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彈琴的樣子,像15歲的莫扎特
寒夜,清華園小區漆黑一片,只有角落裡的一間車庫亮著燈,孤零零的。
推拉門上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一串靈動的旋律透過門縫流淌出來。看來,有學員已經早早到了。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卻見偌大的琴室里只有張老師一人。他穿著黑色棉服,領口處露出兩截系成V字形的黑白格圍巾,正坐在電鋼琴前,專註地聽一首曲子。他並不健壯的後背彎成弓形,頭微微側偏,竭力捕捉著每一個音符中包含的細微情緒。
「張老師?」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他仍在音樂中沉浸著,幾秒鐘後才發覺有來人,便從容不迫地起身,謙和地笑起來,眼角、下眼瞼和鼻翼兩側隨即漾開了優美的紋路,簡直像四月天的暖陽照到了身上——我絞盡腦汁都想像不出他發起火來是什麼樣子。
檢查完我的作業,他開始講授新課。
「哈農20,訓練的是手指的拉伸能力,核心在每小節的前四個十六分音符……」他邊彈邊講,寬大的手在琴鍵上堅定地移動,把每個音符都彈得確鑿無疑、飽滿渾厚。
「這樣,就跟你原來學的接上了。」一曲終了,他輕描淡寫地說,手隨之離開琴鍵,手腕波浪一樣優雅地一起一伏。
「接……接上了?!」我愣住了。
記憶的閃電逆時而動,劈裂歲月的濃雲,照徹了十年前那個我第一次跟他學琴的夏天——原來,他指的是我的學習進度,終於追趕上了當年的最後一課。
不過是一首單調刻板的練習曲,竟經受住了歲月的劇烈沖刷,在他心裡刻了十年。我將信將疑地湊近琴譜,想找些證據。
「2008年7月22日作業。」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映入眼帘,是我的筆跡,沒錯。那墨水的藍黑色彩,竟和十年前剛落筆時一樣濃烈——濃烈得蟄人的眼。
「把練習曲彈熟了,就可以彈一些拿得上檯面的古典名曲。」他接著講,「比如庫勞的《小奏鳴曲》。」
他再度將手置於琴鍵,前一秒還靜止不動,下一秒,輕快流暢的樂音就從指尖流淌而出,像哼了首小曲、吹了段口哨一般不假思索、輕鬆自如。
我仔細聽,那明媚的大調段落,那沉鬱的小調段落,那大小調之間的絕妙轉換,那緊鑼密鼓、均衡勻整的三連音……像極了一段順遂的人生忽而深陷囹圄,復積極抗爭,復豁然開朗,迎來光輝的黎明……這先遞進、再迴環的三段式旋律如一把堅硬的鋤頭,毫不留情地把我板結許久的記憶土壤刨松——
這首《小奏鳴曲》,我十年前同樣學過!
十年前,他裝潢簡樸的客廳里,唯有角落裡那架黑亮黑亮的教學鋼琴最為耀眼。鋼琴下面鋪著一張用於隔音的琴墊,這樣方可不至於驚擾四鄰——他的學生實在太多。鋼琴背後的茶几上堆滿了樂譜、視唱練耳和樂理知識書,有幾本嶄新嶄新的,由他和同校老師共同編寫出版,但大多數已經泛黃蜷曲,書脊鬆散,彷彿輕輕一翻就會開膠脫頁。
十年前,他坐在一張棗紅色的扶手椅里看我彈琴,身後的陽台上擺滿了高矮不一的綠植,像一片小型熱帶雨林。一曲終了,他極為真誠地誇讚道:「你彈琴的樣子,像15歲的莫扎特。」那一刻,盛夏白花花的陽光正穿透那片鬱鬱蔥蔥的綠植照射進來,而他正笑著,笑得如這陽光一樣燦爛,一樣難以忘懷。
十年前,他粉雕玉琢的臉上還沒有歲月的紋路,鼻樑挺拔,臉孔白皙,眉目儒雅清秀,頭髮烏黑濃密,把一首《瓦妮莎的微笑》彈得清澈動聽。他穿一件嫩粉色翻領T恤,骨節清晰的手指上下翩飛,身體隨之悠然自得地輕輕擺動,濃郁的藝術家氣息把整個客廳都充滿了,叫人深深沉醉其中。
「當年,你就是學到這首《小奏鳴曲》就走了,最終沒彈出來。」
示範彈奏結束了,他厚實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聽來像是在責備,像是在惋惜,卻又彷彿置身事外,和自己毫無關係。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愫噴涌而出,在我體內湍流。
我不知道,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魔力,能讓他的記憶脈絡如此清晰。可我知道,他先於我半小時就來到了琴室;可我知道,他能當場把C大調的曲子整體轉換為D大調,輕而易舉地彈奏而出;可我知道,他常常把一個簡簡單單的小節饒有興緻地反覆彈奏十好幾遍,也會極富探索精神地把一個原位和弦拆解成各種韻味的分解和弦。於是我就能由這一切推斷而出,他記住的東西還有更多,他停留過的琴室不止這一間。他把羸弱的雙手和臂膀彈得孔武有力,把自己從少年彈成了中年;他把明晃晃的日頭都彈落了,彈得繁星點點,月明中天。
課程結束了。我照舊道別離開,他照舊不會目送,而是繼續忙一陣子。我猜,他可能是要整理一下紛亂的琴譜,或者完善一下教學記錄,或者調一調節拍器,或者再一個人坐在電鋼琴前,把那首被我打斷的曲子聽完。他很可能,會一個人在琴室里待到很晚。
不止於此,我還有一個猜想:在他學習音樂的學生時代,一定是女生心目中的鋼琴王子;而且,在他的衣櫃里,一定還井井有條地掛著更多件色彩不凡的T恤、襯衫。
學與練
暗燈,1990年生人,企業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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