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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固執,不合時宜?

母親的固執,不合時宜?

母親的固執,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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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身體一向粗壯健朗,從年輕到七八十歲,一直維持強健體力,超乎一般農家婦女,因此農事再怎麼繁重,總能勝任承擔,一季又一季從不怠懈。

母親的意志力更是堅強,面對父親車禍驟然去世,龐大債務的逼迫,又需獨自籌措我和弟、妹四人的學費,住宿在外的生活費,還是撐持過去,留住田產,未被打垮。

回想母親一輩子,過得最艱辛、最苦痛,卻沒有能力去改變的事,除了父親英年過世,莫過於時代變異中科技文明的衝擊,直接說來就是對「文明產物」的抗拒。

1970年,我從學校畢業,選擇返鄉教書、定居,女友也支持,從宜蘭請調來吾鄉中學任教,我們一起協助母親耕作,逐年償還債務。

鄉親都說我很孝順,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何其不孝。

日常生活中,我和妻確實幾乎事事依順母親,唯獨不能接受母親抗拒文明產品,每一樣改變,都必須花費不少力氣說服、要求、爭取,甚至引發激烈衝突。

在所有衝突過程中,親友眼中,我和妻是無辜的「被壓迫者」,當然都支持我們,一起責備母親落伍、老古板,跟不上時代,常拿來當作帶有嘲弄意味的笑談、趣談,包括遠在美國的大哥,偶爾回來,也大力聲援,開導母親,我們更有充足理由和後盾,理直氣壯反壓迫。

然而母親終其一生抗拒文明產品,果真毫無道理嗎?

從我家到任教學校,約四公里路程,既無火車也無公交車,連客運都沒有。任教之初,首先要決定交通工具。

當時摩托車已入侵鄉間,逐漸流行,但因父親在我專一那年,剛買摩托車只騎了幾個月便在下班途中車禍喪生,所以摩托車是母親的夢魘,不可能允准。我能理解母親的心情,不敢違逆。

父親留下來的腳踏車還很好騎,我和妻在學生時代共騎的那一輛「來禮」,婚後也當嫁妝寄送過來。這兩輛腳踏車騎起來備感溫馨。

有幾位年輕同事,騎最流線型、最拉風的「偉士牌」摩托車,有時和他們一起並行,他們盡量放慢車速,我則拚命加緊踩踏板,踩得氣喘吁吁,那種景象,很值得玩味。

認真想想,多數同事從家裡到學校,不過幾公里路程,何況還年輕力壯,非騎摩托車不可嗎?

然而時代潮流滾滾推進,有多少人擋得住,不被潮流推著走,而成為潮流的推動者?

80年代後,「轎車」逐漸普及,砍樹鋪水泥蓋車棚的風氣,快速流行,學校、機關紛紛起而效尤。母親擋得了一時也擋不了多久,等到我的子女在村莊小學畢業,上了中學,妻為了接送小孩,母親終究還是得接受汽車時代的來臨。

2

70年代的農村家庭,民生設備普遍還很簡陋,妻較早接受文明洗禮,所以來到農村,樣樣很不適應。

所有民生用水,要去屋側古井一桶一桶汲取;浴室也要靠提水;廁所還是茅坑,每隔一段時日要定期勺起來,一桶一桶挑去田裡施肥;每間卧室放置一個尿桶……

容器大都是一片一片木片圍匝起來的木桶,桶子裝清水就叫作水桶,裝尿就叫作尿桶,裝屎就叫作屎桶,裝飯就叫作飯桶,裝什麼就叫作什麼桶,不能混用。

每一個桶子都很珍惜,不輕易棄置,圍匝木片鬆脫、散掉,有專門「匝桶」師傅下鄉來修理。

「文明」沿著電線杆一一快速侵入農村,我們趕著追隨潮流,母親則拼儘力氣抗拒。

最早是冰箱。

我們結婚才一兩個月,法院來查封我們家的所有財產,冰箱是妻少數嫁妝之一,也被貼上封條,母親說好呀貼上去沒關係,反正也無用。妻當然很傷心。母親的理由:自早以來,食物處理後,用菜籃吊起來防老鼠就可以了,哪需要冰箱整天插電,「多了電費」。

從古井改變為自來水,母親說古井水那麼方便,為什麼還要花錢買水?源頭不知哪裡來,有一天停水怎麼辦?又有不明氣味,哪有自家古井可靠又清甜,不必怕經常要斷水,夏天又清涼。

從茅坑改變為抽水馬桶,母親很難接受糞肥被衝掉,「真無彩」(真可惜),連尿也不能留下來澆菜,還要每撒一次尿,就沖一次水,多浪費。

從扇子改變為電風再到冷氣機,母親深深感慨,吹冷氣哪有在樹下吹風涼快?真想不通為什麼寧願把樹砍掉,大家躲在房間內吹冷氣。

要買電視,母親說做戲呆、看戲憨,閑人才有時間看,我們種田人哪有那種美國時間;每天中午,店仔頭電視機前,擠了一堆鄰居,看得嘴仔開開,不知要下田;晚上一大堆囝仔,守在那裡,不知去讀書。

