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女性投身創作 50 年後,當代文化終於追趕上了她們的步伐
去年夏天,一幅長達 4 米多的巨幅畫作現身洛杉磯博伊爾高地(Boyle Heights)Venus 畫廊外牆,這幅呈毛髮狀、形似陰莖的「螺絲」便出自 Judith Bernstein 之手;上個月,紐約皇后區的現代藝術博物館聯合展館 MoMA PS1 展出了 Carolee Schneemann 的行為藝術作品:短片中的男男女女脫得只剩內衣,用生魚片摩擦彼此;Renate Bertlmann 創作的雕塑作品亮相於2017倫敦弗里茲藝術博覽會(Frieze Art Fair):球狀仙人掌開出了雙頭陰莖。
Judith Bernstein 在她位於紐約的工作室
當然,X 級(限制級)藝術其實並不算一門新晉的藝術形式。從 17 世紀日本的春宮畫,到法國畫家 Gustave Courbet 在1866 年創作的超現實女性生殖器特寫畫像《世界的起源》(The Origin of the World),或畢加索 1907 年的作品《亞維農少女》,歷史長河中,不同文化背景都會以「性」作為藝術表現形式。20 世紀 60 年代,Tom Wesselmann 創作了一系列旁觀視角下的女性平面繪畫作品:畫面中平躺的女性張著嘴,乳頭挺立。而這些藝術作品也被視為波普藝術的先鋒創作。在 Andy Warhol 拍攝的《藍色電影》(Blue Movie)中,演員 Viva 和 Louis Waldon 上演了真實的性交場面,這部於 1969 年在美國上映的影片模糊了藝術與情色二者之間的界限。
這些藝術作品可能會引發不同程度的論戰:譬如,Courbet 的作品至今仍被視為驚世駭俗。1994 年,一本書因採用了 Courbet 的作品作為封面而被法國警察從商店櫥窗中下架。儘管如此,除了致力於重新定義各自所處的時代和文化背景外,這類創作還有一個相同的視角:這是性愛的藝術,但這些都只是由直男們創作、或僅對他們有情色意味的性愛藝術。(就連公開同性戀身份的 Andy Warhol 拍攝《藍色電影》,也僅僅只是讓情色創作與消費合法化而已。)但是現在,女性也創作了一些非常具有啟示性意義的性愛主題藝術,包括 Bernstein、Betty Tompkins、Juanita McNeely 和 Joan Semmel 在內的女性藝術家憑藉各自創作的繪畫作品名聲大震;Schneemann 和 Valie Export 等人則以多學科藝術家的身份著稱。因為公然迫害、來自評論家、策展人以及觀眾的批評反對,數十年來,這些女性藝術家依舊鮮為人知,而她們的創作也幾乎無人問津。
Judith Bernstein 與她的畫作《螺絲》(screw)
和男性藝術家一樣,她們的藝術創作同樣以人體為主題;但與早期原型女性主義者(如 Georgia O』Keeffe、Agnes Martin 和 Lee Krasner)不同的是,她們關注男性體液、勃起和分泌物,而非女性生殖器或重新界定美為何物。她們被同時代的藝術家和評論家稱為「血腥俱樂部」(blood and guts club)或「女性主義者中的害群之馬」。儘管她們之中很多人都面臨審查、受盡排擠和冷落,甚至創作多年仍默默無聞,但她們依然始終如一地堅持創作;直到現在,當她們都已相繼步入 70,80 甚至 90 歲,這些女性藝術家才開始受到認可,她們的藝術創作也一併被奉若經典。
她們的潛在認知反映了當時的政治背景,同時也是對政治環境的一種響應。無視外界關注與否,Bernstein、Schneemann 等幾乎被遺忘的一代女性藝術家始終以一種無畏的態度在藝術創作中審視性與性別。如今,隨著有關職場男女平等的討論再度興起,以及男性權益倡導人士、本土主義者的影響力日益壯大(受一位總統病態迷戀女性身體內髒的事件影響),這些女性藝術家突然具有了空前的意義和價值。
Betty Tompkins 在她位於紐約的工作室
1945 年出生的 Betty Tompkins 告訴我:「72 歲那年,我突然一夜成名。」Betty Tompkins 位於紐約的工作室里長期展出她從 1969 年起開始創作的繪畫作品:各種寫實渲染和特寫鏡頭的性交畫作。這些作品偶爾會引發部分非常負面的反響,但多年來,它們一直被視為駭人聽聞的怪胎而遭到無視。1973 年,Tompkins 曾將其中的兩幅作品發往巴黎參展,結果卻被法國海關扣留。她們的職業生涯被判了死刑,甚至連最無畏的展出場館也不肯直面不受顧客或媒體待見的藝術家的作品;可以說,即使在當下,這樣的局面仍未得到改善。Tompkins說:「被烙上『年輕、女性和審查』標籤後,對於畫廊而言,我就是個活生生的噩夢。」如今,其中一幅「被審查」的作品被巴黎蓬皮杜中心永久收藏:畫中的女性跨坐在一根精心修剪過的陰莖上。
