「你先下去繼續玩牌」，情感溝通功能再次鎖死。
除了這個「明」的鏡頭，還有個「隱」的鏡頭，易先生出了門，地板上印出了他的影子，這時候影子有特寫，影子回頭再望一望那張王佳芝的床，默默離開。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意味深長。
張愛玲之《色，戒》，跟李安的《色，戒》很大程度上已經不同。
張的小說結束，太太們只看到易先生精神恍惚，但是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
這是張的老辣。
易先生對於王佳芝的捨命相救，態度是「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
（八卦一下，這種思維，絕壁是從胡蘭成那兒來的）
李安之《色，戒》，是「人性」對於「所謂革命」的嘲弄。
學生們計劃殺易先生的種種拙劣，可笑；鄺裕民的政治幼稚，可悲；而利用學生們出頭的那些人呢，可惡。
李安之《色，戒》是「恐懼與情色」的較量。
第一場床戲的暴烈與高潮，第二場床戲的切換鏡頭是帶著鐵鏈子的狼狗，第三場床戲是床邊掛著的槍支以及可以「捂死人」的枕頭。
易先生在車裡在王佳芝耳邊一邊描述一槍崩了誰，血濺了我一鞋子，一邊手伸入王佳芝的底褲里，王佳芝在「恐懼」中進入高潮，這又是一個經典鏡頭。
李安之《色，戒》又是「情與色」的互相關照。
飲食男女，一貫是李安的擅長。
他不是張愛玲，他有尋常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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