我在1982年出版的散文集《農婦》中,有多篇敘述這些事件,只是當年我是以幽默略帶調侃的語氣,當作趣事。

其實,每一次改變我們都是多麼理直氣壯要求母親同意,想盡辦法說服,近乎逼迫母親順應新時代潮流。在說服的過程中,經常發生大大小小的爭執,乃至激烈衝突。

歷經時日最長、爭執最多、衝突最激烈的一次,大概是廚房的改變。

3

妻嫁過來時,我們家廚房還是使用大灶,主要燃料是稻草。大灶前牆角邊堆放一小捆一小捆稻草,俗稱「草」,從灶坑塞進去燃燒。

每一期稻子收割後,要將稻草紮成一捆一捆,從田裡載運回家,在家屋周圍空曠處,一層一層疊起來,堆成圓錐形,俗稱「草墩」。

大灶前的「草」將用光時,必須花費至少一兩個小時,坐在「草墩」邊,抽取一小卷一小卷稻草,頭尾折到中間,紮成「草」,搬進灶前放置。

以稻草為燃料,就有大量灰燼,俗稱「火麩」(稻草灰),灶坑內的「火麩」每天至少要清理一次,每次都有一大畚箕。

「火麩」收集成堆,是農村很重要的堆肥;「火麩」的過濾水很潤滑,是母親的最佳「洗髮精」,一向很珍惜。

然而「草」的消耗量十分快速,三五天,至多一兩個星期,就需要補充一次,尤其稻草密布稻芒,接觸皮膚很容易刺癢,特別是對都會人,確實是不小的家事負擔。

妻極力爭取要廢除大灶、改換瓦斯爐,爆發多次爭吵,包括姐姐、妹妹等親友,也來「贊聲」,大家聯成一氣指責母親固執,跟不上時代。

母親又委屈又生氣:懶惰就是懶惰,講那麼多理由,我使用這個大灶幾十年,養大你們,哪一餐讓你們餓過、沒飯吃?自己田裡的稻草「便便」不用,要花錢去買一桶一桶瓦斯。

在親友的「輿論壓力」下,就像其他民生設備,母親只好讓步,在室外用磚塊砌一個小灶,逢年過節做甜糕、菜頭糕、炊肉粽,以及燒熱水等耗時較久的炊事,可以派上用場。

母親使用大灶數十年,養大我們,確實想不起有哪一餐耽誤過我們,讓我們沒飯吃,包括每天早餐,必須帶中午便當就煮飯,不然就煮稀飯。

而今家家戶戶都有瓦斯爐、微波爐、烤箱……設備多齊全多便利呀,然而多少家庭幾乎不做早餐。或說現代人工作忙碌,但母親的農事和家事不夠忙、不夠繁重嗎?

母親常說我們農村家庭,有自己的條件,何必一直要學都市人?

自從使用瓦斯爐,每期稻子收割後,田裡的稻草廢棄不用,只好就地焚燒,大好的資源平白浪費,又造成濃煙四起。

其實稻草功用大矣!不僅能當作大灶燃料、有機堆肥,還可編草繩、草席(或坐墊)……

其實以往許許多多的民生用品,都取自農作物,我一直相信,如果以往用心「研發」,一定可以製作得更精良,可以推廣得更流行;而且取之於大自然,還之於大自然,不會造成地球負擔,環境污染。很可惜在工業產品衝擊下,一項一項快速被取代而消失。

4

1999年9月母親過世後,年復一年,對母親的思念越來越深,最常出現在我腦海中的,便是和母親為了科技文明而爭執、衝突的畫面;每一個畫面,都如針刺在我的內心,隱隱作痛。

母親晚年經常無限感慨地說:會壞!會壞!時代只有越來越壞!不會越好。

有些鄰居勸母親:你自己不要壞就好,不必操煩那麼多。

我越來越理解,母親一輩子抗拒文明產品,考慮的除了金錢的浪費,必然還有更深沉的隱憂、不安。

母親不識字當然不懂得什麼資本主義,不懂得消費刺激生產,生產帶動經濟,同時也製造污染。她只明確知道,人的生活不該也不必那麼浪費。

例如兩位妹妹的鞋子。

1980年我曾在一篇《了尾仔》的小文章中有一段描述:

「自從兩位妹妹從學校畢業,踏入社會工作以後,不斷接受都市文明的陶冶,家裡各式各樣的鞋子,也就多起來了,每次妹妹回家,為了所穿的鞋子,尖頭的、高跟的、花花綠綠的……總要引母親一頓生氣:

有平底布鞋可以穿,又省錢又輕便,已經很好了,偏偏要穿那些「阿里不打」的三八鞋,連走路都走不穩,就是太閑了,才有這些花樣。」

春節前幾天,照往例家家戶戶都要清潔大掃除,妻搜出了好多雙舊鞋,準備丟掉,被粗手大腳,日日和泥土為伴,經年少有幾天機會穿鞋子的母親看見了,一面清掃、一面反覆嘮叨:這些了尾仔,真浪費,這些了尾仔,真不知愛惜,還未穿壞,買了一雙又一雙……

80年代前後,所謂的「免洗餐具」開始盛行,母親看見隨手丟棄的塑料碗、塑料杯、塑料袋、免洗筷,四散堆置,一大袋一大袋,經常感嘆人怎麼會變得這樣浪費?一點點「撿拾」的習慣,都輕易拋棄。

我們自家不使用什麼免洗餐具,平日對待客人、奉茶、吃飯或挑點心到田裡,母親堅持使用瓷碗、玻璃杯,或金屬杯盤,寧願花一點時間洗滌。

母親一輩子勞動,總可以勝任,最痛苦的是面對時代的變遷,抗拒文明產品,引來不少嘲笑和數落,還要耗神耗力氣面對我們不斷的「據理抗爭」。

母親的固執、不合時宜,果真沒有道理嗎?

作者:吳晟,知名作家、詩人。著有《西拉亞族的末裔》《飄搖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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