Tompkins 的作品在今天看來依然極富衝擊力的部分原因,並不僅僅在於作品中赤裸直白的性意識,而是Tompkins、Bernstein 這些女性藝術家的作品中充滿了色慾、自我、俏皮話和褻瀆。當處於同一時期的其他女性主義者還在信奉與女性子宮或生殖器相關的「核心」意象時,這些藝術家則要求獲得與男性同等的關注,儘管這一訴求令人驚訝且值得敬畏。
Betty Tompkins 於 20 世紀 70 年代創作的一幅繪畫作品
Bernstein 的巨幅作品《螺絲》酷似勃起的陰莖,由此也引發了一種閹割焦慮。她說:「一位經銷商告訴我,我的作品令他這個年齡段的男性感到不舒服。」1974 年,費城市政中心博物館(Museum of the Philadelphia Civic Center)某女性藝術展中展出的Bernstein 的一幅作品遭到審查,原因在於博物館館長 John Pierron 聲稱,「從這座城市的孩子的角度出發,我認為它令我感到不適。」
20 世紀 60 年代後期,Knoedler 畫廊的一名男性經銷商和紐約歷史最悠久的商業畫廊先後告訴 Juanita McNeely:她所展示的表現流血的裸體女性這類意識強烈的畫作,不可能出自一位女性之手。在另一個畫廊,她帶上了油畫布向對方證明自己是這些畫作的創作者。然而,當她在地上展示這些油畫布的時候,經銷商把它們踢到一邊就抬腿走了。在當時以及自此以後,這些藝術家的作品便成了一種宣告,一種挑釁。她們威脅要佔據男性領地,而當時的博物館和畫廊幾乎都是男性藝術家的專屬場地。
儘管這類女性中的絕大部分人被界定為女性主義者(現在依然如此),但相對於20世紀 60 年代和 70 年代圍繞性別壓迫政治背景下的激進女性主義而言,她們的作品更為極端。例如,為激進女性主義發聲的律師、活動家 Catharine MacKinnon 曾辯稱:「所有的色情作品都建立在不平等條件之上。」這一代藝術家不屬於女性範疇(MacKinnon 的立場在於介乎女性主義和右翼審查之間達成一種短暫的、不確定的同盟),也不是評論家,或歸類於其他藝術家之列:這些所謂的「血腥」藝術家初露端倪之際,一種主張形式大於感受的近似性冷淡的風格是當時的主流趨勢。
Juanita McNeely 在她位於紐約的工作室,周圍堆滿了她近期創作的作品
這種極簡主義與這群女性藝術家精力旺盛、外露的肉體美學大相徑庭。女性主義者對 Tompkins 從丈夫購買的色情雜誌中截取和修剪的畫像頗多指摘,也正因如此,男性性別歧視者的性幻想作品才得以經久不衰。(她說:「我在女性主義藝術運動這一領域並不活躍。我根本找不到集體。沒人告訴我這類集會在哪裡舉辦。」)今年 75 歲的 Bernstein 曾是全女性聯合藝廊 A.I.R. 中的一員,至今仍積极參加這類活動。但她同樣也從不認為自己受到女性主義藝術運動認可。她說:「我觀察男性和他們的行為舉止。很多女性主義者並不認為這屬於女性主義範疇。」
令人尤為震驚的是,這些以男性作為慾望對象的女性,幾乎清一色都是異性戀者。1975 年,Sylvia Sleigh 創作的年輕裸體男性肖像畫亮相布朗士博物館(Bronx Museum),之後被收藏在一家法院的房間內。一位法官對「法院走廊內掛著赤裸裸的男性裸體」頗有抱怨。作為回應,策展人質疑為何這位法官從未抱怨過同一棟大樓里裝飾電梯的「裸露著乳房、半遮半掩的靦腆女性」。
Juanita McNeely 年輕時的一張肖像畫
70 年代早期興起的「酷兒藝術」(queer art)促使關於藝術與性的討論進入了更大範圍的文化領域:由誰進行描繪,內容應當如何等。保守派和基督教徒把關注點轉向了 Robert Mapplethorpe 和 David Wojnarowicz 這類男同性戀藝術家。他們在作品中描繪男性慾望,並因此受到了博物館審查。他們和生殖崇拜的女性主義者,以及第一代主流酷兒藝術家一樣,都用生硬粗暴的方式展示人體。
然而,隨著酷兒藝術引起博物館和畫廊的關注,Mapplethorpe 和 Wojnarowicz 被推崇為開明價值觀與傳統價值觀之爭的傀儡領袖,他們的作品也由此得以接觸到更廣泛的受眾,而女性藝術家卻依然鮮為人知。1989 年,迫於國會議員方面的壓力,在華盛頓科克倫美術館(Corcoran Gallery of Art)舉辦的 Mapplethorpe 男性裸體主題個展被迫取消。但這次展覽很快轉移到了一間畫廊 —— Washington Project for the Arts。
觀眾用實際行動表達了支持,排著長隊等待一睹這些作品。但這些女性藝術家仍未因此受到新的對待。90 年代興起的第三波女性主義浪潮與酷兒理論家、有色人種活動家達成聯盟,而女性主義的第二次浪潮則因推崇異性戀、白人和特權階層遭到反對和解散。
1967 年左右的 Juanita McNeely
如今,距離這些女性創作生涯之初已過去了 50 年,當代文化終於追趕上了她們的步伐。在這個時代,色情作品以流媒體的形式在手機上廣泛傳播,多數策展人也將閱讀女性主義觀點視為博物館展覽走向成熟的標準,更有為數眾多的各類年輕女性藝術家將性愛和女性身體作為主要創作對象,並因此獲得了認可:27 歲的 Darja Bajagic 將色情片和被謀殺的女性圖像拼貼在一起;28 歲的 Amalia Ulman 虛構了一個角色,在 Instagram 發布身著乳罩和丁字褲的自拍照;25 歲的 Emma Sulkowicz 在她 2014 年的表演中拖著床墊,繞哥倫比亞大學遊行示威:據稱她曾在這張床墊上被她的同學強暴,這一行為藝術很快成為校園性侵議題的象徵性事件。
然而,我們對泛濫的、唾手可得的色情素材感到麻木並不是 Tompkins 和 Bernstein 突然爆紅的全部原因。對於當代年輕女性而言,和自己母親、祖母同一時代的這些女性藝術家才剛剛開始自己的創作生涯;如今,她們需要面對和那代人相同的抗爭。去年 1 月的女性大遊行(Women』s March)是當代女性與歷史上的女性主義浪潮的思想交流,是一種來自當下的行動呼籲,也是對歷史的一種承認與認可。示威標語中包含了這些藝術家曾經使用、現在依然採用的所有肖像畫:對男性和女性身體與器官的直白描繪。這些畫像曾令她們備受排擠和疏離,如今卻成了反抗時代的標誌。
Carolee Schneemann 在她位於紐約新帕爾茨的工作室
當她們還年輕的時候,這些藝術家「傷風敗俗」的創作曾被冠以驚世駭俗之名;如今,她們已經步入老年,而她們的無所畏懼更加具有革命性意義。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或許是,儘管多年遭受被無視的待遇,她們從未停止創作。對於她們的倔強頑固有一種全新的解釋:鍥而不捨的堅持。
去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上,現年 78 歲的 Carolee Schneemann 榮獲終生成就獎。她說:「20 世紀 60 年代和 70 年代初期,所有的畫廊都否定了我的作品。」她的作品回顧展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其中包括 1975 年聲名狼藉的行為藝術表演:Schneemann 在紐約東漢普頓區的一個女性藝術節上,從陰道取出一條紙質畫卷,並大聲朗誦畫卷上的文章。(畫卷上的文章寫的是一位男性「結構主義導演」批評她的藝術是「日記體式的放縱」)一方面,她們享受成功,正如 Bernstein 所說:「天吶,這太棒了,我去哪裡都坐計程車。」但她們也對造就自己聲明的作用力表示懷疑。
1963 年創作的《審視身體》(Eye Body)作品中的 Carolee Schneemann 本人形象
女性藝術家直到老去或過世才能獲得重視,這是藝術圈一個永恆的循環:法裔美國藝術家 Louise Bourgeois 便是如此,她的首次回顧展舉辦於 1982 年,彼時她已年過七旬;今年 101 歲高齡的 Carmen Herrera 近期剛剛在惠特尼博物館舉辦了個人回顧展。
也許,這些女性藝術家的作品會一如既往地堅定、不妥協;但她們也知道,她們的年齡抵消了自身在男性眼中的形象,剔除了其中一些令人不安的因素和威脅。既然她們絕經了,她們對性的不服眾態度就不再重要,Schneemann 說,因為他們「已經不想再和我們發生性關係」。Bernstein 也認為:「我們並不像年輕女性那樣具有威脅感。」
Carolee Schneemann 於 1964 年創作的《肉之樂》(Meat Joy)行為藝術短片作品中的一張劇照,收錄在紐約 MoMA PS1 展館的回顧展中
但依然有一些事情未曾改變。1967 年,Bernstein 搬入位於唐人街的工作室,直到現在,她仍然在這裡居住和創作。屋內堆滿了兩隻寵物波斯貓的長絨動物公仔和玩具。幾十年來,這裡一度塞滿了賣不出去的畫作,但現在她總算可以騰出些存儲空間。最近一次拜訪她的時候,她正在創作一系列熒光畫作,畫中的唐納德·特朗普頭上頂著精囊,希拉里·柯林頓的面孔則被描繪成了女性生殖器的形象。這些作品目前正在曼哈頓市中心的 Drawing Center 展出。作品上布滿了 Bernstein 黑色手寫體的醒目簽名。她說:「我得確保他們知道我才是創作者。」
-
撰文:Rachel Corbett
肖像攝影:Dean Kaufman
微信編輯:張權
GIF
Copyright ? 2018 T Magazine. All Rights Reserved


※翻開「BAGPEDIA」,縱覽包袋的前世今生
※即使大牌紛紛離席倫敦男裝周,但你也不能否認它的蓬勃能量
TAG:Tmagazin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